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冰結, 霧氣繚繞。
寒水宮正中央的樹木草藤爲冰雕玉妝,葉片上的冰珠欲滴,這是一個完全的冰雪世界。
寒氣逐漸模糊了雙眼, 神木四周有一方活水, 尚未凍結。
水中的男子, 赤身裸體, 三千墨發散落在冰層上, 覆着寒霜,他的胸前有一道疤痕,距心臟不遠, 隨着呼吸起伏,隱約可見心口附近血脈曲張。
嫦君便手挽着一件玄色薄衫站在不遠處, 雪青色湘裙斜曳及地面, 勾勒出凹凸有致的完美身材, 在這冰雪之境,透着徹骨的冰冷妖嬈。
看到寒水中的人眉頭蹙起, 嫦君便上前幾步,她的裙角上飾墜着玉鈴,隨着步伐在空蕩的宮殿中清澈脆響。
謝懷緩緩掀開了眼,但他那原本清雪似的眼眸,此時已被血色暈染, 嫦君見此, 一時拿不準注意, 正打算停下腳步, 水中的人卻驀然起身, 修長的腿幾步就要邁出水池。
嫦君上前,將那件玄色薄衫披在他身上, 身子還未後退,一隻手便伸了過來。
謝懷站在冰層上,眼中的色澤同薄衫下的曼珠沙華一般,透着詭麗。
“嫦君。”謝懷斂眉,右手從她的眉角緩緩下移,像是戀人之間的輕撫,帶着纏綿與親暱。
“域主。”嫦君打了個冷顫,身子沒有動。
那隻手托住了她的下頜,拇指繼續在她脣角摩挲,像是起了玩味的心。
謝懷突然用力掰起嫦君的臉,迫使眼前的女人與他對視,他微微俯身,聲色寡淡道:“方纔,是誰擅闖?”
“是,是一個未死之魂,文良已經去調查他的身份了。”
“未死之魂……”謝懷呢喃一句,他眼底的光陡然凌厲,“就憑藉這一點,你放他回了人界!”
嫦君身子一軟,意識模糊之間,她也不敢伸手去掰開脖頸上的手指,那一雙蒼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手。
“域主。”
寒水宮的門被推開,素衣男子走了進來,雙目閉着,肩頭掛着藥箱,謙遜有禮道:“已經查出那人的來歷了。”
“哦?”
謝懷挑眉,手指鬆開,嫦君跌坐在地,一直嗆咳。
文良俯身道:“生死簿中無此人名號,其人本是絳靈山君,於化祖一戰中身死,今又復生。”
“絳靈山君……”謝懷赤足踩在冰霜上,冷笑一聲,“傳令下去,殺無赦。”
“域主。”文良頓了頓,神色依舊溫潤,他道:“關於這件事,域主不如日後再做決定。”
謝懷不鹹不淡地斜睨了他一眼,瞳中的血色漸散,只是依舊透露着戾氣,“若是五日後,本主給你的答案依舊呢?”
文良眉頭一皺,他合手一拜,無奈道:“是,文良這就去做吩咐。”
謝懷神色冷硬地看了他一眼,便甩袖離去。
文良躬身,直到腳步聲遠去,他才往嫦君身邊走。
他曾失了一雙眼,目不能視,但好在這寒水宮內沒什麼繁瑣的東西,走起來也不至於磕磕絆絆。
文良伸出了手,嫦君借力起身,依舊揉着脖頸,她的脖子已經有了很明顯的血印,由此可見,謝懷方纔是真起了殺心。
“這事不怪你。”
“我知道。”嫦君斂眉,卻是在思量着別的事情,她道:“你方纔說,那絳靈君死後又復生?自化祖一戰後,又有數百年,是誰復生了他?”
“這其中曲折,我未曾瞭解。”
嫦君微微皺着眉尖,姣好的容顏中有一絲期許,“那既然能令人復生,是不是也可以讓那個人……”
“嫦君。”文良略微沉了聲,擡手示警,“域主尚未遠去,你莫要觸這個黴頭,更何況……”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他的情況與這位絳靈山君有所不同,百年不曾去輪迴,以十惡域的力量,亦在人界尋蹤不到,怕是魂飛魄散了。”
www▪ тt kān▪ ¢O 嫦君面色有些黯淡,可隨即她又笑了起來,嫣然道:“魂飛魄散了好,若是被我瞧見了,指不定怎麼個死法呢……”
文良無奈,起身撫了撫衣袖,“域主這幾日脾氣不好,你也別近身伺候了,方纔一耽擱都忘記請脈了,我先走了。”
嫦君點了點頭,看着他離開了寒水宮。
帝兮城,北渚殿。
臺基上兩側的倒流香爐裡薰着安神的香料,珊瑚長窗外,梨花樹十八株,株株俊秀,恰逢人間四月天,風動花落,如雪初降,數朵皎白的花透過窗櫺,卻是幻化成個桀驁少年郎的模樣。
天階夜色涼如水,殿內紅燭搖曳,玄石軟座的角落裡,躲着傲睨一世的十惡域域主。
他蒼白清瘦的手指間,握着八孔陶壎,其聲濁而悠悠然,低沉嗚咽,謝懷神色淡淡,聲音通過壎腔的共鳴吹奏而出。
紅衣少年邁步至他身後,一雙手從他背後繞過,撫着謝懷眉梢間的愁絲。
燭光搖曳,殿中那一抹人影越發孤冷。
少年微微仰頭,像是有所察,便放開了手,後退半步,梨花片片落滿地,壎聲亦戛然而止。
謝懷捏起肩頭一片花瓣,送抵鼻尖輕嗅。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文良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先俯身一拜,再頷首上前,坐在軟座邊上,衣袖輕挽。
謝懷沒吭聲,左手伸出,右手繼續把玩着那陶壎。
陶壎上有幾道深淺不一的裂痕,顯然是破碎過後又被人重新粘在一起了。
“我方纔見到他了。”文良聽他倚在軟座上淡然道:“和當年一樣,哭着鬧着向本王討要十八株梨花樹。”
文良手指上移,將他衣袖間的一朵梨花捏在指間,低聲笑了起來,緩緩道:“王爺魔怔了,當年懷小公子已二十有二,算不得孩童了,哪裡還會哭鬧着要東西?”
謝懷也跟着笑了起來,雙目越發悠遠,他喃喃道:“是我糊塗了,那時我比他還小五歲,怎麼會……我只是,子良,我好像快記不住那些事了……”
文良這次沒回話,他摸了針,小心落下。
“三百年了,凡人幾生幾世都這麼過去了,他人呢?”謝懷嗆咳幾聲,眼角有些紅潤,他偏過頭閉上了眼。
文良急擡了手,在他掌心壓了壓,道:“王爺,桃生蠱猶在心中,不可動氣。”
“今日來的人是誰?”
謝懷如今便是這般,桃生蠱的發作讓他性情變得詭譎,並且神智有些模糊,常前言不搭後語,記憶錯亂,但只要每次文良在身邊,他必會談及至陳年往事。
文良捏了捏他的手腕,回道:“是絳靈君,王爺可能已經不記得了,近百年來,四獸橫行人世,這位絳靈君今日求見,估摸是要借我十惡域揚靈洲一地。”
“他想要讓我十惡域鎮守四獸。”謝懷沉默半晌,手指扣在玄石靠背上,玄袍上滾着的赤火曼珠沙華躺在地上,他嗤然而笑,把玩着手中陶壎,目光如炬,聲色冷然道:“注意打的不錯,就看他還有命來見本主否……”
文良道:“是否派啞奴前去?”
“讓她去。”謝懷低頭若有所思,手指從陶壎的裂縫處劃過,“帶上嫦君。”
文良無奈,心道謝懷果然還是在生嫦君的氣,如若不然,派遣了啞奴,那陸英必定也跟着,豈非多此一舉。
文良恍惚輕嘆了一聲,替他拔了針,明知人不會怎麼聽,還是悉心囑託了好個時辰,最後還是謝懷擺了擺手,明確下了逐客令,文良這才作罷。
文良雖是醫師,但在十惡道的地位並不亞於嫦君,認真來算,其實僅次於韓夫子,且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在謝懷這裡有絕對的信任。
這是他不同於其他八人的地方,誠然,在十惡域,信任於他們來講,棄如敝履。
但文良珍視這份信任,謝懷當時若真想殺了嫦君,放眼整個十惡道,除了他,無人能在謝懷發瘋時還敢上前自尋死路。
文良敢。
因爲他知道,謝懷瘋是瘋了,但不代表他喜歡瘋。
緊閉的寢殿中再次傳來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曲斷人殤。
來子良手指擡了擡,憑着感覺,握着一朵梨花,低聲道:“懷小公子,花又開了……”
――若是來年花開……
――花開怎樣?
彼時紅衣少年郎轉過了頭,眼波流轉,眉宇舒展,嘴角上揚,和着漫天雪色,笑着說道:“自然是娶你家王爺回府,恩愛長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