至戌時三刻, 天已大黑。
成鈺臨走前,在屋中又多點了七八盞燈,即使如此, 陳清酒在進屋時, 依舊被桌凳絆了個踉蹌。
榻上的人合衣而眠, 胸口正中插着那柄匕首, 淌出的血已經被凍結。
陳清酒坐在牀榻邊上, 握着他的手,被那溫度冷的打了個戰,他看着成鈺眉宇間的寒霜, 俯身碰了碰那蒼白的薄脣。
牀頭放着一盞小小的蓮花燈,容納着成鈺那千瘡百孔的靈魂。
陳清酒將蓮花燈放入衣袖, 門外忽然狂風大作, 窗戶摔開, 風雪席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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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然走過去,將窗戶合上, 手指摁着縫隙,道:“月見現在如何?”
“能支撐一柱香。”
陳清酒話音剛落,月見的身影便浮現在屋內,俯身一拜,幽幽道:“還望速回。”
“一柱香, 足矣。”
陳清酒回頭, 與謝思溫四目相對。
淒冷的櫃山, 風雪肆虐, 山頂那一丁點兒燭火光照很快便被吞噬, 小竹屋的四周,什麼冤頭鬼魂都想擠進去。
忽然之間, 一道白色光影衝破雲霄。
仔細望去,那竟是一隻白鶴,鶴身上坐着的,正是陳清酒和謝思溫。
陳清酒頷首俯視,看着竹屋四周之景,眉宇間添了些冷意,他揮袖向下擲了樣東西,謝思溫尚未看清,下面突然炸開,緊接着一道光障籠罩而下,又將衆鬼魂逼退一丈距離。
白鶴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遠方。
風雪之中,陳清酒將那盞蓮花燈護在懷裡,與謝思溫一同落在了暗河之上。
暗河無邊無際,也未結冰,白雪落下,沒個蹤跡。
陳清酒和謝思溫前腳剛落下,暗河裡便冒出兩個鬼差,幽綠色的雙瞳淬了毒一樣的望了過來。
陳清酒當即後退一步,護崽子似的,將蓮花燈用衣袖蓋住。
那兩位鬼差的眼睛眨也不眨,自動忽視了旁側站着的謝思溫,上前一步,伸出了手,就要討那盞燈,可陳清酒又不給,一時間,便僵持不下。
正在此時,黑漆漆的暗河裡又走出一人,來人一身玄衣,身材高瘦,面色蒼白,手執腳鐐手銬,面色冷然。
之前的兩位鬼差見此,立刻後退在他兩側,恭敬道了句:“八爺。”
聽到這個稱呼,謝思溫嘴角不由得一抽。
地府部將,黑無常。
這尊佛怎麼跑出來了?成鈺‘生前’還身負罪過了?那既然黑無常出現了,白無常肯定也在此!
謝思溫正想着該怎麼處理這情況,那邊黑無常已經越過他走到了陳清酒面前,面無表情道:“將你手中的死魂,交給我。”
人身死之後,按理來說,魂魄得是由無常帶走的。但陳清酒知道,成鈺的魂魄一經移交,他的身份就有可能暴露,最好的辦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其放入暗河。
天底下死魂這麼多,黑白無常收都收不過來,混進去是十分容易的,可偏巧,這兩鬼差卻出現在了這裡。
有些棘手。
陳清酒右手垂下,玉簫滑出,還沒有多餘的動作,身後突然一聲輕笑,他回頭望去,便見不遠處的樹枝間,坐着個執傘的白衣少年郎。
他這一聲笑後,那兩名小鬼差立即諂媚道:“哎呦,七爺今也來的早,碰巧遇到個棘手的鬼魂,八爺正說事呢……”
白無常打了個口哨,倏然站在了黑無常身側,右手的傘撐在兩人頭頂,打趣道:“什麼人也敢得罪老八,還真我當死人嘍?”
他始終眯眼笑着,只是眼底的笑容卻教人覺得森然。
白無常偏頭看向陳清酒,神色微愣,卻不過須臾,又恢復了滿臉笑意,掩脣道:“小郎君兒,你這手裡的魂魄還有些意思嘍……”
他話音剛落,身側的黑無常已經化指爲爪,暴虐地伸向了陳清酒懷中,與此同時,他身上的鐐銬亦從四面八方散開。
陳清酒步子後撤,借力翻身,背抵住樹幹,玉簫橫在身前,與黑無常相抗衡。
“死人的東西呦……”白無常看到他手中的玉簫,心中升起了半分興趣,他合了傘,偏頭看向一旁觀戰的謝思溫,道:“我說,這位郎君兒,有告訴我,你們此行目的的意思嗎?”
“不好意思。”謝思溫抱着手,看似鎮靜道:“無可奉告。”
那方,白無常瞭然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是原地消失。
陳清酒感覺到一隻手按在他肩頭上,他看着頭頂上倒掛着的不速之客,毫不客氣地送去一掌。
白無常落下身子,右臂擡起,撐在陳清酒左肩,捋着長髮,道:“小郎君兒誒,這人死了就是死了,別這麼認真,看你也不是尋常凡人,若真的喜歡,聽我句勸呦,等着找輪迴去唄。”
陳清酒冷了他一眼,轉身退到另一側。
黑無常的鐐銬沒入樹幹,又被拉扯而出,一旁的白無常拎着自己的衣袖,又絮絮叨叨道:“我說老八,咱倆多大仇啊?你非斷我袖子,這可是剛做的,能不能認真一點?”
他兀自嘆息,然後又無可奈何地將那節斷袖放入衣襟中,不知以怎樣的法子,再次挪到了陳清酒身側,指尖一勾,那盞蓮花燈就握在手中。
蓮花燈中的魂魄到手,白無常拋了拋,剛要回去交差,一陣淒厲的簫聲陡然響起。
陳清酒將玉簫湊至脣角,慢慢後退。
那曲子忽而急促,忽而和緩,如此混雜在一起,聽得人頭疼欲裂。
白無常雙手捂着耳朵,皺眉苦悶道:“要命啊,這小郎君兒哪裡學來了這天殺的曲子?”
他雙手一鬆,陳清酒便立即來奪那盞蓮花燈,側身避開黑無常,又虛空一劈,便將承載着成鈺魂魄的蓮花燈推入了暗河。
小小的蓮花燈被光暈圍繞,須臾間便落入暗河內,消失不見。
暗河裡守着的那兩隻鬼差作勢要下去追,卻被陳清酒死死攔着。
“真是好哇。”白無常方纔聽了片刻的魔音,這會兒嘴脣都在發抖,他咬了咬牙,蒼白的面頰上依舊是笑意,“還第一次有人當着我和老八的面幹這種事,既然都是要入冥界的,又不肯經我們兄弟二人之手,我倒要仔細過問一下,這是何許人也。”
白無常手指往後一翻,暗河翻滾,一道招魂幡浮現水面。
只是那道招魂幡並未到手,而是停滯半空,彷彿被一張網網絡住了。
“咦?”
白無常回頭看去,這下連黑無常都不禁驚異。
原本一直站着不出手的謝思溫,這時竟站在暗河之上,雙手之間纏繞着亂七八糟的墨線。
感受到幾人的視線,原本一直頷首的謝思溫仰頭笑了笑,不鹹不淡道:“抱歉啊,二位,我們是真的有事,只能委屈你們在這裡等一等了。”
兩人這才注意到,除卻陳清酒所站的地方,到處都是長短不一的絲線,錯綜複雜地纏繞在一起。
白無常可不太想知道這些東西的味道,只能無奈的聳肩,道:“不是我說呦,小郎君兒,整天打打殺殺的不合適,你就算攔住了我們,下面還有其他人,冥界又不是養吃白飯鬼的地方,蓮花燈的那位,若是被發現了,怕是要魂飛魄散呦。”
“他不去冥界。”
“什麼?”脖頸兩側都有絲線橫過,白無常不敢動,只能眼神一溜,笑道:“不去冥界還弄這麼大的陣仗,真是折煞我等,你說那魂魄不去冥界,又是幹什麼去,散心嗎?散到……”
白無常說着,突然面色一變,身前的黑無常冷聲道:“十惡道。”
白無常愣了愣,隨後神色都不太對勁,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爲何知道十惡道?”
十惡道的存在,少有人之,常人只道兩界之間,存虛無之所,卻不知那地方叫做十惡道。而面前兩人,不僅知道,還安排了人去闖。
白無常汗顏,他深覺,敢於挑戰十惡道權威的,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何況十惡道里的那位大人……
陳清酒睨了他一眼,對着謝思溫點了點頭,道:“這裡便交由你了,我回竹屋。”
“趕緊吧。”謝思溫道:“一柱香的時間到了。”
陳清酒不再多言,握着玉簫轉身便走。
而見陳清酒離開,白無常便稍微動了動手指,對着暗河上的人道:“這人已經跑了一個了,你又何必多留。”
“這可不行。”謝思溫手指的絲線微微收攏,他對着白無常笑道:“我得守着,直到,裡面的人出來。”
“得罪了,二位爺。”
白無常:“……”
這好不容易得假出來透個風,遇見的都是什麼人吶!
狂徒!禽獸!蠻子!不講道理!
白無常頭疼,最後將控訴的目光落在了罪魁禍首身上,咬牙切齒道:“叫你多管閒事,收什麼魂,把自己扣在這裡,滿意了?這鞠躬盡瘁幾百年纔跟閻王手裡討了個小甜頭,全被你這混蛋整泡湯了,就那麼不想和我去趟凡間溜達嘛!”
黑無常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只能面無表情,顯得毫無誠意道:“對不起。”
白無常當場氣的險些昏過去。
謝思溫在暗河上牽了牽繩,好心提醒道:“二位,雪要大了。”
他話音剛落,果不其然,一陣狂風怒號,大片如鵝毛般的雪花被席捲下來,劈頭蓋臉地糊了白無常滿面。
他頓時一身火氣被澆滅,只能無奈道:“那位,我能撐個傘不。”
“當然沒問題。”謝思溫笑着,他手下一動,將那絲線鬆了鬆。
白無常撐開隨身攜帶的油紙傘,走到黑無常身邊,將人拽着坐到地上,道:“來,八爺,就當納涼了。”
說罷,他便與人背靠背,頭一歪,竟是要睡過去。
“睡吧,醒來後,說不定閻王就要提審了……”
絲線微收,又將人嚴嚴實實地包圍住,謝思溫找了塊避風的地方,同樣坐下。
暗河,深不見底,寂靜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