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靳羽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表情,爲她斟上一杯酒:“這是你最愛喝的梨花白。”
他了解她,生活的每一個小細節都銘記在心,卻一直一直都在做着傷害她的事,但他不會讓她知道,只要她不知道,就能一直這樣平靜下去,但他心頭的一顆刺不拔,他就永無寧日。
他不知道是因爲那個男人太聰明,他怕他將一切全盤托出,她就會離他而去,還是他還在恨她,希望看到她和北辰染最痛苦的那一刻,將這場陰謀推到最高峰。
或者,他只是還不確定她的心,想要試探她一次,看她會選擇誰。
他的心很亂,一直忐忑,無論何種原因,他都必須這麼做,如果她選擇了北辰染,他會立刻殺了這一對狗男女。
她豈會不知鳳靳羽是何用心?
鳳靳羽當然不會讓人拖着北辰染來賞花,那是在用刑,非人的酷刑!
就當着她的面!
艾幼幼很清楚利害關係,所以即便再憂心,再焦急,再魂不守舍,她也沒有再看北辰染,只是眯起眸子,隔着指縫仰望,屋檐上垂着長長的冰凌子,在春日的晨光裡折射出耀眼的強光,映在面頰變幻莫測。
遠處的北辰染渾身血跡斑斑,貴氣的紫袍早已破爛不堪,被染成污黑的顏色,身上傷痕遍佈,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
那個男人昨夜還來監牢看過他,不可一世地囂張大笑:“是不是很痛,很後悔?你是不是很想哭啊?”
“呵,朕有什麼好哭的,你不是說過要將所受的罪一件一件還在朕身上。”北辰染淡然一笑,“朕早就知道你是爲復仇。只是沒想到你會狠心算計自己最愛的人。”
“我愛她,哈哈,笑話!只有你們這些愚蠢的人才會相信什麼愛情。在血海深仇面前,愛情一文不值!”
“哈哈哈哈!”北辰染將口中的血沫吐掉,笑得張狂。
“你已經輸了,再裝模作樣也沒用。”鳳靳羽狠狠地瞪他,也跟着笑,“你聰明一世,最終還不是敗在我的手上!我玩了你妹妹,還利用你妹妹報復了你。”
北辰染笑着搖頭,久久不語,看得鳳靳羽愈發忐忑:“你不要高興地太早,別以爲你是不死之身。雖然我現在還沒找到你的命門,但你已經輸了。我想到個很好的辦法對付你,凌遲不算痛,要來就來梳洗。用鐵刷子一點點刷下你的皮肉,一層一層地刷,慢慢地刷,刷到骨頭露出來,然後再把你的五臟六腑全部刷一遍。我看你死不死!”
“你這狗奴才還不錯,死前還給朕洗個澡。儘管來嘛!”
鳳靳羽見他死到臨頭不爲所動,脣角都抽搐起來:“當然沒那麼簡單,我會讓你妹妹來,親眼看着你受酷刑。你若是痛了,就大聲喊她的名字。她聽到了就會來救你。別怪我沒提醒過哦。”
耳畔他陰森的狂笑還在腦海中如鐵蹄踏過,帶着鐵刺倒鉤的刷子已經在火上烤得通紅,一捱到肩膀就哧啦一聲,北辰染似乎能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
刷——
那些劊子手毫不留情,就那麼連皮帶肉狠狠地刷了下來,血從長形的巨大傷口忽地一下子就泉涌出來,順着早已破敗不堪的肌膚往下淌,地面的雪迅速被浸溼,紅彤彤像映着晚霞。
好端端一個美男子,本就瘦骨嶙峋,現在完全是血肉模糊,緊接着第二下襲來,在左肩膀的位置,很快整個人的,就像用血洗了個澡。
那種痛苦若喊出來,天都要被震穿了去,但是,
“唔——”北辰染悶哼一聲,只是哼了一聲。
他不會皺眉,不會哭嚎,更不會求饒,也絕不會喊出“小雪”的名字。
因爲他知道,一旦喊出來,小雪和他都會喪命,鳳靳羽已經喪心病狂,這次絕不會留情了,他們,都會死。
可一下一下的刷,他好痛,真的好痛!
他是不死之身,但也會和正常人一樣痛啊!
開始他的心還是堅定的,後來望着遠處水榭裡的女人,她真的一眼都沒有向這邊望,和鳳靳羽在水榭裡喝酒,吟詩,共賞春光,他的心也開始隱隱作痛。
其實他知道,她若真的殘忍,就不會一眼也不瞅,只有一種可能,她已經看穿,知道後果,爲了他們能活命,她必須殘忍地不動聲色。
他懂,他懂的。
可爲什麼心還會這麼痛。
比梳洗之刑的痛苦,還要沉重千百倍,身體的疼痛只是劇烈的顫抖,而心痛,卻是靈魂都被一點點剜去。
小雪,終究,還是愛着鳳靳羽的吧。
你可知,這是最讓我痛的。
我一直都很痛,很痛,其實我很怕痛,卻不敢告訴你。
因爲我捨不得你和我一起痛,我一個人痛就夠了。
小雪,我真的很怕痛。
所以,愛我,好嗎?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好了,一點點,我就不痛了。
亭臺的水榭裡,女人淡笑着與鳳靳羽聊天,指尖卻早已縮進了衣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的痛都不能讓她的視線集中焦距,而鳳靳羽只是和她飲酒聊天,談到他們的過往,甚至會笑出聲。
他笑的時候,從不出聲,只是抿着薄脣,勾起淡雅的弧度,像天邊的上弦月,看得出來,他今天格外高興。
他說什麼,她就點頭“嗯”地應一聲,他覺得她該笑的時候,她就笑。
可爲什麼眼神怎麼也對不準焦距,靈魂就似飛出體外,她甚至好幾次看到自己像一縷孤魂,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
那個男人痛得暈厥過去又被人用冷水潑醒,繼續痛,鮮血淋漓得都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那被鮮血模糊的容顏,有沒有憤怒和仇恨,有沒有痛楚哀求的懦弱?
沒有,一定沒有!
無論是姓赫連,還是南宮,都絕不會卑躬屈膝,他不會,她也不會!
鳳靳羽苦苦算計,不就等着看他們一敗塗地痛苦不堪?就等着他們跪地求饒?
她不能,決不能!
就算給一個乞丐下跪,她也絕不會給鳳靳羽下跪,不會求他!
他們已經輸了,但絕不能死得這麼沒有尊嚴。
或許,北辰染的臉上,會有一些淡淡的哀愁,如同月下在城牆上獨自行走時,孤獨蕭瑟,寂寞傷情。
畢竟,她從未給過他任何承諾,甚至連簡單的“我愛你”三個字都從未說過。
但他卻給了她太多,她是他掌心的寶,他把最好的,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命,全部都給她。
可她就會氣他,鬧他,無論她怎麼任性,怎麼傷他,他怒氣沖天也從未動過她一根手指,他只會傷他自己,在那麼多那麼多的傷口上,有她給他的傷,也有自己給自己的,但都不如她傷他深。
他,從不埋怨。
只是很哀傷,很哀傷。
因爲,他以爲她不愛他。
艾幼幼的雙手揣進袖中,一根根捏着自己的手指。這明媚的春光,爲何連十根手指都暖不熱了呢?
“怎麼了?”鳳靳羽關切地拉住她的手,在手心搓着爲她取暖。
“還是我暖你吧,爹爹,你的手比我的還冷,如何溫暖我?”她笑着反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搓起來,她真怕如果他握着她的手會從那顫抖中窺到她的內心,所以,她得先讓手動起來。
鳳靳羽,看到我們軟弱和痛苦,你會很開心吧?
放心,從我哥哥那裡看不到的,你在我眼中,也絕對不會有!
哥哥,你放心,我不會走過去,你不想讓我看到你的脆弱,你生病了都不讓我瞧見,又豈會讓我看到你被燙紅的鐵刷刷成一團血肉泥漿?
就算我撲過去抱着你,你也會笑着對她說:乖,別哭,我一點也不痛,我沒事的,一會就好了。
你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騙我說你不痛。
其實那個痛得快要死掉,一直苦苦隱忍,永遠不會讓我知道的人,不是鳳靳羽,而是你。
一直都是你。
只有你。
可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切,都無法回頭了。
心中的懊悔翻騰,猶如刀絞,她只能這麼微笑地坐着,最愛她的人,在受苦,她愛的人,在微笑,她還能怎樣呢?
鳳靳羽不會放過北辰染,也不會放過她,就如他不會放過他自己一樣。
早已沒有退路,回頭又有什麼用。
所以,不必回頭。
她淺酌一口酒,平靜地問:“那邊,在做什麼?”
終於忍不住了嗎?鳳靳羽微顫,輕描淡寫地答:“對北辰染行刑。”
艾幼幼將酒一飲而盡,站起身。
鳳靳羽臉色刷地一沉,由紅變白,骨節捏得咯咯作響。
他以爲她選了北辰染,不料她只是緊了緊身上的狐裘,徑直朝寢宮走去。
鳳靳羽整個人都愣了,率先慌了陣腳,拽住她的胳膊,幾乎是吼出來:“你就這麼走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從容地凝視着他:“你想讓我爲他求情嗎?告訴你,我不會。如果說從前我心中有愧,那當他殺了我們的孩子和陌舞,那我對他,只剩下恨!!欠他的,我早還完了。這個人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她的聲音靜如朔風,臉上一點擔憂的表情都沒有,此刻連他都看不透她心中的情緒,只是抓着她的衣袖,但他,天性多疑,還是不能確信。
艾幼幼看透他的想法,薄脣一抿,生氣地甩開他的手:“事到如今你還不能信我,這樣的試探有意義嗎?無趣!”
她的手指從他掌心慢慢滑走,他徒然怕極了,從背後猛然擁住她:“好了好了,爹爹錯了。以後再也不試探了。”
鳳靳羽右手輕環她的纖腰,邊走邊對行刑的侍衛做了個“停”的手勢,將她送回寢宮,他纔回到御花園。
北辰染被吊在半空中,身上流出的血,在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湖泊,鳳靳羽瞳孔微微收縮,彷彿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小哥哥,你流了這麼多血,痛不痛?”
“小哥哥,父皇讓你做我的侍衛,放心,我不會使喚你的。你只需要每天陪着我玩就好了。”
“小哥哥,你的頭髮真美,如果是銀色的就好了,小雪的頭髮就是銀色的。”
“小哥哥,你爲什麼總是不笑呢,這樣站着好像冰山耶。”
小哥哥,小哥哥,那個小孩總是這樣喚着他,總是這樣對着他微笑,他討厭他的無憂無慮,討厭他對他笑,討厭他的熱情,討厭他的不諳世事……
“小哥哥,你的身體好冷哦,我給你暖暖。”他半夜摸上他的牀,緊緊抱着他冰冷的身體。
微弱的月色下,孩子的膚色雪白得幾近透明,好似最完美的水晶,長長的睫毛如蝶翼一樣輕靈純潔,薄薄的脣像兩片冰薄荷,這張臉,比任何一個女子都要絕美……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腹觸到那比絲綢還要滑嫩的肌膚,心竟微微一顫,原本以爲冷了的血竟倏然沸騰起來。
意識到失態,他慌忙收回手,孩子卻將小臉貼了過來,鑽進他懷裡,夢中囈語的時候還在笑,脣邊揚起的那抹微笑,恰似繁花盛開……
熱熱的血融化了積雪,化成紅色的血漿,令人作嘔血腥氣直衝嗓子眼,鳳靳羽才拉回神智,他厭惡地捂着鼻子,不知爲何,看着昏迷中的北辰染渾身的血都要流乾了,他並沒有預想中那麼快樂。
他冷哼一聲:“你還真能挺,居然真的沒叫她!”
北辰染被冷水潑醒,也沒有絲毫的力氣,凌亂的髮絲濡溼貼着面頰。
鳳靳羽瞧見他嘴脣微顫,似乎是在說話,於是俯身湊近,他的耳朵要湊得很近才能聽清,北辰染髮出的聲音極輕極輕:“貼……我……這麼近……又想讓我……吻你嗎?呵呵。”
鳳靳羽腦袋轟得一聲,很多很多年以前……
“貼我這麼近,想吻我嗎?”南宮絕調笑地說了句,慵懶的嗓音被霧氣氤氳上迷離的瑩潤,“擦得專心點!”
“是!主人。”他低着頭,溫泉的熱氣烘在臉上,他忽然覺得有些口乾,嚥了咽口水,視線卻不受控制地再次停留在男人的身上,這一瞥,就再也移不開。
男人眯着眸,完美的身材在溫泉中若隱若現,慵懶的樣子就像一頭雪豹,惹得他想伸手去細細地撫摸,他不由喉頭髮緊,下腹升起一片火熱的躁動,竟情不自禁地湊上脣,緩緩地,緩緩地……
男人好像睡着了,並沒有察覺到。
輕輕一觸,就美好得不能釋懷,美好地讓他想更進一步地試探,見男人只是微微側了個身,年輕的初次的情/欲一旦爆發便不可收拾,一時間復仇的恨意也被驅出體外,這一刻他只想佔有他。
薄脣猛然壓了過去,男人被驚醒,豁然撐開眼眸,似乎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他微涼的手掌已顫抖地伸向水下……
“放肆!”男人一巴掌狠狠摑在他面頰,“賤!”
辣辣的指印在面頰像火一樣灼燒,血鞭一下下抽在身上,每一下都是恥辱,他人生中初次的悸動就這樣被羞辱徹底粉碎,徹徹底底轉化爲濃濃的仇恨,再也不可逆轉。
直到在鳳傲的皇宮中,他看到那個女人的背影,像,真的很像,以至於和腦海中的那個身影,完全地重疊在一起……
鳳靳羽整張臉慘白,狠狠一巴掌摑在北辰染面頰:“死到臨頭還胡言亂語!”
而男人只是低低地笑。
掌心一片鮮紅,是北辰染的血,鳳靳羽被他笑得發毛,掏出帕子不停地擦拭,血卻多得擦不完,乾脆將帕子丟在血泊裡,又一巴掌摑在他的右頰。
心中的禁忌被挖掘,他被激怒得發狂,一掌又一掌不停地摑他,血沫從北辰染口中不停地涌出來。
真是極美的風景啊!鳳靳羽放肆大笑,面頰湊得很近:“放心,我不會殺你。殺了你我如何快活?我要讓你繼續做皇帝,讓你看着你妹妹如何被我玩一輩子!一生一世活在痛苦裡!”
回到寢宮時,艾幼幼正在午睡,他脫了衣裳硬是將她折騰醒,她很不高興睡眠被打擾,嬌嗔地推開他:“你最近怎麼這麼精力旺盛?”
“我沒有他做的好嗎?”他的眼神倏地冷下來,長腰一挺,她真是溫暖,溫暖得讓他十分滿意。
但一想到這樣的溫暖包容過另一個男人,他的眼睛都紅了,邪笑着說:“對不起,沒做什麼前戲,讓你痛了!”
真是個虛情假意的道歉!
他深深的入,淺淺的出,就像一頭兇猛的野獸,一次又一次的蠻橫粗魯讓她咬白了嘴脣,她冷笑道:“說吧,我怎麼做才能讓你心安?”
“真乖!”他獎勵地賞她一個吻,覆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只此一件!你……”
艾幼幼眉峰一蹙,沉默許久,終於點了點頭:“我答應你,但你先陪我回鷹宇國一趟,過些時日是我母皇的忌日。”
*
這個女人愛喝酒,愛唱歌,愛在有星星的夜晚看煙花,愛在懶洋洋的陽光中看流雲……
她總愛對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婚紗,吉他,玻璃屋,酒吧……都是我從未聽說過的。
她每次興高采烈地說完,我都會微微一笑,這個時候她就會撅着嘴埋怨我不認真,不信她說的話。
其實她不知道,我信,只要是她說的,我都信。
我不是不認真,而是在記她說的話,記下那每一個形容的小細節,然後一一爲她完成願望。
她從未對我說她想要這些,但我知道她喜歡。
只要她喜歡,我都會給。
只要她的願望,再小一個,我都會幫她完成,盡一切可能。
哪怕耗盡國力也在所不惜,我的一切本就是爲她存在。
哪怕是這條命,只要她開口,我都能給。
我不是什麼情聖,爲她做再多,也從未想過她會因此感動而給我一點點愛,我甚至從未想過原因。
我只是喜歡看她笑,僅此而已。
所以我在戀雪宮最大的宮殿上,建了這座空中閣樓。
屋頂用琉璃製成,這樣她在任何一個位置,只要擡一擡頭,就能看到星星和流雲。
本來想全部由琉璃建造,不是怕耗費財力,而是琉璃冬天會冷,我用了能保暖的香桂木,這樣冬天就不會冷了,即使在下雪天,她也能在任何時刻來看星星。
屋內有各種酒,有她喜歡的吉他,這,應該就是她說的酒吧了吧。我沒有請任何唱班,因爲這個女人,喜歡安靜。
她在這裡可以喝着酒唱歌,看星星看流雲,看煙花,
她小時候說,我希望有個好大好大的房子,白天看流雲,晚上看星星,我希望看着天空的時候,身邊有你。
即便後來,她希望身邊的這個人,不再是我,很久很久以後,也不會是我。
但那有又什麼關係呢?
只要她喜歡,就沒有不可以。除了離開我,我一切都能答應。
可這琉璃酒吧建好了,她卻已經離開我,而我,再也沒有能力將她找回來了。
——北辰染
夏夜,戀雪宮繁花似錦,熏衣草成片成片地開着,宛若天際墜落的紫霞,只是這滿眼的繁華,再也沒有那個女子的身影。
淡淡的花香沁入心脾,是這花香將他的腳步吸引吧。
北辰染緩緩走入戀雪宮,不再是奢華的貴氣紫,一身勝雪的白衣更多了空靈的淡然。
柔順的淺綠色髮絲隨風而舞,那雙那燦若星子的黑眸,望着大殿上的琉璃酒吧,泛起寂寞的傷情。
步入酒吧,輕攏起簾子,幽淡的暹羅檀香裹着絲絲涼爽撲面而來,北辰染整個人怔住。
雕花門上的錦簾全部由大小相同的珍珠串成,渾圓的珠子泛着盈盈亮光,映在眸中,像星子閃爍,那點點光華從訝異,逐漸變爲眷戀的柔情。
月光斜落,在中央的舞臺上形成一束不大的光暈,女子一襲白衣,銀髮垂落緩緩浮動,清華如水的月色中,就像落雪般透明出塵。
她抱着他做的那把木質簡易吉他,淡淡琴音緩緩瀉出,彈唱間緩緩擡眸,莞爾一笑,好似一開始就在這裡,從未離開過。
他坐在不遠處的角落,對她執起酒杯,微微一笑,就那樣靜靜地傾聽,寂靜如空,只有空靈的吉他,和一個女人淺淺的吟唱。
還沒好好地感受雪花綻放的氣候,我們一起顫抖會更明白什麼是溫柔。
還沒跟你牽著手走過荒蕪的沙丘,可能從此以後學會珍惜天長和地久。
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獨的自由,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後來他知道,她唱的那一曲,叫作“紅豆”。
曲畢,艾幼幼淡然地朝他款款走來,他也站了起來。
四目相對,他脣角綻放動人柔情,那麼多的痛,那麼多的思念,他只是向她張開雙臂:“小雪,歡迎回來。”
她淺淺一笑,雙臂輕柔地環住他的腰身,頭輕輕貼近他胸膛,眷戀地汲取他心跳的溫暖。
好久好久,她才執起他的手,指尖傳去溫熱的體溫,半責怪,半心疼地嗔道:“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那回生水只能複合傷口,又不能將人養胖。我等你回來養我呢。”
三天,整整三天放縱的日子。
白日裡,她給他做各種美味,兩個人在廚房裡奢侈地用麪粉打仗,要不就在戀雪宮內騎自行車、放風箏,在溫泉裡嬉戲,在酒吧裡、唱歌、跳舞……總之是盡情地玩樂。
他們從不控制慾念,放縱到不分時間不分地點,她將龍牀都搬到了酒吧,不分晝夜地與她繾綣激情,清晨,兩個人相擁在一起清醒,以親吻中開始放縱地新一天……
好愛你,好喜歡你……
當和另一個人日日夜夜,相依相惜,不是不分彼此,而是讓彼此都感覺根本就是融爲一體的時候,那三個字,還有什麼重要?
第三天,她伏在他的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他指腹揉着她嫣紅的脣瓣,剛結束的一場激情,又蠢蠢欲動地想覆上去,她抵住他的脣,撒嬌道:“你要我的命嗎?讓我休息下嘛!”
“求我!哭着求饒,我倒可以考慮!”他邪氣地一挑眉。
“嗚嗚,染染,饒了我。”她小嘴兒一撇,兩隻小拳頭轉啊轉地假裝抹眼淚。
他抱着她的腦袋,擱在自己手臂上,與她一起仰望星空:“小雪,在這琉璃酒吧裡,你一擡頭就能看到星星和流雲。現在,你有天空,身邊有我,這禮物你喜歡嗎?”
這是他最後一次送她禮物吧,他一直想把最好的全部給她。
其實現在,他已是鳳靳羽的傀儡,就算她想要,他再也沒有能力給她什麼了,他也沒什麼給的了,除了他的命。
“喜歡啊!”她輕快地回答,指着天邊的一顆星星,興奮地大喊,“染染,染染,你看,那顆最亮的星星,旁邊的那顆小星出現了!”
北辰染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顆最亮的星星旁,確實有一顆小星,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那就是咱倆的司命星。”她眼神幽幽。
他的心猝然一擰,手心滲出冷汗,因爲那顆星,已經暗淡了,搖搖欲墜,她卻那麼興奮。
她將他手心的冷汗擦了擦:“我也有份禮物送你。”
遠處嘣地一聲巨響,天際,映出萬道燦光,兩個人同時昂首,緊接着,無數道煙火直衝天際。
火樹銀花不夜天,天際的霞彩映照在透明的琉璃,流光溢彩,整個酒吧就像現代的天然鐳射燈,美如幻境。
北辰染怔怔地望着天空,無數煙花在深邃的黑眸中如暗夜狂花,綻放又凋謝,凋謝又綻放,漸漸地,那眸中也有了溫熱的溼意:“謝謝你,小雪!”
忽然肩頭倏的一涼,簡單裹在身上的金絲薄紗已被她的手指挑落,她溼潤地脣露出柔韌結實的胸前,雪白的指腹點火一般掩着他的腰際一路向下:“抱我。”
他的肌膚隨着她手指的遊一逐漸變燙,將她旋了個身按倒……
高樓下是暗紫色的熏衣草地,隱約有花香飄來,檐角的風鈴陣陣。
“染染,別這麼用力,這琉璃可容易碎,撞破了咱倆掉下去準摔成一灘血泥……”
“血泥好,摔碎了正好重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那爲了咱倆的‘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你再用力一點吧,看這琉璃什麼時候碎。”
她身體猶那風中飄搖的鈴音,隨着他的強悍而擺動,飄散的銀髮猶如雪夜中漫天飛逸的冰雪,擴散得無邊無際,將彼此深深糾纏……
這樣的溫暖,從未有過這樣的溫暖,真的好捨不得。
他終於喃喃開口:“小雪,這次回來,不要再走了,我沒有力氣再等了,我好累,真的好累,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不走了,永遠,不離開你。”她答應過他,永遠不負他,永遠不離開他,她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他心滿意足地緊緊擁住她,彼此的肌膚密不可分地緊緊貼在一起,在一聲滿足的低吼中,與她一起奔向雲之彼端。
在這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刻,他卻感覺背心微微一涼。
只是微微一涼,有些涼,而已。
天空綻放無數璀璨的煙火,一片絢麗的明亮中,那顆屬於他們的司命星辰,忽然一分爲二,其中的一半,無聲地墜落下來。
匕首從左胸口穿出,鮮血一滴滴落在那張他們曾無數次歡愛過的龍牀上,開出的殷紅花朵,比空中的煙花還要絢美。
他的脣角緩緩上揚,其實當她出現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回來,是來取走他的性命。
他的心,他的人,他的命,早已是她的了。所以,沒有任何驚異,沒有任何埋怨,也不會問她爲什麼如此。
他只是慵懶一笑,傾國傾城,深邃的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面頰。
她笑着撫摸他的面頰。“記住我的臉,一定要記住我的臉,即便到了黃泉路,也能一眼認出我。”
不用看了,你的樣子早已印在我心裡,永世不忘。
煙火映照下,他絕美臉頰染上淡淡的紅暈,從未這般絕美,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在她的懷抱中,幸福地閉上眼,再也沒有了呼吸。
他就像睡着了一般,睡的很平靜……
哥哥,你一生驕傲,是英雄蓋世的天下第一王者,讓你死在鳳靳羽手裡,那是對你最大的侮辱。
哥哥,從此後,再也不會有任何的悲喜左右你。
哥哥,我們,不會輸!
*
“怎麼說我也得走在你前面,你若先走一步,我不得傷心死,我受不了那個罪。況且我這個人懶,可不願給你料理後事。若我走在你前面,你別要死要活跟過來就好。”
“跟過來自然會,你怎麼也得死在我手裡是不,追殺你我義無反顧。”
……
那時候兩個人天天鬥嘴,彼此折磨得體無完膚還上了癮,說到死都還能笑着打趣,想不到竟一語成讖。
空前絕後的宏大的葬禮結束後,所有人都退到了墓外,玄冥軒將手中的聖水遞給艾幼幼:“娘娘請用。”
“不要,不要!小雪不可以喝!”新登基的小皇帝南宮耀紅了眼眸,他拼命地推動輪椅靠近她。
他的腿早在半年前就瘸了,當年北辰夜的一串糖葫蘆害艾幼幼早產命懸一線,北辰染一怒之下要挖了北辰夜的膝蓋骨,是北辰耀爲他弟弟頂了罪。
“明明父皇的遺詔是賜死所有的嬪妃,爲什麼你要慫恿小雪更改遺詔,將其他妃子打入冷宮,偏讓小雪一個人殉葬!爲什麼!”北辰耀怒不可遏地斥玄冥軒。
“耀兒!”艾幼幼厲聲冷下臉,“不得對丞相無禮!”
“他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決定我女人的生死!你是我女人!朕現在是皇帝,現在就冊封你爲皇后!”北辰耀哭得嘴脣都顫抖,又指着玄冥軒大罵,“朕要把這狗奴才賜死!”
“耀兒,若你心裡對姐姐有愛,是不是姐姐說什麼你就會做什麼?”艾幼幼俯下身,執起他的手。
北辰耀淚光閃閃地點點頭。
“耀兒,做個好皇帝!以後對待丞相,就像尊重姐姐和父皇一樣,你能不能做到?”
“嗚嗚……我……朕能做到。可是,父皇已經死了,就沒有人再欺負你了,爲何你不能活着?”
“你父皇啊,是個最怕黑的小孩,姐姐不在這裡爲他執燈,他準會哭鼻子的呢!”艾幼幼搖了搖手裡的長明燈,笑容燦爛,“耀兒乖,一個時辰後,姐姐會送你一份大禮!記得答應姐姐的話,做個好皇帝!”
“娘娘,時辰快到了。”玄冥軒望了望天邊那顆屬於艾幼幼和北辰染共同的司命星,如今只剩下半個,搖搖欲墜,他拉着年幼的皇帝退出了墓外。
艾幼幼喝下聖水,望着墓道出口的一線天光,漫天的繁星閃爍,屬於她的那一顆,已經越來越暗淡了。
她微笑,麻木從腳趾開始,一點點向上蔓延,她只是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着……
都說人死之前,會看到生命裡最快樂的時光,和最愛的人,爲什麼她的視線,除了這星空,竟模糊地空無一物?
快樂,或許曾經有過,無奈只是一場噩夢而已。
從來,就沒有過快樂。
想到這裡,她笑了,是真笑。
墓道出口處傳來兵器交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和視線一樣模糊。
那片模糊中,終於出現了那個人空靈飄逸的身影。
白衣勝雪,心亦如雪,他從來都如神一般,神一般出現在她的生命,神一般地輕輕一擡手指,就能摧毀一切。
他真的,很美,那是一生眷戀的風景,那是隻有夢裡纔會出現的風景。
她笑着喚出他的名字:“羽……”
“幼!爹爹來接你了!”鳳靳羽拉住她的手就要走。
在觸到她指尖的一瞬,他整個人都傻了,低頭望着她,瞳孔都縮了一圈,她的手指,那樣的冰涼,如同玉石,冷冰冰堅硬得沒有一絲人氣。
原來,她的半個身子,已經石化了。
鳳靳羽的脣角驟然抽搐起來,蹲下身去抱已經半個變成石頭的艾幼幼,可他窮盡武功也搬不動。
“沒用了,這聖水下了符咒,喝下去就會石化,我會變成石頭,永遠守在這塊墓地裡。”她淡然一笑。
呆呆地望着懷中那僵硬的身體,鳳靳羽於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不——”
那一日,他記得他曾問她:“幼,如果我和北辰染同時落水,你會救誰?”
她答得那樣乾脆:“我會救你呀。”
想起來,鳳靳羽的心臟像被穿了個大洞,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我那麼愛你,爲何要欺騙我!”
那一夜,她的回答,只說了一半,她真正的答案是“我會救你,再同他一起赴死。”
這算什麼選擇?他不要!
“你真的愛我嗎?你愛的是我嗎?”她輕輕地笑着問他,不帶絲毫情緒。
鳳靳羽怔住,呆呆地望着她,感覺心中有什麼東西在片片破碎,原來那天樹林裡不是幻覺,她在樹後都聽到了。
“這些年,我一直想溫暖你,因爲你總是那麼寒冷,寂寞。我以爲我愛的人已經暖了,卻發現,我所感受到的溫暖,只不過是自己留下的餘溫。到底,我還是溫暖不了你冰冷的手,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愛。羽,當我親耳聽到你和烈的談話,我真的很難過,很難過。我想,我真是個自私冷血的人,因爲我難過竟不是因爲你殺了我母后,殺了我們的孩子和陌舞,而是因爲,你從沒愛過我。我知道,我不該愛上你,就像你不能愛上我。你說我這種人一出生就帶着罪,我很努力很努力想要這份愛停止,可從十歲起,第一次見你,我就愛上你了,愛了你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一愛就是這麼多年,想停都停不下來了,即便你不愛我,我也停止不了。我認爲的愛情,就該是這個樣子,不會因爲對方愛不愛你,或者離開你,這份愛都不會因此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