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鼎上焚着暹羅香,帶着一絲絲幽蘭的白煙直直而上,偶爾有焚盡了的香灰承受不住重力噗地落到鼎裡,覆住先前墜落的香灰上。
殿內極靜,雨水順着屋檐子急急地滾下來。
滴答滴答滴答——
那樣急促,似在追着趕着從高處墜落。
胸腔裡,有什麼被這急促的聲音腐蝕,察覺到痛時,整顆心早已被蝕成一灘血泥肉水。
北辰染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墨玉的酒杯碎成無數的碎片,血在那些碎片上慢慢地鋪開,擴大。
護不住,保不住,他還是沒有保護好她啊!
他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大殿,在雨裡走了一陣夜,天亮時,沐浴換了身乾衣裳,打扮得貴氣又瀟灑,纔去找她。
她坐在窗下,銀髮像流泉一般垂下,畫着月牙花紋的長長蔻丹拈着細針,一針一線地刺繡,繡着紅梅,她一直愛繡紅梅,就那麼一身白衣地坐着,靜靜的,整個人像是入了畫一般。
他在紅檀紫紗屏後佇立許久,直到她朝這廂幽幽望了一眼,他才走過去。
還是和往常一樣,兩個人靜靜地坐着,不說話,看起來卻似一對璧人,分外和諧。
望着她微顫的濃睫,北辰染不知不覺露出微笑,想要伸手去摸她的臉,又收回手,如同怕驚動了花瓣上停留的蝴蝶,破壞了這樣平靜的美好。
她緩緩擡睫,用水一般的眸子凝着他,莞爾:“你說,男孩還叫溪兒,女孩還叫葵兒,成嗎?”
北辰染的神色微微一斂,她喜歡孩子,真的很喜歡孩子,可她這輩子都不能有孩子了,她怎麼受得住?
她咬斷最後的絲線,將繡好的素絹展開,輕輕地擲向他,雪白的絹繡着銀線梅雪,剎那間竟香氣滿懷,那是她指尖的蓮香,似有似無,嗅得見卻抓不住。
他恍惚間,竟覺得一切,不過是一場夢,若是夢,也好啊。
“給孩子的我繡好了,剩下線不用也浪費,就順道繡了個帕子給你。不願用就丟掉。”她刻意加重了“順道”二字,撫平一間的褶皺,起身要走。
他重重吸了幾口氣,猛然拉住她的胳膊,聲音低低的:“喝了藥再走。”
宮女端上一個白瓷藥碗,瞥見她寒冰的眸,不由打了個冷顫,退了下去。
白瓷碗裡的褐色藥液還冒着熱氣,她盯了許久,眸色深了又淺,擡眸直視他:“爲什麼?”
此時雲妃雪蕊不顧宮女的阻攔,急急地要衝進來,瞅了一眼兩人,只對北辰染行了個禮。
看她不把艾幼幼放在眼裡,北辰染怒叱一聲:“誰讓你進來的!”
“聖上!”雲妃雪蕊咬了咬下脣,埋怨道,“聖上不能這麼對臣妾。”
“滾出去!”
“聖上您真是狠心,臣妾懷了龍子。”雪蕊拽着他的衣袖撒嬌,餘光勝利地瞪了一眼艾幼幼。
北辰染不可置信地望着雲妃雪蕊,又瞧了瞧艾幼幼,小雪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聖上忘了嗎?在西靜宮那一夜,聖上喝醉了……”雲妃紅着臉,這種即將成爲母親的喜悅是不可能作假的。
一聲鈍響,桌上的藥碗翻了,藥液灑了滿桌,艾幼幼只是愣愣地瞧着那一灘污水,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是這個原因嗎?因爲她懷了你的孩子,所以我的孩子就要舍?
“染染,變心也罷,爲何要欺騙?你說過永不騙我。”她的淚眼佈滿血絲。
“你不是從不信我嗎?那隨口說說的話你倒一直記在心裡。”他牽扯脣角,笑得和往日一樣漫不經心,“我與你,只是氣不過鳳靳羽,我豈能輸給他!我只想和你上/牀,沒想過要孩子。”
原來,被人爭來爭去的玩具,一旦主人厭煩了,玩膩了,即便再珍貴,也是可以隨手丟棄的。
她輕笑兩聲,起身離開,長長的裙裾無聲拖過地面,步子走得極快,她怕晚一步那奪眶而出的淚,讓自己毀得連最後一點自尊都沒有。
北辰染不顧雲妃的糾纏,也跟着走了出去,朝着相反的方向。
天邊的流雲,淡淡的,好似冬日裡的薄雪,正以緩慢地速度朝遠處飄去。
有些東西,無論怎麼抓,都是抓不住的吧。
走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玄冥軒望着那個背影,走了過去:“聖上,您真的和雲妃……?”呃,那可太對不起小雪了。
“朕看起來真像個花心的風流鬼?”北辰染苦笑,“朕的酒品能有那麼差?雲妃的孩子不是朕的,那夜朕將她迷暈之後就找了侍衛頂替。朕早早就離開了。不過是想用她讓小雪吃醋罷了。”
“那您又不解釋!”
“朕必須狠心,讓她永遠斷了孩子的念頭,與其讓她知道自己永遠不能懷胎生子,痛苦一輩子,長痛倒不如短痛,怪朕狠心就儘管去怪。朕早就不奢求什麼幸福,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
*
秋去冬來,一轉眼已到了冬末,碎紙片般的大雪花被狂風捲着灑下來,連枝頭的積雪都被狂風捲走,銀線梅雪的花瓣露出來,被蒼茫的白雪襯得血一樣鮮紅。
曾經無數次歡愛過的琉璃龍榻上,只有女人孤單一人。
艾幼幼痛得四肢抽搐,揪着被汗水濡溼的被單,呼吸又短又促,牙齒深深陷入薄脣,殷紅的血絲滲下,讓那原本慘白的臉色恐怖得瘮人。
撕心裂肺並不是最痛,而是體內如同有一把鋒利的刀刃,一隻割划着五臟六腑,來回地翻着,攪着,不停不懈……
她痛到極致,呼吸都變得困難,眼前分不清是什麼色彩。
時而鮮血一般紅,時而黑的望不見盡頭,只有呼呼的風聲在耳朵裡從這頭穿到那頭,而她就如那無依無憑的碎紙片,不知飄向哪裡。
艾幼幼再一次看到那個大雪夜,她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在冰冷裡一直走,一直走,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自己留下的腳印,和那麼多那麼多的血。
那天夜裡,月亮出奇的大,出奇的圓,她卻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忽然覺得好怕,發出絕望的嗚咽:“染染……”
那一聲聲悽楚的呼喚彷彿就貼着他的心口,將他的心撕裂成一片一片,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千瘡百孔像要滲出血一般,他穿了一身輕甲,紅着眼睛就要衝進去:“小雪!”
“聖上!”玄冥軒死死抱住他的腰,“您不能進去,鳳靳羽帶着大軍已經攻破我們五個城池。前方的將領招架不住了。您若是再不出徵,怕是這天禁都城也保不了多久。”
“他願意拿就拿去!”他纔不管什麼國之將亡,他就算不是個好皇帝又怎樣!天下人的生死與他何干,他只要陪在她身邊。
“聖上!國破家亡,若是這國家保不住,娘娘也會被奪走!”玄冥軒就是不鬆手,他就覺得蹊蹺,娘娘本來好好的,爲何吃了北辰夜從宮外帶來的糖葫蘆就忽然肚子疼,早產了。而偏偏雲妃也早產,偏偏鳳靳羽就專挑這個時候攻城。
北辰染整個人呆住,全身的力氣鬆懈下來,而屋內的女人身子抽搐得扭曲,那無力的手指微微蜷着,伸在空中,嘴裡發出瀕死的呼喚:“染染……”
他彷彿又回到一年前那個夢中,她渾身是血,好似全身的血都流乾了,就那麼跳下懸崖,唯一一次說她愛他,也是這樣絕望地喚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染染,染染……
他最喜歡她喚着他的名字,嬌嬌的,柔柔的,舌尖一卷像吃着糖豆,一開始是冰冷的,苦澀的,逐漸變得越來越甜,甜到他心裡去。
可多久了,多久她沒這般喊他,關係走到這一步,每次都是在最絕望時,才肯喊他。
一瞬間天崩地裂,北辰染生平頭一次體會到肝腸寸斷,再次爆發出的聲音都變了調,不顧一羣人的阻攔,瘋狂地亂踢亂打:“都給我滾開!若再阻攔,統統凌遲處死!”
他還是衝了進去,緊緊地握住那雙蒼白的小手,將她蜷成不安的恐懼全數攥在手心。
執着她的手,十指交握,他伏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我來了。我陪着你,就算死,我們都在一起。”
她本就巴掌大的小臉,因爲不堪重負,早已清瘦得像枚枯枯的小杏核,眸子裡暗淡得沒有一點光,嘴脣上全是斑駁的血絲。
心疼啊,疼得要死了……
悲痛襲來,北辰染一個瞬間就淚如泉涌。
大大的淚珠就那麼眼角,不滑過面頰,直接啪嗒啪嗒地滾下來,掉在二人緊握的手指。
他從沒像今天這麼痛,這麼脆弱,這麼不堪一擊,哭得聲音很大:“都怪我,當初若是我狠心讓你拿掉這個孩子,也不至於讓你這麼痛苦。小雪,別怕,會沒事的!你和孩子都會沒事!”
她蒼白的脣角動了動,他俯過耳去,她卻冷冷地笑了:“你痛嗎?呵呵,我是故意的,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要這個孩子。他是有罪的!我就是要生下這個帶着詛咒的孩子,讓你一看到就會痛,一輩子活在痛苦裡!我就是讓你看着我痛,就在你面前痛!哥哥!”
殿內忽然竄進一陣冷風,燭光搖搖晃晃,忽地一暗,空餘一縷青煙,北辰染整個人定住,耳際嗡嗡地鳴響,眼前忽然黑暗下來,全部崩塌,摧毀。
甦醒來時,已是正午,他被玄冥軒急急地喚醒:“聖上,不好了,孩子生下來本是好的,適才忽然就……娘娘也不成了。”
內管也來添亂:“雲妃娘娘誕下的十九皇子請聖上取個名兒。”
“愛叫什麼叫什麼!”他哪裡顧得上什麼狗屁雲妃,狗屁孩子。
“可是聖上……”
“就叫北辰溪!”北辰染隨便答了個,發也顧不上梳,急急地朝戀雪宮奔,正午出了太陽,照在雪地上折出強光,刺眼得痛。
他繞過屏風,眼睛纔有些適應,那個女人只穿了素白的月光緞中衣,披頭散髮地蜷在牆角,就像一頭絕望的困獸,額頭還有滲出的血絲,聽到腳步聲不安地將腦袋縮得更低,身子抖得厲害。
“小雪……”他終究還是怨不了她呵。
聽到熟悉的呼喚,她髮絲輕顫,緩緩地轉過臉,眸中竟是一片純澈,純澈得有些空無。
“小雪?”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對,慌忙撲過去抱住她,十指交錯,指尖一片冰涼,不知是她的手冷,還是自己的手發冷。
她鑽進他懷裡,另一隻手勾住他的脖子,甜甜地喚他,“哥哥,你怎麼纔來,小雪等了你好久。”
哥哥……
北辰染的心猛然揪起,竟又一次紅了眼眶,撫摸着她的銀髮:“小雪乖,哥哥來了。”
綰髮結情,終白首。
可再次爲她綰髮,他竟是哭着的。
哄着她吃飯,他纔有機會出去,站在門口,刺眼得雪光晃得他幾乎要跌倒,聲音從未這麼虛弱:“她……是不是瘋了?”
“怕是失魂症,神智顛三倒四。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玄冥軒解釋。
北辰染一怔,過了許久,才揚起一抹苦澀的笑:“就算是瘋瘋傻傻也無所謂,我都會一輩子陪着她。”
當他在此走入西殿,女子正站在窗前,一身素白的月光緞鬆鬆垮垮掛在身上,遙遙望去,就像斜插在美人聳肩瓶裡的一枝寒梅,有的只是那一束斜照的白月光,有的只是黯然銷/魂的幽香。
清清的,淡淡的,一切都恍若隔世。
見他站在那裡,她恬靜地走了過來,冰涼的指尖在他眼角一滑:“哥哥,你怎麼哭了?是小雪讓你難過了嗎?”
他一把將她擁進懷裡,低低的聲音鋪散在她的發間:“哥哥沒有難過,有小雪在,哥哥就不難過。”
“那你爲什麼哭?”
“哥哥做了錯事。其實我想了很久,我一直以來都知道你要的是什麼,卻就是不肯給你,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哥哥錯了。不是哥哥不想回頭,是已經無力回頭了。”
“哥哥沒有做錯事啊,哥哥不是壞人。”她碰起他的長髮,在手心滑動,疑惑地問,“哥哥,爲什麼小雪的頭髮是銀白色,哥哥的是淺綠色呢?”
“你隨了母皇,哥哥隨了父皇。”北辰染讓她坐在腿上,擁着她就像擁着嬰兒,對她說起當年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極爲美麗的女子,有着一頭銀色的捲髮,名爲赫連西靜,出訪凌天國時,在狩獵場遇見了一個絕美的男子——南宮凌。兩人一見鍾情,定了終生,卻不能相守。”
“爲什麼不能相守呢?愛情,不就該長相守嗎?”艾幼幼不解地眨眨眼。
“赫連西靜是鷹宇國的女皇,她的後宮都是男妃。父皇不會去做男妃。而南宮凌是凌天國的皇帝。母皇又不肯做妃子。他們都放不下身份和尊嚴,於是只能分手。但西靜回國的時候已經懷上了南宮凌的孩子。兩人天各一方,卻一直思念着彼此,依然暗中往來。西靜誕下一對雙生子,女孩取名赫連幼幼,在鷹宇國撫養,男孩取名南宮絕,在凌天國撫養。”
“幼幼是你,你是妹妹,絕是哥哥,就是我。”北辰染指指自己的鼻尖。
“後來呢?”
“後來……”北辰染眸子一暗,“後來哥哥愛上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