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嶺山頂寸草不生, 等到兵士校場營前時,我已是飢腸轆轆。
但唯一的入口有官兵把守着,聽着裡面傳入峰谷氣勢如山的訓練口號, 我突然有點怯意。
蘇慕將我放下來, 略有安撫意味地拍了拍我的肩:“我先進去, 你們在這等着。”
他又獨獨看向華九青道:“女兒家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你幫我好好照顧珞珞。”
“是。”半晌才聽華九青應道, “請王爺放心。”
我看着蘇慕披一件厚厚的墨色長袍走過去,亮了亮手中兵符。那幾個守衛急忙蹲身下跪,將大門敞開迎他進入。
冷不防, 華九青望着蘇慕遠去的背影,淡淡道:“王爺把一顆心都系在你身上, 真教人羨慕感懷。”
我不解其意, 怔道:“什麼?”
她回過頭, 眸光流轉,掃過我隆起的小腹:“不管你懷的是縣主還是世子, 這輩子都必是榮寵一生……”她似想到了什麼,譏諷地笑了笑:“但你吃那催產的藥方子,真是害人害己。”
我把兩手護在身前道:“那是不得已而爲之,你不會懂的。”
“你竟然怕我會傷害你?”華九青仰頭笑道,“再怎麼說他身上流的也是王爺的血, 我斷不會做出讓王爺難過的事來。”
“不過, 等這孩子出世, 我也不知道我這眼裡還能不能容得下你。”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涼風陣陣, 我頸上肌膚戰慄, 把露在外面的地方儘量往狐裘裡面縮。
她忽然冷冷注視我,眼底的不滿情緒如潮水高漲:“許珞珞, 我怎麼想也不明白,他爲何會看上你!他那樣驕傲的身份,何以能爲你做到這地步……”
我真不知道她說的這一步是哪一步,只好連連退身,求救般看向身旁的六子。我希望他能拖回一絲華九青的理智。但他將視線移開,明顯不願摻合其中的意思。
我不禁絕望了。蘇慕身旁這些個收養的女子也好,忠心耿耿的僕從也罷,一個個都很有脾氣。
眼下局面實不是我能掌控的。小腹沉重,站了這麼一會便覺得兩腿痠麻,只好用手輕輕捶着。我想了想,對華九青道:“你說的就跟你對蘇慕的感情一樣,我都不大懂。”
“你裝不懂就能心安理得地讓王爺對你好?你以爲,我們爲什麼不能跟着王爺進去要在外面候着嗎?還不是因爲他缺失了半枚兵符?”
我聽着她這樣指責的語氣不由就冷漠道:“蘇慕是這孩子的生父,看在孩子的份上,他照顧我是應該的。”
華九青略一怔,怒極反笑道:“好,如果你對王爺僅是如此,爲何又要跟着來南嶺山?”
我笑了笑,看向從校場裡緩緩走來的深黑人影道:“反正我在家裡也就是個拖累,這裡有蘇慕和……你的照顧,我比較可以安心養胎。”
“你——”華九青在看見蘇慕的同時噤了聲。
我走到蘇慕跟前無力道:“我餓了,腿也麻,肚子很難受。”
在軍醫到來前,蘇慕餵我吃了半碗粥。我吃得滿頭是汗,只覺得手腳冰涼,酸脹難忍。蘇慕站了會又在我牀頭坐下,看着我煎熬很是不知所措。我好似從他眼裡望到一絲疼惜,還沒來得及抓住,小腹一陣劇痛,我疼得叫出了聲。
蘇慕穩住我,痛聲道:“珞珞,大夫馬上就到,你忍着點。”
我氣若游絲道:“那藥方果然是要我吃些苦頭的。”
蘇慕急急用袖子拭去我額上的冷汗,捧起我的臉吻道:“我回去就把鍾大夫和他那勞什子藥方都毀了!”
意識越來越迷糊,我緩緩道:“不怪他的,我原就聽說生孩子很危險,熬不住死掉的……很多。”
“胡說,你不會有事!你跟孩子都不會有事的!”
我在心底笑笑。他這句真十足孩子氣了。
大夫帶着藥箱進來,蘇慕忙讓開位置,我疼暈過去前,腦子裡一直拂不去他蒼白的臉色。或許華九青說的對,我不該讓一個不足月的孩子承受我們的心酸。他的身份本該由萬千人崇敬,他是祈王世子,這輩子應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卻爲了金錢利益讓他也讓自己承受這份痛苦。
這孩子還不足月,就算出世了,也難免有病痛折磨。還不如不來亂世走這一遭……即使是賠上我的性命。
也許他也知道我這樣不負責任的想法,腹中下墜的痛楚越來越強烈,直到我受不住徹底昏睡過去。
“珞珞……珞珞。”感到有人輕聲喚我。
“外面下雪了。很美。要不要我帶你去外面看看?”
我勉強睜開一條縫,看見身旁坐着蘇慕。他也是剛起沒有來得及打理,眼窩下是兩條青印,髮絲散亂,遮住他消瘦的臉龐。
不知我這回又睡了多久,眼皮子雖然沉,但腹部疼痛感沒有了。我張了張嘴,發出嘶啞的聲音:“孩子……我生了嗎?”
蘇慕一愣隨即低笑道:“他還在你肚子裡。”
我慌道:“什麼?我之前痛得死去活來,他居然還不肯出來?”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身上的隆起,再確認地摸了摸,果然……分娩的苦痛比之前更甚。
蘇慕神色一黯,俯身抱了抱我:“大夫說,因你喝了那藥,生產的苦痛會比別人劇烈些,以後幾天都會……很痛,很難忍,但是你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他的身子很暖。我透過他頸窩望見被風捲起的簾帳下,是一片銀裝素裹的晶瑩雪景。紛紛揚揚的雪,純淨不忍觸摸。許是我當真睡得太久,身子不甚利索。蘇慕撐了傘,扶我到外面慢走,因陷入太深,拔腳時一下子坐回到雪裡。
我道:“走累了,不走了。”
蘇慕道:“那我抱你回去用膳,這兒不能坐,等一會就冷了。”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腳陷在雪裡的糗態,便指了指積着薄冰的明湖,胡謅道:“我晚膳想吃魚。”
“魚?湖裡都結冰了,應是沒……”他再再望了望我,抿脣笑道,“也好,難得你有食慾。”
因明湖離開校場有段距離,蘇慕便褪了外袍,捲起衣袖準備下湖。
這本是緩兵之策,等我順利把腳拔/出來,看着地上的雪花,遂起了個壞心眼:“蘇慕!”
“嗯?”
“看打!”我手中的雪球不偏不倚正中他額頭,嘩啦一下,雪花濺白了他眉眼。我並不滿足,又拾起一個小點的丟他,恰恰滾進他領子裡。
我看他連中我兩個雪球,頓時心裡分外暢快,覺得渾身都有勁了。
“啊,我突然不想吃魚了,你知道的,孕婦不能受涼,所以你決不能心存報復,快帶我回去罷。”
蘇慕拭去臉上的雪花,把衣服往手臂擱着,慢慢走來,揉了揉我頭髮:“這高山上或許是難,但去萬花村買兩條魚不算難事。一會我讓六子去辦。”
我詫道:“你知道難還脫衣服下水?”
“我還知道你近日來心裡頭不舒服。不尋個是由讓你發泄發泄,怕是怨氣難消。”
他修長的指輕輕拂去我頭髮上的雪,在我鬢角一吻,微微嘆道:“珞珞,我從來沒想過讓自己血脈延續是那麼辛苦的事。看你那麼痛苦我心中也不好受,但我答應你,我們就只要這一個孩子,不管他是天生短缺,還是生來就帶了什麼病痛,我怎麼都不想放棄……所以,不管你意識清醒與否,都不要再說你對不起他、你想跟着孩子一起走的話了,好麼?”
斜陽暮色,落日圓紅,天邊明透。
我不可置信地擡眼,從他溫實的懷裡直起身,眼所能及,頭頂是沒有一片雲朵遮擋的天,如不摻雜任何雜質的茫茫皚雪。他眼底明亮,映着橘紅圓日,深沉的望着我,給我堅強下去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