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前, 我恍惚做了一個夢。
那時節分明是京都的盛夏。我戴着父親從江南帶回來的綢花帽子去知味樓,管家方纔通知說,楚荀點了一盤當季美味在裡頭等我。
所以說楚荀不愧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 而且還喜歡了那麼久。他真是深諳我心。
楚荀點的是一盤黑漆漆的知了, 他一個文化人自然是不碰這個, 但他知道我喜歡, 特意跟人花了一早上去捉的。我喜滋滋地吃着, 眼尖瞧見他耳邊的髮梢還是溼的,顯然是剛洗去泥塵匆匆趕來。我自小對書生有着不一樣的情懷,一則是他們的生活給我很強的神秘感, 一則是他們好欺負。
夢裡,我想着法騙楚荀吃知了, 他忽然滿臉不樂意, 手一擡, 把盤子丟在地上,面上神情冷冷的, 不含一絲情分。我大驚,忙給他認錯,可惜他臉色越來越沉。我熱淚盈眶地擡頭,瞥見他身後慢慢走出來的女子——李畫羽,挺着隆起的腹部, 不屑地指責我勾搭有婦之夫。情勢忽然扭轉, 我百口莫辯, 讓一旁激憤的看客砸了個正着。
腦袋生疼, 我打了個挺, 醒過來。
“啊姐,你怎麼了?”
屋子的大門倏然推開, 風颳在臉上涼意甚濃。
楚荀冷漠的神情有一絲怔怔然,他徐步踱步過來,從高俯視我,詫道:“你居然還能睡得着?”
我將身子往後挪了挪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管怎樣我起碼還得活到你要我死的時候。”
楚荀聽後嘲道:“生死有命?那我的孩子做錯了什麼要被關在深牢不見天日?”
我驚異道:“李畫羽當真懷了你的孩子?”
楚荀卻失了耐心不再與我周旋,隨意地朝下屬擺擺手:“押去刑場。”
聽他說出這四個字,我居然一點也沒感覺到疼。彷彿做了那個夢以後,心已經麻木了。後來我才明白,應是那時我對楚荀早就斷了所有的念想。
當兩個士兵過來押着我的肩將我拖出屋時,我反而能微笑着對許紜打趣說:“啊紜,刑場你怕嗎?”
許紜愣了愣,也笑對我道:“怕就不能姓許。”他頓了下又道,“剛纔你做夢喊楚荀的名字的喊那麼激昂憤慨,他進來時臉都是綠的。”
我讓他說樂了。
待到了荒僻的刑場,手上的繩索方一解開,我拂開面頰上的髮絲,卻感覺到有點溼意。
楚荀坐在半人多高的高臺上,盯着我道:“常州久攻不下,蘇慕守城嚴密,如今突然派使臣提議講和,看來他多半已經信了你和蘇念之都在我手上。”
我心底擔心,面上卻裝出笑意:“你是不是忘了,你還在學堂唸書的時候,蘇慕就已經在沙場點兵了,你這點小計謀他還會看不出來?說來他最憎別人的威脅。若他帶兵趕到時又不見念之,你覺得他會怎麼對你?”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楚荀直了直身子,指着常州的方向,“我信中已說明蘇念之在我大周營內,他若趕來刑場救你,來回必要耗去一個日夜,此時大周進攻常州乃是絕佳時機。”
我皺了皺眉:“如果他選擇先救念之……”
“那有我早已佈下的天羅地網,保證他無論帶多少人馬都只得有去無回。”
這計謀設計得真真是天衣無縫。
無論蘇慕選擇先救誰,對他對正周來說都太危險了。
日頭很曬,我和許紜被迫跪在刑場等待着,心亂如麻。但我知道蘇慕此時一定比我還心煩意亂,一邊是與他呆了七八年、全心依賴他的念之,一邊是我。
在感情的天平上,若換做蘇慕和念之受難,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救念之。並非是我自私不顧及蘇慕的性命,只因爲不管我和蘇慕出什麼事都好,都與念之沒有關係。若說無辜,只有念之是無辜的。蘇慕一生隻身官場,惹的是非本就不可避免,當初我爲了能做出點成績來讓父親刮目相看也沒少幹缺心眼的事。都說一報還一報,我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
其實我想這麼多,無非是安慰自己的膽怯。只怕寄託期望太高,失望也墜得厲害更甚。
但我不知該說蘇慕太過自負還是傻。
在看到蘇慕果真應約而來時,我內心竟然出奇地平靜。他如天神般着一身銀閃發亮的鎧甲,從馬背優雅躍下,漫步踱至我身前:“珞珞。”語氣平和,視刀劍如無物。
我差點落下淚來。一個字也說不出。
“祈王,你終究還是來了。”楚荀從楠木椅上慢慢起身道,“你擅離職守,就不怕我的人趁機攻佔常州?”
蘇慕看了看我道:“如果連許珞珞本王都護不了,那憑什麼守常州?”
楚荀聞言大笑:“你後腳剛離開常州,我的人前腳就琢磨着踏進去,如今常州應是一片混亂。”
蘇慕並不理會他的話,將我扶起身,查看了下傷勢,這才淡淡道:“楚子燁,別說你比本王小了一輩,就算是楚文公,精明一世也知道忌憚本王幾分。你在他身邊那麼久,可見他與本王鬥有贏過?”
楚荀皺眉看他,默了。
蘇慕拉起我就要走。楚荀的部將抽刀將我們攔下。
“你若還有人性,不如關心關心自己大軍還剩幾人。”蘇慕淡淡朝楚荀撇去一眼,輕飄飄道,“並非只有你會使計。本王亦非聖人。”
楚荀震道:“你這話何意?”
蘇慕低嘆口氣:“楚文公獄中飲鴆毒而死,皇上繼位衆望所歸,名正言順。你楚家大軍多數爲我正周舊部,有幾個敢犯叛國之罪,妻離子散,誅滅九族?而談和也只是一個幌子,目的只爲讓你放低戒心,亦爲了入營查看念之的下落,你真以爲本王會任由你牽着鼻子走嗎?”
話音方落,四面壁落揚起迷眼黃土,上百騎兵將唯一的兩個出口圍住。那搖起的方旗上繡着光鮮顯眼的“祈”字。
楚荀擺擺手放我們離去。
許紜一路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實在忍不住了才問:“姐夫,你是怎麼做到的?”
蘇慕淡淡笑道:“不過是唬住他罷了。他很快就想過來,我手上帶的兵實際不多,別說搗毀大周的軍營,能救你們出來就已經是一個奇蹟了。”
我和許紜對視一眼,撩開車帳,果見只得稀稀疏疏的騎兵護送我們回常州。
原來剛纔那場陣勢不過是他叫人鼓起塵土所致。
我想到個問題,急道:“那念之找着了嗎?”
蘇慕無奈地搖搖頭,忖道:“我也想不到,念之不在他們手上又會在誰手上?”
我安慰他也安慰自己道:“沒事,他一定會沒事的。”就算劫匪綁架人質也會送封信來謀求金銀珠寶,何況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果不然,我們剛到常州境內就收到快馬修書一封,說是有了念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