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白冒着淅淅瀝瀝的小雨來到同里巷22號的時候,發現易塵正倚在沙發上撥弄一把吉他,音調各異的撥絃聲時斷時續。餘白今天的心情似乎還不錯,她在“南星杯”本科生論文競賽中小試身手,然後意外地在一堆高年級同學的論文中殺出重圍、脫穎而出,被評爲校級二等獎。
離開了林落梅的餘白心態平和了許多,她不再耿耿於懷自己沒拿到一等獎,不再看輕這只是一項校級榮譽而非省級獎項,而是由衷地肯定自己的付出。作爲低年級的學生,敢於投稿論文本身已經是一種勇氣了。雖然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像是磨人的小妖精,折磨了餘白將近一週的時間。
餘白是那種開始做一件事情,只要這件事不結束就一直牽掛着它的那類人,好在她最終利用Eviews分析出了一些結果。得知獲獎結果之後,在舍友都沒有起牀的時候,她對着寢室內洗漱臺前碩大的鏡子悄悄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明晃晃的鏡子記錄了她的喜悅。
“小白,你來了啊!正好聽聽我新學的曲子,我先彈最有名的部分吧。”易塵瞥了一眼來客,依舊慵懶地坐着,並沒有起身迎接。餘白還沒來得及坐下,旋律便已響起,微皺着眉頭的她屏住呼吸。
因爲在一千年以後,世界早已沒有我,無法深情挽着你的手,淺吻着你額頭……
吉他弦被撥動,熟悉的旋律響起,易塵輕輕哼唱着,他獨特的嗓音和魅惑的眼神撩動着餘白的心絃,她不由跟着曲調用腳打起節拍。
隨着這一小段一遍遍反覆,怪異的氣氛充斥了小小的屋子。餘白停止了腳下的動作,“易塵,夠了。你別彈了!”然而,應答她卻的是響度更大的吉他聲,蘊含着潮水般宣泄的情緒。
“易塵,你……”餘白提高聲音,眼中飽含複雜的情感,醞釀的情緒如同化學實驗室中坩堝裡尚未分離的混合物,她交織的情緒在安靜的空氣中開始沸騰。
易塵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擡頭看餘白,他終於停下手中撥絃的動作,緩緩說道,“可是我記得,這是你以前最喜歡的歌,嗯,也是我現在最喜歡的歌。”
“它依然是我最愛的一首……我想,我喜歡什麼東西,通常都會一直喜歡下去,除非找到不喜歡它的理由。”她猶豫了一下,輕輕說道。易塵覺得餘白的話一直帶有某種深意,有時候似乎充滿着看破塵世的人生況味。
“所以,你是在含沙射影,你的意思是說……你找到了不喜歡我的理由了。至少,至少你以前是喜歡我的,對嗎?一直喜歡下去?我知道,和我一樣,你骨子裡是個執着的人啊……可是在我們這裡,執着卻未必是一個褒義詞。隨遇而安,順其自然,甚至玩世不恭在我眼裡都是褒義詞。”易塵低沉的聲音略帶沙啞,神色如同黑白無常般黯淡無光。
是啊!有多少表面上玩世不恭的人,其實是迫於無奈的僞裝呢?對現實有太多不滿,卻又無能爲力,只得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隨性灑脫的面具背後,他們的苦楚又有誰知道呢?思及此,易塵的心一陣揪痛。
兩人陷入了長達兩分鐘的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餘白不知爲何想起魯迅的話,“滅亡”二字彷彿小錘般叩擊着她支離破碎的心,她真實地感受到無邊安靜中瀕臨滅亡的絕望。
幾近崩潰的她終於打破了這一片死寂,彷彿一灘死水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倔強的水泡,“呃,我聽阿波說,你變了很多……他說你不是發呆,就是自言自語,做事提不起精神。是這樣嗎?我實在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餘白彷彿喝了一口澀澀的濃茶,苦笑着說。
“是嗎?變了很多?你是指我喜歡的歌曲類型嗎?嗯,我也開始喜歡旋律憂傷的歌了呢,不知何時起,突然覺得以前喜歡的那些歌,不是故意耍酷,就是無病呻呤罷了。什麼快使用雙截棍呼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仁者無敵。”他沒有用唱的,而是用平淡的如同白開水的語調念出了這句歌詞。
“以前,我還配合着這首歌在小巷子裡耍過雙節棍,雖然傻呵呵地甩到自己身上,火辣辣的疼,但是當時覺得自己儼然是整條街最靚的仔。還有傷不起,傷不起,真的傷不起,一首風靡廣場舞界的神曲,當時彷彿真的被洗腦了,刷牙的時候都會哼着它的旋律。”
餘白根據易塵的描述腦補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陷入回憶漩渦的她突然長嘆一聲,心下憂傷。她掙扎着逃離了那漩渦,有意岔開話題,“你們人工智能音樂創作的代碼進展如何?別太辛苦了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嗯?名次只排在第二位嗎?這麼不求上進的話可不像從餘白嘴裡吐出來的呢。我印象中的餘白向來只爭第一,不甘居於第二。代碼,還沒完全寫完,等到能夠進行測試的時候,也許我會先試着製作一首旋律憂鬱的歌吧,風格嘛,就用肖邦的好了。”易塵似乎是在回答餘白的問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易塵瞥了一眼懷中的吉他,重新彈唱起“一千年以後”,似乎忘記了身邊訝異的餘白,忘記自己置身於狹小的屋子,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餘白似是站得累了,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柔軟的沙發立即陷下去一塊。大概是充滿了倦意,她頭靠着懷中繪有小貓圖案的抱枕,靜靜地望着易塵,頭隨着音樂下意識地微微晃動。彈吉他的易塵比平日裡增添了幾分魅惑,儘管是初學,他只是偶爾出錯,毫無入門者的生澀。客廳裡光線昏暗,餘白彷彿被勾去了魂魄,這是音樂的魔力、夜晚的曖昧,還是屬於他的迷人?
餘白沉浸在音樂中,想起了解散的披頭士樂隊,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總把“解散”這個飽含憂傷的詞和“披頭士”緊緊捆綁在一起,而不是那些華麗的讚美字詞,比如風靡一時、空前絕後和樂壇奇蹟。其實用“偉大”二字來形容披頭士也毫不過分。只不過,華麗璀璨的東西,幻滅的時候,帶給人的是那麼無與倫比的悲傷啊!她又一次在心裡感嘆。
一曲彈罷,易塵並不放下懷中的吉他,只是喃喃地說,“輕狂少年事,莫忘莫回首,依依曲中人,既別各歡喜。曲終人散,千年寂寞。你,走吧……祝你此去鵬程遠,萬水千山皆不念。”
他的眼中閃現出嘆惋和決絕,“小白,你說嵇康在彈奏最後一曲廣陵散,仰天慨嘆‘廣陵散於今絕矣’的時候,該是怎樣的心情呢?陸游提筆顫抖着寫下‘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