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近在眼前的蘇慕, 但覺他熟悉又陌生。
依舊是那張好看的臉，肆意慵懶的神情，錦衣華服, 眸光皎皎。看着與七年前沒有多少分別, 然眉目間縈繞着淡然柔和的光, 合襯着上揚的眼角和勾人心魄的眼神, 似蘊有無限情意。
我瞧着不覺暗暗生出一絲豔羨的情緒。
如斑駁的枝葉, 日復一日經過風吹日曬，漸漸褪去青蔥的綠意。我這七年辛苦經營，從負債累累到小具規模, 風裡來雨裡去，模子早變了個樣。
正這般酸澀地想着, 蘇慕俯身抱起蘇念之, 漫不經心地丟來一句：“珞珞, 你怎麼這麼黑……原先就不好看，現在……”他眼眸子一轉, 蹙眉道，“實在找不到詞形容。”
我倍感憂傷地深深吸了口氣：“你知不知道當着孩子的面這麼說，會讓做孃的很沒面子。”
蘇慕眼底的訝異一閃而逝，轉而略帶嘲諷道：“嗯？難爲你還記得自己是做孃的人。”
我別開頭，瞥見屋內, 小茹已經醒了, 有樣學樣地跟着瓔瓔進進出出洗臉漱口, 心下澀然, 咳道：“如果有的選, 誰不想做個好母親。”
蘇慕循着我的視線稍作停留，轉而對懷裡的小人道：“念之, 還想不想見你孃親？”
蘇念之不過才七歲，剛發完一陣火，怒氣去得也挺快，倒在蘇慕懷裡本來昏昏欲睡，卻因着這一句話突然醒過神來，睜着惺忪的睡眼，嚷道：“想！在哪？”
蘇慕沒有回答，靜靜望着我。
念之水靈的雙眼震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蘇慕。
天知道我有多緊張。手心拽着的饅頭捏得不成形狀。蘇慕這暗示太直接了，只差沒有言明。
果然，念之瞧了半晌，終於耷拉下腦袋，聲音很是失望道：“爹，你騙人，還說比青姨好看。”
“……”損我這事情，兩父子做得一個比一個直接。
不過聽了念之這話我心頭反而一鬆，想了想，半是討好道：“你叫蘇念之？”
他扭開頭，輕聲嘟囔道：“知道還問。”
“……”這小畜生一定不是我生的。沒一點像我。
縱然心中早有準備，但這好歹是闊別多年的場景，鬧得這麼尷尬，我都覺得我沒臉再呆下去了。
蘇慕道：“念之。”他語氣極淡，聽不出絲毫不悅。
不過蘇念之跟了他七年，又是個鬼靈精，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念之撇了撇嘴，把整顆腦袋埋在他頸間，發出悶悶的一聲：“娘……”
雖是蠻不情願的一聲，卻觸動心絃。我喉頭有些哽咽，不知該說什麼好。
蘇慕揉了揉念之的頭與我道：“孩子還小，再給他點時間。”
我點點頭。
看着躲在蘇慕懷裡的念之，想到當初他在雪山上極少能睜眼，剛出生就凍得發高燒，臉上蒼白，嘴脣發紫，如今看他臉色依然比正常孩子虛弱些，身材也如五六歲的女孩子，顯得嬌弱不禁風。
蘇念之此前的七年我沒有參與。能乖巧到這地步已是難能可貴，我虧欠他良多，實不能再逼迫他一下子就接受我。
瓔瓔把一切安置好，走過來道：“王爺，裡面收拾妥當，進來屋裡坐會吧。”
恰巧，牧如風牽着小茹的手從裡間出來，他正偏頭跟小茹說着什麼，眉眼柔和，笑如春山。
“不必了。”蘇慕淡道，“念之偷偷從王府跑來這，給你們惹麻煩了，近日瑣事纏身，本王抽空來將他帶回去。”
他說完擡起頭，迎着朝陽的霞光微微眯眼喚我：“珞珞？”
我抽回視線：“什麼？”
他道：“搭把手。”
我略略有些激動，伸手想把蘇念之接過來。不料，他丟了件念之的小袍子給我：“替我拿着。”
我失望道：“哦。”
巷口駛進一輛黑緞金綢圍裹的馬車，停在前頭，蘇慕什麼話也沒說，抱着念之鑽進馬車，我愣愣看着，指尖一動，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看向臂彎間的小袍子，這才意識到蘇慕這是要我一起走。
他這人驕傲如前。不，應該說，他驕傲更甚從前。
如今他是舉國上下無人不敬仰的祈王，是當今皇上最倚賴的皇叔。他說往東沒人敢往西。但他並不向我言明，還想出讓我幫忙拿袍子這種彆扭的方式……我一方面覺得有些好笑，另一方面卻又深深覺得心酸。他不說，是顧慮我不給面子回絕他麼？
馬兒腳掌扒地，不耐煩地吐着氣。
我回頭看了看瓔瓔，把地契放在院內的石桌上，隨後也進了馬車。
蘇慕靠着軟墊閉目養神，手上依然摟着念之。我在旁邊坐下的時候，他眼睫一顫。不知是否眼花，還瞧見他脣角微揚，泛開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駕——”我方坐穩，馬車便駛動了。
此去京城尚有一段車程。這車廂空間狹小，實乃我與念之深入交流溝通、將骨肉血脈契合至精神境界一大優勢。
蘇慕把車簾拉起，讓內外空氣流通，因爲念之有心疾，所以蘇慕枕在念之腦後的手臂不得不一直擡着，讓他心房不受阻滯，睡得能更香甜。然而念之畢竟是男孩子，也不曉得他夢見誰了，手腳齊動，翻來覆去，睡得不太老實。
我蹭上前，把身後的軟枕墊在蘇慕手臂下，一擡頭，發現他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但幽深的眼眸睜開，若浮雲掩過明月，靜靜注視着我。
“累嗎？”
他神情柔和，淡笑道：“習慣了。”我有些詫異，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收斂住全部的強硬氣息，只是一個溫和慈父。
蘇念之大概是做了個噩夢，濃眉高高蹙起，我湊身用食指輕輕撫平他的眉峰：“把他丟給你一個人撫養，真對不起。”
不知爲何，蘇慕聽了這充滿歉意的話不但沒有好臉色，反而柔和的神情一滯，五官線條緊繃，微眯着眼睛，看我道：“你想說什麼？”
我怔了下詫異道：“我想讓念之今後……”
“不行！”
話未說完，蘇慕周身釋放出冰冷的氣息，打斷我道：“你是不是看他現在能跑能跳，不需要名藥奇珍常伴左右，就起了把他帶走的念頭？”
我震道：“你怎麼會這樣想？就算我想，那也要看他肯不肯。現下他纔剛與我這個娘相認，又怎會答應？”
蘇慕沉聲道：“這麼說念之要當真答應了，你就毫不猶豫把他從我身邊帶走？”
我就這麼呆呆看着他，舌頭僵住說不出話來。
“許珞珞，別教我後悔讓他與你相認！”蘇慕說完這句轉了個身不再看我。
唯留我心中鬱郁，想着明明方纔還好好的，突然就如三伏天變了臉。
看着蘇慕緊緊摟住念之的雙手，我想我在蘇慕心目中怕是早已沒了可信度，整個就自私自利，過河拆橋的人了。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解釋什麼，只恐越描越黑，最後惹怒他，跟兒子不得親近，還被一腳踹下馬車，隨意丟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