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商戶,所經營的生意遍佈江南地北,有句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因而我縱橫商場三年並未真的怕過什麼人,只有楚文公是例外。
楚文公三朝元老屹立朝堂不倒,曾因先皇對其諫言不予置否而血濺黃龍柱。他爲官六十餘載,從未在駁辯羣臣上有過一次敗績。他爲人中正不阿,從不貪腐受賄、庇護親友或拉黨營私,而每逢他的壽宴,羣臣無一缺席。
他好像隨時準備豁出自己的老命,唯把楚荀看得比命還重。
我怕他是有緣故的,這個緣故就是楚荀。
我幼時曾因貪玩不留意將楚荀從樹上推了下去。至今仍記得他拍拍屁股爬起身,沒哭沒鬧,額頭上腫起豆大的一個包。我大駭,生怕他向楚文公告狀,便欺騙他說,這是君子考驗,不能告訴別人。
楚荀果然沒有告狀,但當天事情便敗露,夜裡楚文公領了御醫找到學堂來,狠狠把我訓斥了一回。彼時,我年紀尚幼,許紜雖然已經出生,但父親仍然疼我愛我,更沒有對我說過一次重話,楚文公的訓斥顯得尤爲深刻。
“子燁是個什麼身份你不知道嗎?若沒事便罷了,若檢查出他有一點損傷,不管用什麼辦法,老夫都要你們許家從此不能在京城立足!”
承蒙此事,楚荀是什麼身份我一直沒敢忘。
楚文公着一身墨袍,蛟螭白靴,冷冷的視線在看了眼楚荀後,便緊緊盯着我不放。
“許珞珞,真沒想到還能在文公府看到你。”
我不由縮了脖子,作揖道:“見過文公大人。”
他冷哼一聲:“老夫可擔不起你這個禮。聽說你這陣子得了祈王的庇護,家業越發得利,顯然是不把我文公府放在眼裡,無視禁令想來就來。”
我知他言辭素來犀利,也不可與他爭辯,便賠笑道:“大人嚴重了,啊荀受傷之事事發突然,來不及向大人通報便進了府,確實是我顧慮不周,並非有意打擾。”
他挑眉看向我帶來的禮盒,笑道:“是麼?子燁即將成家,受了傷自然有名正言順的妻服侍在旁,不用旁的費心。”
沒想到楚文公如此不待見我,甚至拿出這番話激我。
身子一僵,我咬了咬下脣,沒有說話。
擺身側的手驀地被溫暖包住,楚荀費了不少力氣將我按在牀邊,這才轉頭對楚文公正色道:“我身上的傷自己知道,還沒到需要旁人服侍的地步,何況我與李家小姐尚未成親,談不上名正言順。”
門口傳來藥罐跌碎的聲響,然後是一個女子掩面奔走的背影。
那女子是李畫羽無疑。
楚文公驀地沉下臉,冷笑道:“聖旨已下,哪還有容你反悔的餘地!”
楚荀固執地扭頭盯着別處,臉上神情莫辨。
我忍不住好言相勸:“啊荀不是這個意思……”
“哼,老夫當然知道他不敢這麼想。”他炯然的雙眼瞪着我,“只不過,即便聖上哪天突然改了興致,也斷輪不到許家摻合到進來。”
我雙手緊緊拽着。他仍瞧不起我是個商戶之女。
一旁的楚荀此刻卻忽然輕聲說道:“摻合到楚家這樣龐大複雜的家族,只怕他們也不想。”
“楚子燁,你——”楚文公聽了這話顯是怒了,連名帶姓的一聲喝,手掌翻開,眼看就要落下來,而楚荀低頭靜默站着一動未動。
手掌在他頭頂硬生生停住。
楚文公尚在氣頭上,隨手將我放在桌上的補品拂去,裡面的東西不經摔,碎了散落在地。
屋裡陷入一片沉默。
“咳咳,咳……”半晌,楚文公一陣咳嗽,勉強以手撐着圓桌才漸漸穩住身子。
“爺爺。”楚荀斂起憐惜的目光,拉出楠木方椅,“有什麼話都坐下說吧。”
楚文公搖了搖頭,又無奈道:“你這孩子從小知書達理,性格溫和謙遜,偏遇着這丫頭的事就犟得幾頭牛都拉不回來,只因不滿我送你去拜師,竟然拒絕大夫問診,在山上足足病臥一年半載。你跟我慪氣倒罷了,可如今下的是聖旨,你若不從,別說你我,府裡的下人都會受到牽連。”
“楚府興衰,很多時候就在你一念之間。”
他銳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後又像想到了什麼,變得更加堅定:“我這麼大歲數只有一口氣撐着,隨時可能撒手而去,所以你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後盾。”
“李學士雖然官從二品,但他三個女兒,一個嫁與九門步軍統領,一個嫁與驃騎大將軍。”他靜靜望着楚荀,平淡直述道,“還有一個鐘情於你。”
時間像是突然靜止了,大紅的窗花讓轉角風吹得簌簌直響。
楚荀臉色蒼白而目光灼然,他看了看我,然後悠悠轉開,低道:“我記得我的命。”
只此一句,便再不說什麼。
但楚文公似乎氣消了不少,嘆道:“但願如此。”而後甩袖離去。看他的去向,應是去找李畫羽了。
命理相術我到底是不大相信的,而他二人最後的話,我亦似懂非懂。
門前溼開的藥汁漸漸形成一個圓,屋裡又只剩我和楚荀兩人,和方纔相比,只多了蔓延進來的藥氣,但又有什麼東西好像終究不一樣了。
我盯着地面,默然無語。
“珞珞。”楚荀忽然張口喚我,“先前的事,我始終欠你一個說法……”
窗口映出一朵花枝,爐中煙氣幽香嫋嫋。
楚荀一手支撐着牀沿,一手捂着胸口的傷處,緩緩起身,走到最近的窗口,將窗子打開。
立時吹來一席涼颼颼的轉角風。
他立在窗前忖了半晌,像是終於憶起來有我這麼個人了,這才溫吞道:“珞珞,你看池裡的白荷又開了。”
是了。荷葉爲裀花作幔。幼時來文公府,最愛看的便是這一池白荷。像楚荀最愛着的白衫,溫潤文雅,仿若不在凡塵,只可遠觀不敢觸碰。
我走近他身後,恬笑道:“可不是,花開花落人依舊。”
楚荀偏頭的動作一滯:“可我再沒有舊時閒坐庭前看雲捲雲舒的那份心境了。”
他說着,身子微側,轉角風突然迎面撲來。
“啊……荀?”我怔住,也沒心思理會額前吹亂的髮絲。
“我時常在想,若是三年前我沒有離開,現在會有什麼不同。”楚荀垂下眸子,任斜陽將光照靜靜傾注在周身,“如果那時我們真的成了親,約莫現在都已經有一兩個孩子,能哭能笑能走路。你喜歡打理生意,那我們就找人開個鋪子給你打理,或者我們什麼都不做,就照顧兩個孩子。等孩子大了一些,就拋開他們,去這天下走走看看……”
他說着,忽然停住輕咳了兩聲,眼中的希冀如燭火無聲滅了,擡起的臉龐寫滿疲憊和堅決。
“但就算從頭再來,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三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太多。我的想法也變了。”他看了看我,眸子卻像透過我深深望見了小時候,“珞珞,你還記得我在成人禮對你上說過什麼嗎?”
他說的哪一句,我不是一字不差全記在腦子裡?
那年暮春,朝我伸手的翩翩少年說,珞珞,我討厭官場勢利,希望可以永遠不站在朝堂上,然後找一個志趣相投的人,寄情山水……
我打了個寒顫,抱起雙手,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楚荀抿起蒼白的脣,淡漠道:“忘了吧。就當我從未說過。”
很冷。
後頸不斷有陰風躥入。
我抖得脣角直哆嗦,從他身後的銅鏡裡望見自己的臉色漸漸泛白,卻故作正經道:“爲什麼?”
“因爲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少年了。”他轉過身,不看我,“我們從小生活在京都,但都被保護得太好。”
“在城西,就連三四歲的小乞兒都知道,京都就是個以權勢爲中心的地方,在這裡有權有勢就什麼都是你的,不然,則一無所有。”
我搖了搖頭:“我懂你說的,這三年我經歷商場上的人情世故,也明白了不少道理,但你說的這些,我實在不能相信是出自你之口。你是誰?輔國將軍的兒子,是楚文公的嫡孫。這些是你的親身感觸,還是你故意針對我的說辭?”
任我如何說,他望着我的眼神仍是一瞬不瞬,我嘆了口氣,拿捏着語氣問:“告訴我,是不是文公府出什麼事了?”
“沒有。”他迅速打斷我,語氣輕快又略帶了一些嚴肅,“珞珞,你還不明白嗎?我與畫羽就要成親了。”
“我明白!”
我扯着因急切而變尖的嗓子:“若你心中不願意,我們一起去求皇上,請他收回成命,好嗎?”
……
他低着頭,沉默像是沒有止境,叫我沒來由得害怕。
“我喜歡你。”我聽到自己尖利的嗓子迫切說出多年來的心聲,終於。
楚荀的瞳孔猛地一縮,眼底映出我絞着手指,急躁不堪的模樣。而他的眼底如清潭龍泉,任憑激起千堆浪,總難逃回復平靜的結局。
“珞珞。”
他靜看我半晌,終是清冷作答:“我憑什麼……不願意?”
依舊是這般玉樹芳華,文雅姿容,只是神情陌生,似多了一絲漠然。
是啊,他憑什麼不願與李畫羽成親。我又憑什麼認定,他是因我而離開京城去高山拜師學藝的。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低頭道:“打擾了,以後再也不會了。”說完,悄悄折身向門口走去。
紙糊窗虛開,樑上燕東飛。
公子傾城如玉端方高雅,卻不是我一人的公子。
“珞珞。”楚荀忽然叫住我,“你說你喜歡我……其實,你喜歡的是當年那個,隨時可以打包袱跟你浪跡天涯的啊荀。”
穿堂風將最後一句帶得很遠,我腳下頓了頓,最後落在門檻上。
這一步好像用盡了全身最後的力氣,我蹲坐在楚荀院外,招府裡的小廝叫了輛馬車,然後靜靜看缺口的池塘,看爬過無數遍的槐樹,看院門用石頭刻的我倆的名字……滿眼都是過去的回憶。
等到身體四肢恢復了點氣力,我拍拍手起身,倦乏地踏上馬車。
身後的文公府在馬車行駛中漸行漸遠。
也許,很多年以後,我還會再想起這一天,想到這一刻的迷茫和無助,但從此時開始,我已經意識到,所有的都再也回不去了。
從文公府回去,駕馬車尚需一個時辰。我仍坐在車廂裡頭傷春懷秋,冷不防馬車突然傾身朝一側翻倒,我閉眼大叫一聲,再睜開時,發現自己已經滾出車廂,整個人狼狽地趴在地上。
馬伕伸手將我扶起:“姑娘沒事吧?”
“沒有大礙。”我擺擺手問,“方纔怎麼回事?”
“車軲轆架不住馬車,脫軸了。”
我拍乾淨身上的泥塵,捂着額頭的傷,仔細查看馬車。
車身本應沒有問題,或許是這一路大小石塊不斷,車軲轆不足以承受,所以纔會脫離車軸。
“這一片雖然空曠,但應該仍屬於西城,怎麼無緣無故會多出這麼些石子?”我自言自語道。這些磚塊的成色和材質越看越覺得像在哪裡見過。
車伕喑啞道:“不管是什麼原因,姑娘,我看你是走不了了……”
說話聲被刻意壓低了許多。
察覺到身後的怪異,我猶豫了下,正欲回頭看去,不想頸上狠狠捱了一掌,頓時頭昏沉沉的,意識也逐漸模糊起來。
我頭一個反應是,這車伕知曉了我身份,想趁機劫財。
因身份的關係,從懂事起至今,我經歷過大大小小的劫財案,應對起來嫺熟自然:“這位壯士,放了我,給你十倍定銀。”
豈料,他只猶豫了一瞬便立馬恢復清明。
“李姑娘,莫要怪我狠心。”他說着,撕去僞善的麪皮,露出一張狠戾的臉,“怪只怪京城的局勢變幻莫測,如今這陣風剛好刮到你這。他要你死,全京城沒幾個人敢讓你苟活。”
我一顫。
這才幡然醒悟,原來今日這一着,竟是有人買兇殺李畫羽,而我顯然被錯認是她。
車伕從短靴裡掏出一柄短刀,邊說邊在鞋底輕輕擦拭:“放心,我張老三這一刀下去,斷是沒有痛苦的。”
“不!”我憑着最後一絲意識,掙扎喊道,“放開我!我不是李畫羽。張老三,殺了我你會後悔的……”
“我不殺你也會後悔!”
說完這句,他眼中精光一閃,短刀狠狠朝我刺來。
我曾無數次想過自己會被劫財而死,卻獨獨沒想過會被錯認謀殺,指甲死死扣着他手臂,不甘心地瞪大眼睛。
“住手——”
天際遠遠傳來一聲冷清的怒喝。
朦朧中駕馬而來的貴公子着一身暗紫流雲袍衫,舉止從容神情肅然,眼底是洶涌的慍色。
“不管你受誰的指使做事,放開她,本王允諾饒你全屍!”
蘇慕凝目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