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餐桌上,白色的桌布點綴着淺橘色的小花。餘白默默地嚼着飯菜,儘量不發出絲毫聲音。她想起小時候自己要是打翻了飯碗,或者咀嚼飯菜的聲音太響,再或是手不摸着飯碗,就會立刻失去坐着吃飯的資格。
經驗告訴她,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流下委屈的淚水,否則失去的可是吃飯的資格。因爲在周圍人的“好心”相勸之下,她往往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淚,那些會被誤認作不甘心的淚水,無疑會加劇林若梅的憤怒,對於餘白來說則意味着雪上加霜。
她會倔強地挺直腰板,站着狼吞虎嚥地吃完飯,然後獨自坐在家中樓梯高高的臺階上,默默地欣賞着籠罩着熱鬧與喧囂的餐桌,身在其中卻感覺不到家的溫暖。
“白白,吃點芹菜,芹菜抗癌!”餘白心裡反感林落梅命令式的語氣,手上卻聽話地夾起一大筷子芹菜送到嘴邊,沒有仔細嚼便匆忙嚥了下去。
“白白,真的抱歉,爸爸這幾天要去參加一期人工智能的培訓班,實在推脫不掉,所以沒辦法親自送你去東林報到了。不過,我會讓吳秘書,就是你小吳哥哥開車送你去。”餘暉的眼中充滿歉意。沒事,都習慣了。餘白心裡暗暗想着,她心裡本來也沒指望能夠擁有全家出動、共赴學校的待遇。她手裡的筷子停頓了一下,突然迷惘地不知道伸向哪個盤子。
“那媽媽一起去嗎?”餘白掃了一眼林落梅,窺探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白白,你希望我去嗎?”林落梅登時給了一道送命題。
“媽媽,我當然希望啦!一起去看看我將要待四年的新學校啊!我在網上看了一些圖片,學校環境貌似還不錯呢!”餘白毫不遲疑地回答道。
“我就不去了吧。你王阿姨約我一起聚聚來着,王阿姨可是特意趕來龍口市的,好多年沒見你王阿姨了。”林落梅盯着餘白的眼睛,餘白躲開她的目光,感受到她回答的出乎意料。
“董事長,夫人,我可以跟着小姐去東林大學看看嗎?我一把年紀了,說來慚愧,都沒見過什麼世面。這次沾着餘白的光,也可以去看看全國數一數二的東林大學!我平時看報紙、聽新聞,知道咱們東林大學在世界上也是赫赫有名的!順便搬東西的時候,我也可以搭把手,我陸媽還沒到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年紀呢!”默默吃飯的陸媽突然真誠地請求道。
“好啊!陸媽!那你就跟着我們!”餘白瞟了一眼林落梅,似乎是害怕她的反對和阻攔,搶先一步表示同意。
餘白放下碗筷,“爸爸媽媽,陸媽,我吃好了,你們慢用!”她離開座位走向樓梯,熱帶魚缸不由分說地闖入她的視線。雖然未曾說出口,但她討厭看見客廳裡的熱帶魚。她又一次被勾起憂傷,也許我就和缸裡的熱帶魚一樣,每天不知疲倦地游來游去,撞到堅硬的魚缸壁然後掉頭,繼續遊動……其實我們都只是供人觀賞吧。別人給我貼上“學霸”和“乖乖女”的標籤,然後開始欣賞我,讚揚我是他們眼中的傑作。難道這一切不可笑嗎?
她回到房間,站在凳子上,從書架頂端取下一本厚厚的日記本,撣去上面的灰塵。
扉頁的字險些刺破了紙張,似是用盡力氣寫上去的。
“自由,它遙不可及!”餘白的手觸碰到那幾個字,卻彷彿被燙到一般立即抽了回來。
餘白想起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去過別的朋友家裡,也沒有什麼同齡人來過自己家做客。我初中時候最好的朋友,邀請我去參加她的生日party,可是媽媽卻不允許我去呢。我永遠記得王君帶着失望和埋怨的眼神對我說,“我的生日會就要來了,可是我卻不怎麼高興。因爲我最想在場的人,卻不能夠來啊!”餘白送上了自己親手製作的賀卡,蘊含着自己精巧的設計。賀卡中間有一扇小門可以開啓,裡面藏着自己最深的遺憾和最好的祝福。她永遠不會知道,王君匆匆一瞥,並沒有發現賀卡上的那扇隱蔽的門,也沒能看見裡面的道歉和祝福。
餘白記得自己失落地向好友道歉,“對不起,我和媽媽說了很多次了。我甚至保證下一次考試一定是第一名!可是她就是不讓我去……我媽媽她絕對沒有針對你的意思,因爲她也沒有讓我去過其他朋友家。王君,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
王君點了點頭,但從那以後,餘白敏銳的心感受的到王君對她的日益疏遠。“不知道,王君上了哪所大學呢?”餘白撐着頭想象昔日唱歌給她聽的少女。她打開電腦,登陸上QQ,點開了王君的頭像,卻盯着一片空白的對話框,不知從何說起。
她的腦海中閃過熟悉的旋律,“你灰色頭像不會再跳動,哪怕是一句簡單的問候。心貼心的交流一頁頁翻閱,多難過,是什麼墜落升空~~”。初中的時候,許嵩的歌可是風靡校園呢。餘白很喜歡放學時分播放的音樂,並且每天都不會重複,那是她對於枯燥生活的小期待之一。現在想來,還真是有些懷念啊!我的人生,大概就是爲了那一點點的美好,而終日忍受那漫長的嚴冬吧!
“好久沒去看電影了啊!上一次去電影院都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上一次和同學出去看電影,到晚上九點纔回家,媽媽的眼神可真是冷得可怕,彷彿我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一樣。她一個星期都在拿這件事情說項,搞得我連續一週的心情都很糟糕,連上課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就像我考試考砸一次,就要被數落到下一次考試考好爲止……所以我考砸的時候,特別希望老師快點安排一次考試,來拯救拯救可憐的我。”
餘白記得餘暉不在家的日子裡,犯下小錯的她苦苦哀求着林落梅,林落梅依舊小題大做,把她推到冰冷的大門外,她哭着無措地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最後引來圍觀的鄰居才肯罷休。
餘白記得有一次跟着林落梅去A城,自己因爲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媽媽登時勃然大怒,一把甩開牽着她的手。於是,她低頭在媽媽身後緊緊跟着,生怕林若梅會把她一個人丟在“人生地不熟”的A城。
餘白記得有一次考試,自己因爲考了96分,而最高分是100分,她從拿到試卷的那一刻起,就感受到自己忐忑的心跳和悲涼的命運。放學後,她久久地在家門口徘徊,看着萬家燈火,聞着別人家飯菜的香氣,卻落魄得如同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生生不敢踏入家門。最後,林落梅板着臉讓她伸出手,她白皙稚嫩的手心留下了四道紅印。
餘白記得自己被叫做“狠毒的小孩”、“神經病”、“傻子”。她起初難過到想死的心都有了,我是全天下最驕傲的餘白啊!你們這樣否定我的努力、踐踏我的自尊,和奪人心魄、毀人心志、殘忍殺害又有什麼區別?後來,她似乎有些習慣了,還學會了頂撞與回擊,其結果自然是更悲慘的道歉和檢討,她發現自己傷得更重了。最後她學會了用微笑與自嘲撫平自己內心的傷痛,卻依舊在黑夜裡低聲抽泣。
我在外人眼裡是最好的學生,最好的女兒,最好的榜樣,可是世人卻不知道真實情況恰恰相反,這還真是諷刺!可是,我每天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最後又得到了什麼呢?早晨睜開眼睛的我是多麼無助啊!我有時候多麼希望這一天就此跳過!我不過是一無所有的餘白,天地間的一粒塵埃,大江上的一葉孤舟罷了。
有時候,我在想,我自己唯一能夠決定的大概就是選擇做一個天使般的小孩,堅守心中的那份公平、正義和善良,就像一手執劍,一手執天平的正義女神那樣。或許,不聞不問的爸爸和苛責刻薄的媽媽是上天對我最大的考驗。或許有一天,我的溫暖和善良可以融化他們內心的堅冰。結果呢,我的心早就已經涼透了,再也暖不起來了。還怎麼去融化堅冰呢?你說,人爲什麼要有心呢?沒有心就不會受傷了……
有時候,我在想,媽媽或許只是太孤獨了,她總是一個人。雖然我和爸爸都勸她發展一些娛樂活動,比如和好友出門逛逛街、看看電影,再不濟打打牌也行。見不到早出晚歸的爸爸的媽媽也許只是需要一個出氣筒。如果她罵我就可以消氣,就可以露出短暫的笑容,我是否就該扛下這一切?這又算不算是我爲人子女的孝順呢?我是全天下最好的餘白啊……
餘白合上日記本,反思道,“我爲什麼要寫日記呢?寫的時候不是又經歷了一遍痛不欲生的感覺嗎?對,我應該忽略掉那些悲傷,只寫下那些小確幸的。那些刻骨銘心的痛苦記憶,越攢越多,越積越深,時不時都會在我的腦海中放映,雖然我真的很努力地想把它們忘掉。人啊!誰不想忘記那些悲傷的過去,只在記憶中留存那些美好的瞬間,哪怕是浮光掠影,哪怕瞬息幻滅,哪怕是虛假幸福。我真的也想這樣的,可惜事與願違,有心無力!”
她又一次站到窗邊,透過密集的防盜窗的不鏽鋼條看深邃的夜空,今夜的星星似乎灑滿天際,格外璀璨。“真好!”她感嘆道,“如果只有幾顆孤星在天上布林布林地閃爍,它們要經歷這漫漫長夜,望着遠隔千里的同伴卻不能靠近,豈不是非常孤獨?”
她開始命令自己:餘白,別想那些不愉快的了,把它們都拋向九霄雲外吧!你的人生即將開啓新的篇章,從此你將脫離種種束縛。現在,脫去沉重枷鎖的你是自由的了!
“我是不是就要逃離這個困住我的籠了?我還有追逐幸福和夢想的權利嗎?”她晃動着防盜窗的不鏽鋼條,小聲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