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領我在小園漫步挺久,直到有下人跑來稟告說賓客都已經到齊了,我們才擇近道往回走。彼時細雨如絲,我見蘇慕的外袍幾乎都被雨打溼了,便關切地問:“王爺,您不要緊吧?”
他是本朝最金貴的王爺,若是因爲我淋出一身病,皇上怪罪下來,我可承擔不起。
蘇慕擺手笑道:“一點小雨,淋過之後神清氣爽,好不愜意。”
我瞪眼看他,想不到世間竟還有人喜歡身上溼嗒嗒的。
我倆才進裡屋便被一人上來拉住:“皇叔,珞珞,不過一眨眼沒見,你們跑去哪了?”
此人正是太子。他這性子隨意,一點也沒有身爲太子該有的架子,難怪跟當朝各路官員都混得極好。聽說皇上立他爲太子時,朝裡竟沒有一個官員反對。
蘇慕望向我道:“後院有隻小貓不省心,本王去處理了一下。”
太子何等聰明的人,何況淨月軒根本沒有養貓,他看了看我們很快便了然:“原來如此。”
我故意忽略他衝我眨眼的動作,任由蘇慕帶我入座。在場官員和名門貴胄之後本就驚訝淨月軒進來一位女賓,又見我與祈王太子都這般熟稔,看我的眼神不免多了一絲探究。
太子因爲遲來,先舉杯自罰三杯。蘇慕則端坐着,不見有何動作。想來誰也不敢跟祈王計較這些。席間,名門子弟彈琴作曲、吟詩作畫,令我大飽眼福。
其中有一個據說是今年剛進入這個圈子的才子,叫魏矜。這人是今年纔剛高中榜眼的考生,本也出自名門,姑姑好像是先皇曾最受寵的酈妃,可惜後來酈妃病逝,便只落得個越來越慘淡的結局。
我一向珍惜這種出身不俗的才子。
不俗在他年紀輕輕便經歷了家道中落的變局,且並未因此自怨自艾頹廢終老,甚至一舉高中榮獲榜眼。
以我目前的閱歷看來,魏矜將來一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以我摩拳擦掌,欲向其討一幅真跡,順便詳商開個書畫館的想法。
蘇慕顯是注意到我的異常,趁着衆人不注意按了按我的手:“看什麼看得一本正經?”
我一直注視着魏矜,對他文雅的舉止甚是滿意,當即脫口而出:“剛剛這位魏才子甚是不錯。”
手上壓力在無形間陡然增大。
我詫異地擡頭望去,卻見蘇慕一臉平常,嘴角還帶着貫有的淡笑。
他漫不經意的聲音幽幽道:“你看上他了?”
不知爲何,我竟在未時三刻觥籌交錯間感到一絲冷意,遂喏喏地縮回手,舉起酒杯一口悶下肚,再不作聲。
此番我只專注於桌上的吃食,不再看魏矜,生怕被蘇慕看出點端倪。不料各位才子輪番展示完才藝以後,他卻主動找我說起此事。
“你還是覺得魏矜最爲出色?”
我嘴裡塞滿蝦爬,好不容易纔勉強嚥下去一些:“對。”
“出色在哪?”
“年輕有爲,進退有禮。”說着,我還忍不住嘆氣道,“現如今這樣的好兒郎不多了。”
蘇慕什麼都沒說只笑了一笑。
眼看着大會結束,我打算跟着諸位官員就此離去,卻被人從後面叫住。轉頭看去,竟是蘇慕身邊那看着有些面善的隨從六子,我好奇道:“還有事?”
他對我態度恭敬不少,鞠了個禮道:“這是王爺吩咐讓小姐帶去的。”
我慢悠悠地探頭朝他身後一瞥。
竟是一枝粉嫩香豔的杏花。
我看了看不遠處正跟丞相之子談笑風生的蘇慕,很是納悶地問六子:“王爺的意思是?”
“胭脂杏,意在位高顯赫,特別贈給小姐。”
位高顯赫,我許珞珞一介富商要是再身居高位豈不是嫌命長矣,遂揮了揮手示意拿走,自己漫步出淨月軒。
此時斜陽暮色,集市散了,務農歸去,京城沉浸在一片祥和溫馨的畫面中。
我突然有些好奇許紜傷得有多嚴重,便僱了輛馬車去知味樓。路上隨意挑開車簾,便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大街上慢行。下過雨的路很糟糕,但他走得不緊不慢,絲毫沒有把髒水濺在鞋上,文雅不俗,卻是魏矜不錯。
他一人獨行身邊並沒隨從跟着,莫不是魏家如今已潦倒至此?
馬車很快便到知味樓。
管家傳話說父親要見我。想來我跟太子去淨月軒的事他早已知曉,此番見我是想打探究竟。
許家祖訓之一便是不允許與官家有私交往來。
許家能有今日,主要原因是這條祖訓定的好。因爲我許家自覺斷去與官員相護的羽翅,向朝廷投誠,不論朝堂局勢如何,許家必不會偏向任何一方,更不願牽涉其中。如此,朝廷纔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許家做大買賣。
但祖訓說的是不能有私交,我只想與魏矜做筆生意,根本不算私交往來。
客廳裡,父親正在用膳,讓下人拿了一碗桂棗山藥湯給我,淡淡道:“知道自己胃寒,在外面就少吃點涼的。”
我知道定是蝦爬吃得滿身味道,便吐吐舌一口氣將湯給喝了。
“去淨月軒可長見識了?”
“見了不少王孫貴族,但他們大多紈絝子弟,不值一提。”
父親哼笑道:“那還是有些個能入得了我女兒的眼?”
我聽出父親語氣中的不滿,沉吟片刻,將心中的打算告訴父親,並詳細說明魏矜如今的處境,他博聞強識,文采斐然,但所作詩句與其人一般低調,顯然在朝堂上是極不惹人注意的,可以放心籠絡。
“珞珞。”父親聽後忽然輕嘆了一聲,道,“爲父曉得,子燁回來,你心裡終究是不大舒服的。”
我低頭默了。
父親用一隻手撫摸我的頭髮:“三年前你未能嫁與子燁,並非是你沒有福氣,而是你和他有緣無分。”
他頓了下又語重心長地道:“其實現在這樣何嘗不好?生意場上一分錢財有一分重量,賺到了就有沉着的氣勢,而官場風雲變幻,一旦有所牽連,即使是文公府,三代之內定是難逃罪責,你年紀尚淺又如何能從容面對。”
三年前,春,我病好後。
父親曾給過我兩個選擇,一個是另擇良日馬上跟他人成婚,以保家族聲譽不毀;一個是留在許家,以男兒身份協助打理生意。
當時我心灰意冷,只覺得兒女情長之事索然無味,卻激發出管理生意的興致,也好儘儘孝道。
然家族生意不可與官場沾上邊,我與楚荀多年的交情也算到此爲止了。
現下想起來依然有些傷感,我張了張嘴道:“父親說的我都懂,三年來也沒有怨過誰。”
“這麼說來你與那個榜眼……”
“僅是賞識魏矜的才華。楚荀他雖然回來了,與我也是……不可能的,但女兒斷不會隨便找個人嫁了跟自己慪氣,請爹爹放心。”
“這樣最好。”父親點頭道,“書畫館本不是我們許家最擅長的生意,而且盈利也不多,何苦讓自己這麼累。”
“不,爹。我已經爲書畫館在城中購了一塊地,在這件事上,希望爹爹不要阻止我。”
我因爲楚荀學作詩學品畫。
他是存在我記憶裡的一個夢,永遠都是。遙不可及。卻又那麼深刻。
我無法將他據爲己有,卻可以在心底爲他留一個位置。
“糊塗!”父親震怒,丟下碗筷,二話不說便擡腳走出門去。
父親如何會不知曉我的心思。他嘴裡雖然責罵我,但其實已是默許了。他說的糊塗一是怪我事先沒有跟他商量先斬後奏,二是怨我對感情癡纏不爭氣罷。
淨月軒的甜點太膩,除了蝦爬別的我都沒怎麼碰,就着父親用過的殘羹剩菜湊合一晚白米飯,吃得竟也香甜。
得到父親默許,第二日,我便着人請魏矜去城東一家酒樓赴晚宴。
之所以沒邀請在知味樓便是怕讓有心人看見又有話可說。
魏矜果然又是一人應邀前來。
花間玉食,月下美酒。加之睿智清雅的才子,能有幸一道享用,真是人生樂事。
魏矜舉杯與我道:“多謝珞珞姑娘看得起我魏某。”
“哪裡哪裡,大人乃本屆榜眼,能請到大人是我的福氣。”
他緩緩飲下一杯扶頭酒:“珞珞姑娘出身富貴,何必挖苦魏某?”想是淨月軒中,他見我與祈王坐在一塊,便認定我是富貴人家。
“論金貴怎及魏大人。”我回敬他,“我許家不過是有幾個錢罷了,並非魏大人所想。”
他先是一怔隨後又瞭然道:“原來是許家千金。”這般一來一回,聰慧如他,已知曉我的身份。
扶頭酒性烈,但看他一介文弱書生,居然自斟自飲沒有閒時。我不免好意提醒他:“這壺扶頭酒酒勁不小,大人切記適可而止,不要貪杯。”
他嗓音沉醉地笑道:“若醉後能一晌貪歡,魏某情願一醉不醒。”
聯想着他那令人哀傷的身世,我不無感慨道:“魏大人小心身子。”
清濛的白月襯出他皎白的玉容,眼角下一片明顯的酡色,卻絲毫不減他清俊的氣質,反而越發讓人心疼。
我搖手在他眼前看有幾分醉意。
“青娥。”魏矜眨了眨迷濛的眼,忽然伸手抱住我,“青娥,是你嗎?”
原來,不論是才識過人的榜眼,還是貪戀回憶溫暖的小丫頭,都不過是望不穿紅塵的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