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是碎沙石,我一屁股跌在地上,手心擦出了血。
蘇慕和華九青聞聲趕來。
看見是我,蘇慕眼底如平湖落下一子,漾起一波漣漪,爾後又恢復平靜。
“你又躲着偷聽了。”
他這語氣很平淡,像是問我卻又不是,略略有一絲不悅。
我自個扶着枯樹站起來,對上他的視線,點點頭。
蘇慕不說話了,脣畔的笑意逝去。
這時,華九青朝他俯身道:“王爺,奴婢先行回府。”走前,她又回頭看了看蘇慕,那神情眷戀,像極了婦人看自己出遠門的夫君。
待她遠去,我再抱着星點的期盼問:“她說你阻斷我和楚荀的婚事,是真的麼?”
蘇慕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杏花的花期將近,先前嬌嫩的花瓣像褪去鉛華的女子,凋零在簌簌風中,花開花敗,哀嘆一生終於熬到了頭。
我閉目痛聲道:“就爲了削弱大皇子的兵力,你毀掉一樁原本應是很美滿的婚姻?我許家不與官道有私,不論我嫁與誰,都不可能傾盡財力相助……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負手不語。墨色的眸底深沉,翻騰着一種我不懂的情緒。
半晌,他緩緩啓脣道:“美滿的婚姻?縱使我不曾向皇上進言,你以爲你和楚子燁就真的能美滿嗎?”
“你錯了,錯在你太不瞭解楚家。楚文公的心思絕非只是輔助大皇子這麼簡單,而楚子燁在這場角逐皇位的是非恩怨中是多麼重要的一步棋,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靜靜看我:“至於我,我只是不想你在此事中有所牽連,日後難以脫身。”
多動人的說辭,任你是吃了稱砣鐵了心,也難不被動搖。
但這一切都是表面。
正如花謝了會再開,最難揣測是人心。
他不想我置身在這場是非恩怨中難以脫身,但他卻早已陷入其中不可退縮。若非如此,他何至於欺瞞世人的雙眼,暗中培植線人。
我不曉得是否太后與他合演了一場戲,就連華九青這等絕色女子,都能唯他命是從,難怪他一向張揚跋扈,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因而,我在他眼中頂多算是吵嚷着要糖吃的孩子,他高興就甜言蜜語哄兩句,不高興則懶得掃一眼。
初夏日頭溫和的風暖不了我漸冷的心。
許久,我退後道:“昨日我遭淫/賊所害,幸得王爺搭救。這番恩情我本應感恩戴德,甚至以身相許,但我想王爺府上的佳麗堪比後宮三千,而我許珞珞……不過如此。”
一不留神讓捲起的風沙眯了眼,我眨了眨眼,不讓淚凝落:“若王爺沒有異議,我許家不日將着人送上前朝夜明珠一對,以表謝意。”
語畢,我躬身揖了一禮。
“珞珞!”
蘇慕幾步走上來拉住我,眼底的迷霧散去,他語帶欣喜道:“你方纔說,你要以身相許?”
我動了動脣,道:“是,我原想請牧如風與我休書一封,自此甘願在王府做一個不問世事的深閨婦……不過,我想王爺不稀罕,有華九青這樣的美人當前,王……”
話未說完,蘇慕緊了緊抓着我的手,打斷我:“九青她只是我在一次出巡遇上,而後讓欽天監監侯認做養女收留,指派她做一些掩人耳目的事罷了,至於王府裡那些個,都是朝堂重臣之女,無非是逢場作戲,我從沒想過去看一眼。”
那又如何?
他自小養尊處優,收我入府,不過是他平順的生活裡因我激起一抹浪花,但煙花易冷,浪花稍縱即逝,我和他終究不是處在一個階級的人。我自問不能安生在他的後院裡,和一羣閒適無聊、工於心計的女子。
蘇慕看向我,像是能讀懂我心意般道:“我並非貪圖一時新鮮好奇才要你嫁與我。泊豔湖時,你曾問我爲何會知曉你飲酒後不得吃海味,我這便告訴你,三年前,楚子燁冒雨跪在楚家門前不肯出京,後由楚文公請旨,才迫使他不得不違抗聖意。其實,那日楚文公來請旨時我也在殿內,派去的禁軍,便是我的那一支。”
我詫異擡頭,但見蘇慕的眼眸燦若星河:“我是由那時起,開始着人打探你的事情。”
“……”我低眉久久不能言。
他的話帶給我太多震撼,與我心底的那番計較形成一個糾纏的結。
說唱的先生曾在戲中這樣演:“夢裡紅顏,淡抹胭脂笑。相逢假似未相識,心已亂。”但他唱得那樣哀傷,唱得眼角落了淚花了妝還不知道。
蒼翠的夏,淨月軒裡綠得深沉,綠得酣醉。
那掛在枝頭的胭脂杏,稀疏可憐,露出倦怠的姿態。
樹下,蘇慕蹙着眉峰等我的答覆。
我從旁折了枝柳,認真道:“蘇慕,你對我好,我很感激。”
“我真的有想過嫁與你一起好好過下去……我可以做翹首以盼的望夫石,卻不是與別的女子一起。你說不願我干涉到這場角逐皇位的是非恩怨中,你是對的,以我的能力,以許家的能力,事後根本不可能做到安然抽身離去。因而,我決意賺更多的銀子,早日帶家人離開這塊是非地。”
“我想了,我和啊荀的事不能怨你。若我身處你的位置,也不定會這麼做。不過我想我今後一看見你便會想起這件事,所以……”
蘇慕眼底映出同說唱先生一樣的傷懷。徐徐隨風落下的花瓣。以及我清晰的身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淨月軒池子裡的蓮花全長開了,帶着誘人的芬芳。我將手搭在他肩上,閉眼,踮腳在他額前輕輕一吻。
六子帶我離開淨月軒的時候臉色不是太好。
大約是瞧他主人臉色不好,他也跟着不給我好臉色看。
這麼忠心耿耿的僕從,若是別人的,我一定想辦法挖過來。但是蘇慕……我說不上爲什麼,隱隱有一種愧疚感。
說來,我也實在不欠他什麼。
連身子都給了。我實在找不出什麼能彌補心底的愧疚感。但我答應過他一對前朝夜明珠。
我素來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出得淨月軒,我徑直找到知味樓的管事家裡,吩咐他把往日拿來鎮店,鎖在櫃檯前的那對夜明珠,打包送去祈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