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每日午後,他陪着她外出散步,走遍攣鞮氏部落的每一個角落,有時會走得很遠,雪原上,月亮湖……她挽着他的手臂慢慢走着,有時覺得幸福很遠,有時覺得幸福離自己很近很近,近得聽得到幸福呼吸的聲音。
寶寶七個多月的時候,她腹部隆起,與九個多月的孕婦的腹部一樣大。
第二年三月,春回大地,草原仍然雪覆千里,月亮湖和內陸河流尚未解凍。不過,冰涼的空氣已有暖意,光禿禿的樹開始吐露綠芽。
這日,禺疆率領部屬外出打獵,叮囑她不要外出散步。
午後,她忽然覺得頭暈腦脹、心煩氣躁,忘記了他的囑咐,帶着真兒外出走走。
天空堆滿了鉛雲,天色陰霾,寒風呼嘯,整個莽蕩的草原荒涼寂寥,寸草不。
“閼氏,快下雪了,回去吧。”真兒扶着楊娃娃,擔憂道。
果不其然,話音方落,就有零星的細雪從天上飄落下來。
出來走動走動,楊娃娃覺得神清氣爽,就打道回帳。
風雪蕭蕭,除此之外,冰天雪地一片寂靜。卻有隱隱的細響,從遠處傳來。
她耳尖,連忙道:“真兒,小心!”
下一刻,她看見兩支穿越風雪射來的利箭,一念之間,她推開真兒,緊接着快速側開,避過那兩支追魂奪命的利箭。
又一枚利箭追風而至,力道強勁,追逐着楊娃娃。
“閼氏!”真兒驚叫一聲,疾步而來,抱住她,鋒利的箭鏃刺進真兒的右肩,真兒低呼一聲,身子僵住。
“真兒,你怎麼樣?”楊娃娃大驚,扶着真兒,舉眸四望,卻看不見放箭之人。
“閼氏快走,別管我……”鮮血流出,真兒的臉頓時慘白,眸光微抖。
“我怎能丟下你?”楊娃娃摟着真兒疾步前行。
剛走幾步,她覺得腹部劇烈地痛起來,痛得再也走不動。
見閼氏滿額大汗,真兒連忙扶着她,焦急地問:“閼氏,怎麼了?閼氏……”
楊娃娃搖頭,覺得不再那麼痛,繼續前行。
可是,很快的,陣痛再次襲來,比上次更痛。
真兒慌了,擔憂道:“閼氏,很痛嗎?怎麼辦?”
楊娃娃想忍痛回帳,可是疼痛一陣緊似一陣,根本走不動。
怎麼辦?
真兒一人無法帶她回帳,而且已經受傷,此處人跡罕至,無人幫忙。
“閼氏,居次在那裡。”真兒驚惶道。
楊娃娃擡眼望去,陰沉天空下,大雪瀰漫中,愛寧兒站在前方,身穿黑色大氅,面色蒼白,面無表情,一雙桃花眼微微眯着,目光冷酷。
她舉起硬弓,舉止緩慢,卻異常決絕。
拉弓,扣弦,在放箭的一瞬間,她的腦中迴響着叔叔冷酷的話。
即使叔叔會殺自己,她也義無反顧,她就是要他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己箭下,爲自己報仇,爲丘林野報仇,爲阿爸阿媽報仇。她就是要那個女人死,一屍兩命!
真兒大驚失色,擋在閼氏身前,“閼氏,快走……”
楊娃娃推開真兒,順手抽出她腰間的腰帶,“快走。”
利箭追風逐月般地襲來,力道頗勁,轉眼已至眼前。
楊娃娃握着腰帶,貫力使出,如水袖般輕靈柔韌,看似綿軟無力,實則充滿了力道。
或裹挾,或擊落,以此腰帶對付愛寧兒的利箭。
愛寧兒接連不斷地射箭,楊娃娃快速地轉換身形,腰帶翻飛如燕,靈動,敏捷。
漫天飛舞的雪花,飄散如羽。
真兒呆呆地看着這一幕,閼氏可真厲害,即使腹痛也能以一條腰帶擊落愛寧兒的利箭。
不多時,雪地上躺着十多支利箭。
一番激烈的舉動,楊娃娃精疲力盡,腹痛再次襲來,痛得軟倒在地。
真兒趕忙扶着她,見她氣喘如牛、面色蒼白,急得快哭了,“閼氏,你怎麼樣?怎麼辦?”
愛寧兒不會善罷甘休,但是楊娃娃已無力再戰,靠着真兒,眼睜睜地看着兩支利箭射來……
手腳冰涼,聽不見真兒的哭叫聲,只覺得腹中似有一隻利爪,用勁地攪着,一陣陣的痛楚逼得她快瘋了。
呼嘯而至的利箭僅有三步之遙,她無力閃避,更無力保護寶寶。
原來,愛寧兒裝瘋賣傻,忍辱負重,爲的就是今日,射殺她。
愛寧兒恨她、殺她,理所當然,她早已料到。
她不想死,因爲她不能讓孩子還沒出世就死在腹中,可是,她已無能爲力。
“閼氏……”真兒哭道,抱着她,以身保護她。
那兩支利箭並沒有刺入真兒的身子,身後傳來“錚錚”兩聲輕響,令人錯愕。
真兒疑惑地轉頭,看見四支利箭掉落在地,就在她腳邊,登時鬆了一口氣。
死懸於一線,楊娃娃緊繃的身子頓時鬆懈下來,繼續被腹部的疼痛折磨。
鐵蹄踏雪,雪霰飛散,馬蹄聲聲。
數騎飛奔而來,愛寧兒立即上馬逃走。
真兒喜極而泣,“居次跑了,有兩個騎兵去追居次了。”
沒有得到閼氏的迴應,真兒回頭一瞧,大驚失色,連忙抱着她,慌亂道:“閼氏,你怎麼了……閼氏……”
楊娃娃滿臉汗珠,手撫着疼痛欲裂的腹部,“可能早產……送我……回去……”
一個俊奇的男子躍身下馬,疾速奔來,抱着她,滿目慌亂與擔憂,“深雪,怎麼回事?”
原來是呼衍揭兒救了她。
“麻煩你……送我……回去……”楊娃娃有氣無力地說道,脣色如霜。
“閼氏流了好多血……”真兒驚恐道。
“快……送我回去……”楊娃娃祈求地看他。
“撐着點。”呼衍揭兒握着她的手,“一定會沒事的,相信我。”
他不敢想象,再晚一步,那些利箭就會刺進她的身軀。
所幸來得及時,可是,禺疆在哪裡?爲什麼放任她被人傷害?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楊娃娃忍着刀絞般的腹痛,“派人去找單于……找一個最近的氈帳……再找一個接婆……”
一陣絞痛襲來,她竭力忍着,五官皺在一起,卻無法剋制地叫出聲。
呼衍揭兒抱着她狂奔,心急如焚,“撐着點,很快就到了。”
……
聽到部屬稟報時,禺疆震驚異常,呆了須臾纔回過神,立即飛馬趕回部落。
當他在帳外聽到那淒厲的慘叫聲,他恨自己沒有好好保護她;當他看見呼衍揭兒站在**邊,他的臉立即風起雲涌,片刻後,冷硬如鐵。
呼衍揭兒爲什麼在這裡?什麼時候來的?爲什麼會在她身邊?
爲什麼陪在她身邊的,不是自己,而是別的男人?
她躺在**上,正忍受着最劇烈、最慘烈的痛,痛得滿頭大汗。
而呼衍揭兒竟然看着自己的女人孩子,一臉擔憂,滿目焦急,禺疆痛恨自己,百味雜陳。
楊娃娃覺得快被撕裂了。
那種劇烈的痛,折磨着她,考驗她的意志,可是,爲什麼禺疆還沒回來?
腹部的墜感越來越強烈,痛也越來越強烈,不經意間,她看見禺疆站在帳口,一臉冰霜雪色。她悽楚地望着他,想要他陪着自己,可是,又一陣劇痛襲來……
呼衍揭兒回首,看見了禺疆,氣急敗壞地走過去,指着他的胸口,咬牙切齒道:“假若深雪有何不測,我不會放過你!”
“單于……”楊娃娃忍痛叫了一聲。
“深雪被人刺殺,你怎能讓她一人……”呼衍揭兒的眼眸噴出怒火。
“我的閼氏,無須你費心。”禺疆拂開他的手。
禺疆快步走來,握着她汗溼的小手,看着她飽受折磨的樣子,心揪得緊緊的,懊悔道:“雪,是我不好……我不該出去……”
楊娃娃微牽脣角,“我會等你……你和呼衍揭兒先出去……”
接婆道:“女人孩子,男人不能進來,都出去。”
禺疆疼惜地看着她,“我陪着你,我說過,我會陪着你。”
她看向呼衍揭兒,“你先出去吧。”
呼衍揭兒唯有出帳等候。
擔憂她,卻無法陪着她;關心她,卻只能乾着急。她的身旁不是他,是禺疆。
他的心,很酸很澀。
去年,她說過,下孩子後就會離開禺疆,她還記得嗎?這幾個月,攣鞮氏部落發了很多事,她和禺疆是不是也發了什麼?他還有機會擁有她嗎?
帳內,禺疆陪着她,被她的慘叫聲嚇得心驚肉跳,六神無主。
楊娃娃緊緊抓着他的手,在接婆的引導下,一次又一次地用勁、使力。
他溫柔地爲她擦拭汗水,爲她打氣,鼓勵她……
她痛,他亦痛;她尖叫,他心痛;她飽受折磨,他所受的煎熬不亞於她。
女人的分娩過程,他第一次見識到,被這痛苦萬分的分娩嚇得心驚膽戰。
“快了,快了,已經看到頭了,再用力,用力啊!”接婆驚喜道。
她精疲力盡,卻只能一次次地用力。那浪潮般的痛,一**地涌來,幾乎淹沒她。
咽喉乾澀疼痛,痛得快要死掉,汗水與淚水模糊了雙眼……
見她這麼辛苦、這麼痛楚,他想代她痛,卻無力爲她分擔,他應該怎麼做,她才能不痛?
淚水無聲滑落,禺疆啞聲道:“再用點力,雪,孩子快出來了……再堅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