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日,我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勞碌命。
牧如風馬不停蹄的,隔一兩日就引見脂粉齋各大鋪子的管事給我認識,大有一種將這些鋪子扔給我,自己去瀟灑的感覺。
這本來沒什麼,若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話,我之材就是打理鋪子。
但牧如風每每介紹管事的時候,都以“今後要是我不在,你可以找他商量……”爲前提,讓我深深懷疑自己是不是剋夫,一嫁過來就要守寡了。
此刻,牧如風爲我引見的管事姓樓,他的鋪子是前幾日剛併購過來的。據說,牧如風爲此,耗了不少心力。而他最想交由我打理的也是這間鋪子。
我揭開杯蓋,吹去毛尖葉,抿了口茶道:“樓管事,我夫君常跟我說起你。”
“你白手起家做這一行,能到今日,試過一個人趕製上百計胭脂,也因爲天災人禍拿不出預期的數目,決然斷指博信。現今,如你這般的誠懇生意人不多,我與夫君都很敬重你。”
“承夫人看得起。”
我放下茶,緩緩看他:“但你須知,一旦這合約簽了,樓氏胭脂鋪就歸我牧家所有,包括你近年新研製的胭脂調配之法,全都不得隱瞞,也不能以其他方式被第三者知曉。做人做事有如此茶。放得久了,便容易失了味道。如今這世道,拼的可不是血肉之軀,講究的是心智和人脈。縱使你不甘心不服氣,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是麼?”
樓管事面上怔了怔,隨即爽朗一笑,眼底再不像牧如風剛介紹我時露出那番鄙夷。
他點頭道:“夫人說的極是。我以這半殘之軀擔保,絕不會有違於此約,併力所能及地幫助壯大牧氏生意,請二位放心。”
要說樓管事的豪爽當真是不同與常人,立完誓,馬上就打我與牧如風的趣味來。
“牧兄弟,你這夫人伶牙俐齒的,收錢管賬可以,平常若要起個爭執什麼的,應當是不容易對付吧?”
牧如風於我輕聲一笑:“是挺不容易。”
頓了會,他再道:“是以,我從不跟她起爭執,凡事隨她,她高興,我便也高興。”
樓管事一臉欽佩地走了。
他後腳剛走,我立馬卸下剛纔的架子,急急走到牧如風跟前,下巴貼了貼他額頭,溫度略高,但沒發燙。撩起袖子在他手腕處搭了搭。
牧如風頗感意外地看向我:“娘子,你還會號脈?”
我:“不是,就看看你還有沒有心跳。”
牧如風:“……”
我道:“你心跳應當是沒有加快,所以,你方纔說的都是真心話?”
牧如風饒有趣味地笑道:“你想說什麼?”
我焦切地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如風,你馬上隨我去看大夫,一個治不了找兩個,我決不能就這麼失去你。”
“……”牧如風黑着臉,“娘子,你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問:“如風,你是不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沒有。”牧如風慢慢踱回椅子上,呷了口茶,淡道,“娘子很想爲夫有事?”
“那你爲什麼老說‘今後要是我不在’?”我給他沉痛地指出,“這麼有深意的話,很難不讓人亂想,你以後別再說了。”
他手臂一張,把幾乎要暴走的我強按在膝上:“我是要怨念你這麼咒我呢,還是該感激你這麼關心我?”
我一愣,暴躁的脾氣頓時給收得乾乾淨淨。
“如如如如如……風?”
“嗯。其實,娘子你要看爲夫有病沒病還不簡單?”他一雙黑眸幽幽望向我,其意不言而喻。
我渾身一顫,但覺腰上的手在發燙,特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你沒病你沒病,是我有病,我有點不習慣你這個樣子,再說大白天的這樣子不好,傳出去教人笑話。”
他立即鬆了手,附帶輕咳兩聲。
我微微擡眼,瞧見他兩耳略紅,頰邊也有可疑紅跡。
我這才意識到他原本無此意,只想藉機懲治我這焦躁的毛病,不料我一掙扎,反倒弄得他自己不好意思。
恰此時,下人進來通報:“少爺,你說的人找到了。”
牧如風神情恢復自然,肅然道:“帶進來。”
我直覺一會要進來的這人不太簡單,應該還跟我有點關係。
果然,牧如風下一瞬便對我道:“娘子,你還……記得梅妃要我們找出毒害大皇子的真兇嗎?”
這事兒因他當初要我好好準備成親不讓我插手,我也就真的沒再留意。現在他再問起來,倒免不了愧然:“記得,你知道是誰故意爲之?”
牧如風不語,諱莫如深地看向來人。
出乎意料,這人竟是知味樓的唱曲姑娘名喚煙卿,跟夜鶯曾以姐妹相稱。
看她此方綰着流雲鬢,身穿紫紗長裙,款款走來,我不由怔了神。
千思萬想也決計想不到我知味樓會出叛徒。而更讓我氣憤的是,煙卿此時竟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牧如風替我問道:“煙卿姑娘,有人見着你在大皇子吃的點心裡下毒,你認是不認?”
她略略擡眼道:“認。”
“你與大皇子有私仇?”
“沒有。”
牧如風看向她再道:“那你是受何人指使?”
她回得沒有絲毫猶豫:“無人指使。”
牧如風皺了皺眉。
也就像他這麼淡泊性子的人才會皺眉,要換是我,直接衝上去抽她兩嘴巴,等她哭夠了再威逼利誘。
深深吸了口氣,我再不抱任何希望地隨口唸道:“那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這次卻頓了一下才回:“爲我家主子。”
我愣住,卻聽牧如風道:“你口中的主子,是指楚文公?”他在煙卿神情慌亂的時候好心解釋:“我查到你曾在文公府做過五年的舞姬。”
“是。”煙卿並不否認,“大皇子作惡多端,我沒毒死他是天下的不幸。”
縱然我也贊同她這個說法,但我決不允許她差點危機我和家人。
她看出我的不滿,面無表情道:“就算皇上被手足親情矇蔽,冤枉好人,錯殺無辜,但能除去一大禍害也是值得的。”
“那是因爲他們不是你的親人。”我冷冷打斷她。
煙卿沉默了。
我瞭解她這種人的身世,逃不出父母雙亡的厄難,只是氣憤之下口不擇言。
半晌後,她音色顫抖道:“是,我父母死在大皇子的馬蹄下。”她雙眼泛紅,淒厲道:“我親眼見到大皇子的馬蹄將我父母踐踏而斷的氣!”
“若不是楚文公收我入府,尋舞師教我學藝,我如何能捱到今天?”
牧如風忽道:“我想知道,如今楚荀娶了李畫羽爲妻,而李家是大皇子一派的死忠,你怎會選在這個時候起爭端?”
我也有這個疑問。
縱然大皇子對李畫羽有意,但這實屬私人恩怨,若是我,絕不會選在這個時機起內訌,畢竟太子一黨虎視眈眈,就怕尋不到他們的把柄。
不料煙卿對這個問題嗤之以鼻,大笑道:“大皇子不在了纔好。楚公子才能取而代之。”
她口中的楚公子必是指無疑。
我一凜,忙斥道:“大膽,憑你這句話,足夠定誅九族的大罪!你是不想活了,但楚家上上下下四十幾口人命,你擔待得起嗎?”
剛斥完,煙卿大笑道一句:“因爲我知道,你不會說出去……”接着,便見一股濃稠的鮮血自她嘴角溢出。
我驚慌退開十餘步,才猛然醒神疾呼:“快叫大夫——”
“來不及了。”
牧如風蹲着伸手在她鼻前一探,沉聲道:“她已經斷氣了。”
我又是一怔。
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前一刻還在你面前大笑大罵,下一瞬竟就這麼沒有吐息了。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傷感,說不清是惋惜還是什麼。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道:“那如何跟梅妃交代?”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牧如風道,“就將她的屍首和證人的供詞一起交給梅妃吧。”
廳堂颳了股風進來,木門輕擦發出“咯吱”一聲,冰涼的磚石地上,煙卿死不瞑目,鮮血像是在領口紋了兩朵狼毒花。
我惴惴看着,不敢上前。
牧如風喚來下人將廳堂裡一番收拾。
幾個壯丁利索地把煙卿屍首用草蓆裹了背出門去,嘴嚴的兩個丫鬟不帶一絲惶恐地把血跡擦乾,大抵是因爲沾了晦氣,婢女拿來兩座點着檀香的香爐,在案几兩側各擺一個。
“怎麼,嚇壞了?”把一切都吩咐下去,牧如風輕輕走至跟前柔聲問道。
我心有餘悸地點點頭:“嗯。畢竟我原沒想要她死。”
牧如風嘆了口氣,順勢將我摟進懷裡:“京城這麼亂,我們得早些做準備離開纔是。”
我道:“離開?我原也想賺足了銀子然後帶家人去江南祖宅,只是,你父母的遺願……”
“生意並非要做在京城。”牧如風撫着我的頭髮,頓了頓,又道,“這些你不必擔心,我會一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