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終結意味着文理分科和班級重組，它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分開的可能是文藝夢和科學夢，也可能是一些從此走在不同路上，山遙水遠再無瓜葛的人。
既已生出了離別之意，大家便自發提議一起吃頓散夥飯。餘白糾結了一下，她向來不喜歡人多的熱鬧場合，也沒有什麼難捨難分的好友。但她似乎覺得有好好做一次告別的必要，與其說是告別那些今後可能不在同一個樓層、很難再碰面的同學，不如說是告別自己揮汗如雨的高一。
林落梅的車停在飯店門口，餘白聽到保險鎖彈起的聲音，剛要把手放上車把，便聽到林若梅的叮囑，不由心生厭煩，“哎，白白你早點回來，要是他們不學好去KTV的話，你千萬別跟着去！那屬於不良場所，還有那個……我要說什麼來着。唉，年紀大了，記性差了。”
餘白擺出一副無辜的眼神，打斷了她的嘮叨，“媽，這些話你今天早晨和昨天晚上都說過了啦！你放心，放一百個心，我會早點回家的。”餘白道了聲再見後匆匆忙忙下了車，卻不經意聳了聳肩。
茉莉廳中，擁擠的圓桌旁圍了密密麻麻的十幾小隻，歡聲笑語源源不斷從四面八方涌來，餘白卻只顧低頭猛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發現在場的許多同學，她好像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她安心享用美食的狀態終於被打破了，高瘦的同窗王也突然站了起來，在困惑中，對方離開座位徑直走向自己。
“餘白，聽說你爸爸的公司快上市了！哦，專業術語就是IPO，首次公開募股發行，真的好厲害哦！我敬你一杯，祝賀你！”王也仰頭喝盡杯中的紅色液體。
餘白一臉茫然的起身，她竟然是從同學口中得知爸爸公司要上市的消息的，可真是有意思呢。她輕勾薄脣，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爸爸的那家小公司已經具備了上市的條件了嗎？
餘白一個踉蹌，終是有點不敢相信。她猛然記起，王也的爸爸好像正是在爸爸的“餘暉科技”工作。怪不得她這麼清楚，那麼她當衆祝賀自己的意圖爲何？
“謝謝你！真的謝謝了!”餘白尷尬地抿了一小口杯中的紅酒。
王也卻不肯買賬，“餘白，你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二話不說一上來就幹了。看在我們同學了這麼多年，爸爸又是同事的份兒上，你怎麼着也得幹了吧？”
餘白無奈的望向易塵—她的老同桌，那堆男生中自己最熟悉的那位，似乎在發出求救的信號。
SOS！
她靈動的眼睛似乎在說，“易塵，求你幫我勸勸那幫男生，別再讓他們敬酒了，我扛不住了！”易塵眼珠子骨碌轉着，卻雷打不動般並不起身，抱着一副看客心態任由事態的發展。
就讓沸騰的水溢出茶壺吧。餘白眼神躲閃，卻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她果斷地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其他的同學開始起鬨，紛紛嚷嚷着：
“苟富貴，無相忘！”
“敬餘白，敬我們逝去的高一！”
他們一個個開始單獨敬酒，“站起來是要幹掉的噢！”今日飯局之前滴酒不沾的餘白顯然招架不住攻勢，但已經喝了A同學的，又不能夠拒絕B同學了。餘白苦笑着醒悟：這明明就是王也擺的局。只是此刻醒悟又有何用?
喧囂的敬酒終於告一段落，沉默良久的王也突然笑道，“大夥兒說，這頓散夥飯便讓餘大小姐請我們吧！”
“對啊！對啊！”大家開始起鬨。
餘白臉色更紅了，她實在有些侷促，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帶夠錢，她習慣出門帶幾百塊錢的現金。猶豫了片刻，她硬着頭皮拿起手包往收銀臺走去，“13號桌買單。”
“一共是610元。”
餘白一把取出錢包裡面的所有紙鈔，數了數發現只有350塊，她衝着前臺收銀員憨笑，“姐姐，還差那個260塊，我明天給你送過來可以嗎？你不放心的話，我留個我家的電話號碼。”
“哎呦喂，我們富甲一方的餘大小姐居然如此窘迫哈？”餘白緩緩回頭，看到了易塵浮誇的表情。
“喂！帶錢沒！”餘白語氣平淡的問道。
“借錢至少要態度端正，喊聲帥哥好嗎？”易塵兩手插袋，只是痞痞地笑。
“那好吧。帥哥，幫幫忙，借260塊給我唄！”有些出乎意料，眼前的餘白放下高冷的身段央求道。易塵不知道他的同桌也可以央求，她原本是個清冷孤高的存在。
“可是一般男生出門都不帶錢。”回過神的易塵邪魅地笑。
餘白瞪了他一眼，旋即轉過頭和前臺服務員繼續尬聊，“我把電話號碼寫在哪裡？您放心，我爸爸是餘暉科技的董事長，我是惠文中學的學生，保證不會賴賬的。”
年輕的服務員難得遇到這種特殊的情況，她暗想，“董事長千金？眼前這位? 千金小姐的做派，不是應該瀟灑地刷卡走人嗎？”
胡思之際，易塵從褲兜裡掏出幾張紙幣，數了數後遞給服務員，“漂亮姐姐，您看250塊錢行嗎，我真的沒有另外的10塊錢了。”服務員接過那一疊褶皺的紙幣，笑着點點頭默許。
“等一下，易塵同學，你家住哪？如果順路的話能不能到我家拿一下錢？”
“餘白，你怕不是書呆子吧。我們都同桌一年了，你竟然都不知道我住哪？我真的受傷了，傷的不淺。武進區青普街11號，記好了。”
餘白不喜歡被叫做書呆子，尤其是這兩個字從林落梅嘴裡吐出的時候，但她今天卻意外地並不感到生氣。
“那不巧，還真是不太順路呢！和我家是南轅北轍，而且還蠻遠的。那我明天把錢送到你家吧！”
片刻的靜默。
“不用麻煩了！就當我們一起請客好了！小爺我難得闊綽!”易塵沒等餘白回答，便自顧自走開了，伴隨口哨聲漸漸遠去。
杵在原地的少女心中揚起一陣感動：易塵就是嘴巴壞了點，其實他是個好人。她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就用了“好人”這種籠統的說法，她在心裡暗罵自己：
餘白，搞什麼? 好人和壞人的評價是幼兒園小朋友才用的好不好？
走出飯店，餘白纔想起自己似乎已經沒有坐計程車回家的錢了。作爲路癡的她左右張望，眼中露出驚喜的神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爸爸的公司就在附近啊！”
她憑着一點點的可忽略不計的方向感，左轉，直走，右轉，她在西寧街上的一幢辦公樓前停下步伐。
餘暉科技！YES！本路癡居然找到了啊啊啊！
餘白走過作爲她最討厭事物之一的旋轉門來到前臺，她把一隻手撐在大理石桌面上，“您好！我有事找餘董事長！”
“請問您有預約嗎？”
餘白一臉黑線，什麼時候找餘暉還需要預約了？算了……她靈機一動，可沒有什麼難得到我小魚，“那個我找吳秘書好了，請您幫我撥下他的電話？”
“好的，您稍等”，前臺小姐一臉恭敬，餘白微笑着瞥了眼她胸前的工牌，在心裡記下她的名字，準備在餘暉面前誇讚前臺優質的待客服務。
“小吳哥哥，我是餘白。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在一樓前臺呢，遇到點小麻煩嘿嘿……”
前臺小姐聽到餘白自報家門，恭敬的接過餘白遞來的話筒微笑着說，“原來您就是餘白小姐啊！全公司員工都知道您的名字，可是真真切切見過您的卻不多呢！我今天居然見到真人了啊!”
餘白訕笑道，“咳，沒這麼誇張吧。實不相瞞，我還是頭一回來爸爸的公司。”
“餘白，董事長在開會呢。你找他有事？”吳秘書彷彿腳踏風火輪般風風塵僕僕地跑過來。
“啊！小吳哥哥！我不找他，我找你。剛在旁邊的小飯店請客吃了個散夥飯，沒錢打車回家，借我點錢唄。”
“喲!說什麼呢，打車? 我送你回家！”
“你不在忙嗎？走得開嗎？”一向設身處地爲他人着想的餘白眉宇間充滿了顧慮。
“不忙，和你爸爸比起來我可是大閒人。你第一次來公司，我帶你參觀一下？”
餘白收回四處打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哈哈！我的好奇心被你發現了。正好看看有沒有人偷懶！如果發現，我這個小老闆就扣工資好了。走吧！”
餘白不得不承認自己低估了餘暉的能力，大樓的八層辦公樓居然全部隸屬於餘暉科技。餘白隱約瞭解到公司從事的領域是人工智能，她曾在網上查閱過一些相關的資料，不過她看到緊鑼密鼓、頭也不擡的程序員和滿屏看不懂的代碼、符號、圖像，才知道自己對於人工智能的瞭解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現在餘暉這麼厲害了啊！真是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想當年他還是興達的小員工的時候，可沒少受我媽的氣。”餘白感慨萬分，就差發出曹操觀滄海時的嗟嘆與抒懷了。
“那可不，我們公司最近要上市了。小領導您才華橫溢，多來公司視察視察，多給我們提些寶貴建議啊！”小吳忍不住皮一下，“對哦，你專業分流的時候選了文科還是理科啊？”
“理科，並且我現在對人工智能產生了那麼一丟丟興趣。”餘白微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絲絲的動作。
不知不覺逛到了會議室區，餘白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回頭就想溜之大吉，卻不幸被那個洪亮而親切的聲音叫住。她只得清了清嗓子硬着頭皮走上前去，大大方方地站直了，爸爸！她對着餘暉身後的一羣體面的“黑西裝”深鞠了一躬，“各位伯伯、叔叔，下午好！”
餘白立刻感受到無數雙眼睛在打量自己，同時她機靈的小眼睛也在觀察對面一羣人，她最大的發現就是自己可能把其中一部分人叫老了。下次應該這樣打招呼，伯伯、叔叔、哥哥們好，餘白暗暗記下。
“黑西裝”中有人打破了沉悶，“餘小姐不愧是品學兼優的高材生啊！舉止談吐得體自然，頗有董事長的風範啊！”
餘白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伯伯您謬讚了！我第一次來公司，發現前臺的姐姐盡職盡責，三樓的程序員們分秒必爭，你們最近一定緊鑼密鼓地忙公司上市的事情吧？你們要多注意身體啊！”
餘白話音剛落，“黑西裝”中傳出竊竊私語聲。
“餘小姐，我可以向你借一下初三的英語書嗎？我兒子開學升初三，我想讓他假期先預習起來，爭取做你一樣的學霸！”
餘白心想，“又來一個誇我學霸的。”嘴上卻說，“學霸不敢當，我只是比較認真罷了，勤能補拙，笨鳥先飛嘛！好的，叔叔。我回去就找找，找到讓爸爸帶給您！”
“餘小姐！”
餘暉猛地咳嗽了一聲，說不出的突兀，那人便不作聲了。 餘白打量着人羣，饒有興味想分辨聲音來自哪一位。
“白白啊，就是過來看看爸爸的公司嗎？”作爲正主的餘暉終於徐徐開口。
“哦，我和同學們一起吃了高一散夥飯，於是就順路來看看，現在要借用你的小吳哥哥送我回家了，爸爸再見！大家再見！”餘白說完像是完成了任務，趕緊腳底抹油，轉身就走。
小吳小跑着跟上餘白，恭維道，“別忙啊！等等我! 餘白！你真的讓我刮目相看吶！明天全公司都會知道我們的董事長千金不但才華橫溢，花容月貌，還是個厲害角色呢。”
餘白可不買吳秘書的賬，她吐吐舌頭，“我算哪門子的董事長千金？剛剛差點付不起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