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夜經過蘇慕一席話後,原以爲太后是寬厚仁愛的,不想,實質卻是個年紀不大城府頗深的貌美婦人。
我入仁鹹宮許久,卻只站在外間恭候,即便皇后多次充滿暗示地將話題引到我這,也都被太后給一一輕巧地扯遠了。而且扯得高明。將我誤了時辰的罪過不帶一個髒字狠狠數落了回。
“你說的這個法子雖好,但出自一個商人之女,若照實說了,想來後宮嬪妃是不會甘願聽你的。哀家聽說經營商道講究誠義二字,那姓許的連給哀家請安也不守時,縱然斂財無數,又怎能讓人信服。”
皇后勸慰道:“怕是讓事情給耽擱了,現在人已在外頭了罷,不如叫她上來訓話?”
太后冷冷一哼:“哀家倒不是故意要往心裡去,哀家對這些禮節本就不在意。”她撇了撇嘴又繼續隔着帷帳數落我,“只是,一個姑娘家女扮男裝在外面拋頭露面也就算了,你看她甚至夜不歸宿,就是哀家特意派人去請,也要有人知道她夜裡不回家是去哪了。”
皇后靜默了。饒是她這般英明神武在太后面前也說不上話。
我泄了氣,垂首在一旁繼續等。
差不多半柱香有餘,門外忽有太監通報說,祈王進宮來了。
我呆愣之際一哧溜宮女提着籃子和果盤進來,鄰國進貢的李果,蘇州秘製的糕點,最後上來的是一套茶器。幾個稍有身份的宮女將煮開的茶水經過道道嚴密的工序,堪堪把幽香四溢的碧螺春斟出時,仁鹹宮門晃入一道淺湛的身影。
“我兒,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太后容顏煥發,從椅榻下來親自走到外間相迎。
“孩兒想起有數日不曾見過母后,心中掛念便來母后宮中走走。”蘇慕換去昨日行裝,着一件湛青的蛟龍戲珠袍,手裡提了瑰麗小盒,脣角含笑,輕閒走來。
那盒子的樣式看着有些眼熟,蘇慕將它遞給宮女,自己輕輕扶住太后,走過我跟前時不知有意無意地頓了下,淡淡瞥了我一眼,嘴角笑意更深,好像在說,“本王就知道會這樣……”
待太后和他二人落座,擺放茶點的宮女才慢慢由我身邊退出。
爲迎蘇慕入宮,竟擺這麼大陣仗,都說蘇慕是先皇和太后最疼愛的兒子,教坊先生誠不欺吾啊,我一邊看着一邊暗暗搖頭,唏噓不已。
蘇慕一改平日人前的冷漠,聲色和潤道:“母后今日這身袍子上的金絲百鳥朝鳳是宮裡哪位師傅手藝,竟然如此了得?襯得母后鮮豔華麗,連孩兒都快認不出來了。”
太后聽了,眉開眼笑道:“你呀,總是比皇上會哄哀家開心。”
“皇兄日理萬機,逗母后開心的事由我來便好。”蘇慕一副孝子模樣,笑了笑,環顧四下道,“不過,今日貌似不巧,母后這裡挺熱鬧的,孩兒貿然前來沒打擾到母后吧?”
皇后道:“怎麼會?我與太后不過聊聊閒話,王爺能來,太后心裡不知多高興呢。”
蘇慕示意宮女打開食盒給太后和皇后品嚐:“春末雨水頗多,母后食慾一定大受影響,孩兒特意備了這盒糕點讓母后改改口味。”
“你能有這份孝心,哀家已經很滿足了,宮裡什麼東西沒有?以後過來不必這麼費心思。”太后欣慰道,就着宮女的伺候,食了一小塊,“嗯,這酥點做得確實不錯。”
皇后也笑着附和道:“這點心怕是宮裡御廚也做不來罷。王爺是打哪找來的廚子?”
蘇慕搖着桃木扇,一臉深意地望向我,淡道:“桂花酥是知味樓新出的點心。”
不怪我覺得那盒子眼熟。
知味樓的廚子也曾爲宮裡宴會準備過糕點膳食,後宮中也都曉得知味樓是我許家的一門生意。
太后將桂花酥慢慢放入盤中,終於正眼瞧了瞧站在外間的我。她扭頭對蘇慕埋怨道:“你這兩個月都沒來仁鹹宮給愛家請安,今日過來,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蘇慕面上坦然,沒有半分被戳中心思的赧然,淡笑道:“母后明鑑。”
太后再再撇了我一眼,涼聲道:“這小丫頭模樣生得是水靈,可她這身份怕是不妥……哀家勸你還是早些在府上那羣鶯鶯燕燕的裡頭挑一個做正妃。別因爲嫌哀家說得嘮叨,就想隨便娶個姑娘回來給哀家心裡添堵。”
聞言,我小心肝不由抖三抖。
這深宮內院一個比一個盛氣凌人,太后娘娘說話跟她肚裡的腸子似的九曲十八彎,合着蘇慕那些小心眼都是有緣故的。
蘇慕淡笑:“母后多慮了,孩兒若要娶王妃勢必由母后做主,況且,相信孩兒挑的王妃,母后也會喜歡的緊。”
蘇慕一句話便輕易將我從風尖浪口挽救了。
太后笑了笑,未再緊盯着我不放。她嚼着桂花酥,不一會又擺出疲乏倦怠的模樣來:“哀家本來覺得這個丫頭還算有眼緣,想着留在身邊能新鮮幾日也好……”
蘇慕不疾不徐地輕呷了口碧螺春,瞭然笑道:“許珞珞不比尋常閨淑,母后若是覺得無聊,不如孩兒勸諫皇兄在宮中辦場謝春宴,讓名門閨淑和王孫公子來御花園賞景聽曲,也好爲母后解悶。”
太后面上的得意之色一閃而過,轉而低嘆道:“先皇還在時,宮中每逢謝春宴都那麼熱鬧,可如今你們兄弟幾個各自在外立府……既然不得歡心,不若不辦,否則徒增傷感憂思罷了。”
蘇慕以指節輕敲着茶盞的杯沿,思忖着又再作讓步:“屆時,孩兒會與皇兄們一道前來。”
太后道:“此話當真?”
蘇慕點頭:“只要母后高興。”
我不由深深佩服了太后和她盼子成親的殷切期望。
蘇慕這個十三王爺言行不講常理,又不受誰人管束,朝中大臣就他之言行所呈上的摺子讓皇上頗爲頭疼,爲了讓他有所收斂,甚至親自下旨替他選妃,但蘇慕每次都很給面子地缺席。謝春宴是皇族貴胄和世家公子小姐相識相交的平臺。太后此舉意味明顯,無非是想從謝春宴中挑箇中意的姑娘給蘇慕做王妃。
本以爲此事至此應算是做了個了結,不料太后忽然若有所思地將深眸注視我道:“許珞珞確實不比尋常閨淑。”
她雙目炯然,叫我冒一身冷汗,幾乎站不住腳。
忽然她抿脣笑了笑:“倒叫哀家想起一個遠房的侄兒來了,哀家許久不曾見他,只記得他稍長你幾歲,不僅模樣生得俊俏,還通曉經營之道,如今也到了適婚的年紀,合該是個良配……”
我聽得頭冒冷汗,險些跪倒在地。聽太后的口氣,竟是要促成我與她侄兒的婚事。
“母后……”蘇慕狀似不經意地側了側身,堪堪擋住我與太后的視線。
“通曉經營之道的人,許家不愁結識不到。”他輕聲放下杯盞,不動聲色道,“孩兒這便去跟皇兄商量謝春宴的事,外頭風涼,您該好好歇着了。”
這話竟隱隱有代太后下逐客令的意思,連皇后也不得不起身。
我正欲上前去扶住皇后,蘇慕已到近身,向皇后“借”了我,便扯着我的衣袖徑直出了仁鹹宮。
御花園曲徑通幽,春/色如錦。
我想了想,終是彆扭地對蘇慕道:“謝,謝謝。”聲細如蚊。
那身好看的湛青小袍子輕輕勾着花枝,蘇慕抿一抿脣,狹長的鳳眼望着我輕佻道:“你說什麼?”
我微惱,跺腳道:“沒聽見就算了。”
太后有意刁難,若不是他這個最受疼愛的十三王爺及時趕到,恐怕我此刻還站在仁鹹宮。但我會誤了時辰,也是因他連夜帶我去泊豔湖造成的。一念及此,我又收去尷尬的心態,專心致志欣賞起御花園的景緻來。
蘇慕幾步來到我身後低沉笑道:“方纔風有點大,你說了什麼臉都紅了?”
已是春末時節,瑞香花本該謝了,但御花園中培植的瑞香卻開得香豔。我正低頭折花,聽到他說的這句話不覺又氣又惱:“你還敢說!”猛地轉過頭,冷不防捱了一下撞,脣上貼着什麼溫熱的東西。
一睜眼,蘇慕的臉近在咫尺,黑曜如深潭的眼靜靜打量着我。
我輕咳着挪了挪身:“我剛剛好像撞着哪了。”
他溫暖的指尖輕輕撫過我脣畔,輕道:“珞珞,你這裡……”話未說完,手指卻滯住了。
我按捺不住心裡的詫異問:“怎麼了?”
蘇慕鬆開手,狀似漫不經心道:“有點乾燥。”言訖,他擺擺袖,從我身側走開。
時維暮春,但北方氣候常年乾燥,我又不愛飲茶,想事情還總咬破嘴脣,但這與他又有何干系?
我感到莫名疑惑,愣了一下,忙又追上去:“我都出來一整天了,家裡可能找我找瘋了,王爺可否指路讓我出宮?”
“你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諾大的御花園,除了幾個來往的宮人,本是空曠得很。我緊跟着蘇慕打算橫穿御花園出宮,不料前面傳來不小的爭執聲。
近一步可見這爭執的兩人正是李畫羽和楚荀。
呆愣之際,蘇慕扣着我的手,將我拉到旁的一顆大樟樹後面。
“荀哥哥,你,爲何不收我繡的荷包?”李畫羽緊跟其後,面帶羞澀道。
楚荀不動聲色地跟她隔出一人的距離,聲音和悅道:“李小姐不用特意避開大皇子送親繡的荷包給楚某。”
李畫羽凝望他:“荀哥哥介意的是大皇子還是我的繡工?若是嫌棄繡工,我可以再學,若是不喜我和大皇子的過往,便是要我今後都不與他見面也是使得的。之前,是我不懂何爲男女之情,直到我見着你,才明白……”
楚荀垂下眼緩緩地動了動脣:“我介意的不是你和大皇子的過去,也不是你的繡工。”
“那你介意什麼?”李畫羽定定望向他,“難道,荀哥哥心裡已經有人了?”
楚荀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沉寂的眼底牽動起層層波瀾,一如金輝照入幽幽的錦鯉池。
躲在樹後的我忍不住渾身一顫。
楚荀出自名門,自幼享受良好的教育,性格溫厚,恭謙有禮,除了在學堂時與我有些交集外,卻從未見他與別的女子有來往。
我抓在樹幹上的手汗出得厲害,一顆心也撲騰地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緊接着,李畫羽問出我最想問的話:“是哪家小姐?”
暮春的風帶着暖意吹煞綠水,楚荀望着錦鯉池,默默無言,一身白衫越發顯得素淨。
他雖然待人溫和,但總有一份自己的堅持,他不想說的事,誰也無從打聽。
李畫羽顯然也知道這一點,沉默了半晌又忽然輕聲道:“你心裡可是在怨我父親?”
“不錯,是我父親希望能與文公大人站在一起,特向皇上請旨要我們聯姻。”她閉了閉映滿哀傷的眼眸,又繼續道,“可這也是爲了你們楚家,爲了你好……”
楚荀依舊不發一言。
“我纔不管你此刻心裡想的人是誰。”李畫羽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堅定道,“不論你願不願意,你終將是要與我在一起,也只能與我在一起!”
“畫羽,其實你和我一樣。”楚荀面上的神情猶如清潭絲毫未變,他往錦鯉池裡撒了些魚食,淡淡開口道,“都是被命運牽着走的人。”
李畫羽忽然“咯咯”地笑了,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視着楚荀:“或許是。因爲你,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
我萬萬想不到,此前還和大皇子幽會的李畫羽,隔了幾天便已對楚荀如此情根深種。
先前我還寄一念想在李畫羽會爲了大皇子不願出嫁,如今看來卻是無望了。
楚荀幼時身子孱弱,楚文公便親自訪遍名師求醫,又請專人教習他武藝強身健體。看得出,楚文公對他期望極高,縱然楚荀文采斐然,但在他祖父眼裡似乎永遠都做得還不夠。
楚文公三代朝臣,他的獨子戰死沙場,兒媳難產而死,唯有楚荀這個嫡孫,爲了文公府的長遠考慮,是該娶一個如李畫羽這樣身家背景的女子爲妻。
方纔還晴朗的天空頃刻間就黑了,似要落雨。
李畫羽走後,楚荀獨自一人站在池邊。春末細雨如絲,在錦鯉池裡畫出一個個圓,然他的身體卻是半點都沾不得的。我想着一步踏了出去。
蘇慕拽着我的右手緊了緊,又鬆開。
“是誰?”楚荀眉尖蹙了蹙擡頭見着是我,眼底的不悅瞬時轉爲驚喜,“珞珞,怎麼是你?”
我若無其事地扯出一個笑容來:“啊荀。”
他如墨色泛開的眼眸漸轉柔和,在看到我身後的蘇慕時,卻驀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