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曾想,昨日歡天喜地出嫁,今兒我就有家不能回,只能漫無目的地遊蕩在京城市集。
日頭的太陽讓雲層遮住。
我擡頭看了看天色,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這個季節天變得很快。
果然,不多時飛沙走石,驟雨劈天蓋地而來。
集市上的人紛紛作鳥獸狀奔走。
我來到城中的書畫館,瞧見另有一位姑娘抱着雙手躲在屋檐下避雨。她淋溼了衣裳,單薄的身子在狂風中瑟瑟發抖。竟是同病相憐,我悲憫心一起,便打開畫館的門,邀她進去一坐:“姑娘,雨越下越大了,你不回家嗎?”
她瞪了我一眼,沒好氣道:“被夫家趕出來了,無家可歸。”
經她這麼一說我頓時衍生出一種莫名的優越感。
雖然同是無家可歸,但相對比較,我好歹算是自己爬牆出道,境況明顯好多了。
於是,我尋了塊乾毛巾遞給她,再再嫉妒地瞥了眼她豐腴的身姿,諄諄善誘道:“你莫傷心。連你這樣的美人都拋棄,你夫君一定是那方面冷淡了,他委實算不上真男人。”
灌了壺水煮茶,我又接着打聽八卦:“不然,你說你夫君爲何不要你?”
她咬牙道:“我也不曉得。一塊被趕出來的姐妹們都說,是被外頭的狐狸精迷了。”
我被噎了一下,不甘心地換了條思路,繼續抒發己見:“呃,這樣的夫君不要也罷,沒有擔當,娶了你又不對你負責。將自己的妻妾用完了就丟,實非大丈夫所爲,不是大丈夫如何能取得功名有所建樹?”
水開了。我吹散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問她:“對了,你夫君是做什麼的?”
“我夫君確實沒有考取功名。”她眼神黯了黯,復又一臉仰慕道,“因他生來就有爵位,上得了戰場帶得了兵,建過功業,深受先皇寵愛。他就是十三王爺,祈王。”
“嘶——”
沒留神,讓剛煮沸的水燙得我舌頭都腫了。
我沒來由的有絲不悅:“你說祈王是你夫君?拜過正正統統天地的夫君?”
她面上的仰慕一下子褪去,悶聲道:“不是。”
“其實,我知道他並不喜歡我們當中任何一個。”她捧着冒着熱氣的琉璃杯,神情掩在那團白霧中,“初時我也很惱,後來便隱隱留着一份期盼……到現在——”
“他是我認定的夫。”
我偏神怔住。
夏日驟雨狂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水順着房檐淅淅瀝瀝地滴在瓦罐裡。
“謝謝你的茶。”女子探頭出去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該走了。”
我從門後取出油紙傘給她:“去哪?”
“能遠遠看着他的地方。”
青天水色,女子撐着鵝黃的傘漸漸走遠。
我不曉得她口中能遠遠看着蘇慕的地方是哪,但她個性嬌蠻,出生斷然不俗,所以我並不擔心她會沒處去,只嘆這樣的千金小姐能教蘇慕冷落成至此,完全看不出權貴千金當初的嬌蠻,想來蘇慕在對付姑娘家這方面是真有一套。
我嘆口氣,轉了個頭,在看到古街碧坊,人羣穿梭的巷口,那撐着青花傘的人時,心口像被什麼觸了一下,震在原處。
雷聲霹靂嘯過,天光一閃,映出牧如風清雅身姿和淡漠的神情。
他輕蹙眉頭,面容沒有即刻隨着白光逝去,反而越加清晰,與我記憶中,他穿着鮮紅婚服的模樣重疊交加。一樣的雲淡風輕,喜怒不形於色。
我低道:“如風。”
他沒有說話,墨靴踩着浸着水的青石板,撐傘一步步走來,走得那樣慢,像步履蹣跚的老者。
我看那雨水順着傘骨滴落,又依戀地落進他寬袖中,將一身藏色的袍子染溼。
喉中突然一窒,我嗆聲道:“如風,我……”
“把傘撐着。”他伸手拂去我粘在臉頰上的溼發,淡道,“下那麼大雨,你不撐傘,是想爲夫替你多費些心思麼?”
我擡頭,天剛好下了滴雨進眼眶。冰冰涼涼的,滾落眼角。
其實他指尖的肌膚一碰着我,我就忍不住鼻子泛酸。何況他這樣低聲跟我說話,沒有一絲責備的意思。
我不信他進到新房看見倒地的校尉後會猜不出發生了什麼。
昨夜那樣的情況,我人又不見了,不知他後面是如何應對賓客應對下人的。
我低頭愧道:“其實昨天晚上……”
“許姑娘,你有沒有一點作爲人/妻的自覺?”他打斷我的話,語氣不善道。
我氣息一滯,印象裡這是他頭一回發脾氣。
他脾性一直都是淡淡的,教人察覺不到他心底真實的喜怒哀樂。他對我可謂是千依百順,從沒搖頭說過“不”字,但卻也從來都稱不上溫柔。
就像是一個世故的老者,對所有都漠不關心。
只要你不任性到僭越他的底線,他可以捧一本書閒閒地看,一面悠然地呷口茶,一面敷衍隨和地回你“嗯”,“依你的”。
但我這次應是過頭了。
我吸了口氣,抱着一腔英勇就義的氣勢閉上眼:“我知道我對不住你,打也好罵也好,任你出氣,事後給我一紙休書,我便再也不出現你面前。”
沉靜良久。
預期的責備和痛罵都沒有,我睜開一條縫。
牧如風涼涼的手指拭去我臉上的雨漬:“那個校尉有沒有對你怎樣?”
我搖搖頭。
“那時爲夫不在你身邊,一定覺得很委屈吧。”
我不語。
再次驚訝於牧如風實在太瞭解我了。
他握着我的手,眼底柔和的漣漪層層漾開:“如你所說,男子若因自己的過失而拋棄髮妻,不是太冷淡無情,就是沒有擔當。爲夫才把你娶進門第一天就寫休書,日後傳出去,怕是少不得要被世人如此詬病吧。”
我聞言一笑,潤溼的眼眶卻愈加酸澀,吸了吸鼻子道:“原來你早就來了,偷聽我與人講話。”
牧如風一副行的端做得正的模樣,揚眉對我道:“夫妻本是同體,娘子你對爲夫還尚有秘密保留?”
我默了默,道:“所以,你是爲自保名節纔不休了我?”
他略有遲疑地點點頭:“嗯。”
“不過,我們還有一生一世的時間,或許娘子可以讓爲夫喜歡上你也不一定……”
我手上一抖。
青花傘“撲通”跌入雨裡。
我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堅實的臂彎足夠讓我感到安穩踏實。
牧如風並非無情。
我一直都知道。他實在太睿智,將我一星一點的心意都拿捏得那麼透徹。
他知道我有家不回是糾結於昨日的事上,他說一些與往日不符的話,自稱爲夫又喚我娘子,無非都是要我不難過不內疚。
但他這樣,我更難過。
如果我幼時先碰着的不是楚荀,而是牧如風,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眼淚淋溼他的袍子:“如風,以後我絕不再負你。”
“嗯。”他摸着我的頭髮,說,“莫哭了,這身袍子的布料很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