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張志高到江心圩,高良就和民工一道上了工地。早、中飯都在大堤上吃,每人一大碗米飯,菜是自制的鹹菜;飯後休息半小時就開工。高良和其他技術員一樣,任務就是四處巡視指導。總體看,各個生產隊的工作質量都不錯。都是老挑圩、防汛的了,有些事比技術員還有經驗;取什麼樣的土、在哪裡取,哪兒該加厚、哪兒可以薄點,等等,經驗都很老道。高良想,有時候,實踐經驗就是比書本有用!比如,他剛纔遇到的幾個問題,就都是書本上沒有的。正獨自感嘆着,忽見一個老人挑着一擔筐,氣喘吁吁地迎面走來,便禁不住掃了一眼。只見筐裡都是一色的古代大青磚,寬約五寸餘,長約一尺一寸,厚近三寸;看上面還粘着溼漉漉的泥土,就知道是剛從地下挖出來。高良不覺一愣,難道這裡還有古城遺址?這麼小的一個地方,不可能呀!便疑惑而奇怪地問老人道:?
“老人家,這磚是哪挖來的呀?”?
“那邊窯基裡挖的”老人見有人問話,就先歇下擔子,然後手指着取土的地方說道。“窯基?什麼窯基?”高良很是不解追問道。現在壘砌磚窯都是通用的小青磚,別說沒人用這樣的大青磚,就是有人想用也沒辦法用啊!因爲大青磚燒製技術特別,難度比小青磚大得多;同時用大青磚壘砌現在的磚窯,既浪費又很難收頂。可以這麼說吧,他高良根本就沒聽人說過,除了修建宮殿、城牆之類的,還有什麼地方會使用這麼大的青磚!難怪人說“黃石磯,水流西,有山不叫山,到處是稀奇!”了。昨天才領略了這裡長江的“水流西”,和七座山有六座的名字不帶“山”字,今天就又初識了“稀奇”。想起這個大青磚,高良不覺暗笑道:應該還加一句,叫“既無城更無宮,燒製大磚做屋基”。?
老人見這個青年人一會兒發愣,一會兒傻笑,頓感莫名其妙地說:“你是不信還是不曉得?告訴你吧,這附近遍地都是老窯基呀!你看看,窯基的磚大,質量又好,有的窯洞裡還有整窯沒取出來的磚。我們這裡許多人家的屋基、柴房、豬欄都是用這種磚砌的。”?
高良剛纔暗自發笑並不是笑這個磚本身,而是因爲這裡的“到處是稀奇”。他見老人誤解了,立時便很不好意思起來,可一時又無法準確解釋,只好向老人陪着笑臉說:“謝謝老人家了,我也去看看!”話未說完,就轉身飛也似的跑向取土的地方。?
取土的地方是楊山腳下一個大平臺,因多年挑圩取土,距離圩堤保護帶以北的二十多米,已經被挖下去六七米深,大部分都已改成了水田。圩堤保護帶至大平臺之間,每間隔一、二十米便留一條一米五寬的通道,以供取土人來回。通道上挑土去、空擔子回的人來人往,空手而過的倒顯得很是礙眼。好在多數人都已經知道,高良是縣裡派來的技術員,所以並沒人會怪責他。他問旁邊走過的人:?
“請問,哪裡發現了古磚窯呀?”?
“哪裡?到處都是。”那人手指着後面說:“每個隊的任務區都有窯基”?
高良道了一聲謝,從人縫裡匆匆cha到最近的一個取土點。當他撥開人羣,一個殘存碉堡似地的圓形建築物,赫然便出現在眼前。嘿!這就是古代磚窯?猛看上去像個碉堡,又像是倒塌的大煙囪,還殘留着的一小截底座。說真的,無論是碉堡還是大煙囪,總讓人感到很怪異,很刺眼,同時還有點落寞。這麼個怪形怪狀的小建築,被碎石、泥土掩護了不知多少年,雖然經過無數遍酷暑嚴寒,卻還能倔強地保持原來的基本形體,也算是很不易了。民工們很都自覺,並沒有爲了磚而挖磚,而是規規矩矩地沿着磚窯四周取土,誰也沒有爲了那些誘人的大青磚,而去刻意掏窯基。掏磚那是收工以後的事。幸虧民工們如此,高良才得以看到古磚窯的基本形狀。高良擔心影響了人家,就假借察看取土地點,繞着古窯轉了一圈。古磚窯已被挖lou出地面一米多,下面還有多深目前還看不出。殘基呈圓形,直徑三米左右,上下一般粗;窯壁用剛纔看到的那種大青磚壘砌而成。可惜年代久遠,已經看不出當年的窯頂是什麼樣了。殘基上的大青磚上,沒有任何可以辨別年代的圖文信息,高良又不是考古學家,當然無法考知它建於何年何代。他上去摸了摸,溼漉漉的,想從頂部扳一塊下來,又的確不好意思。無奈之下,他只好退到還沒有被取土的平臺上,站在高處觀察一下,看看哪裡有可以下手的機會。
這一看還真使他吃驚不小,幾乎使他嚇了一大跳。原以爲和現代磚窯一樣,一個地方也就是一到兩口,哪曾想這裡竟然是成片佈局。從已經挖出土面的十多個窯基看,窯與窯之間相隔也就是十來米,如果按這個密度測算,僅在蛟龍口這片地方,圍繞着那顆古樹,古窯至少也該有
三、四十口!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是個什麼概念呀!說它是磚窯遺蹟很不確切,而應該是少有的大窯廠遺址!憑此就足以說明,當時這兒燒磚的規模是何等龐大!高良驚歎之餘,不覺想到,這會是什麼年代,又是什麼樣的一些人,營建了這麼大規模的磚窯廠呢?民間是不可能的。官府?未見記載,有清以來甚至沒聽說過。軍隊?似無必要。他憑着自己的一點知識,想破了腦袋終歸是不得要領,正要離開時,恰見後山隊的汪隊長走過來,便上前打了聲招呼,又隨口問道:?
“這地方好多古磚窯哦。”?
“聽說黃石磯有一百口古窯呀。”?
“一百口?”高良大張眼睛,異常詫異道?
“老輩傳下來就是這麼講。”?
“除了蛟龍口,黃石磯其他的地方還有嗎?”?
“這個呀?那你還是問當地人吧。”汪隊長說着就雙手握成喇叭狀,對着人羣大喊振華隊長。高良沒想到他會興師動衆,上工時間爲這個閒事耽誤人家,真有點不好意思。可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沒一會兒振華隊長還是被喊到了。振華從汪隊長嘴裡得知高良的意思,就指手劃腳地講解道:?
“一百口磚窯那可是千真萬確的!從楊山腳一直到五顯廟背後,分佈成一條游龍的形狀。你們以前沒看到哦,龍嘴、龍頭、龍身、龍爪、龍尾,嘿,真是活靈活現吶!喏。龍頭在‘一棵樹’,龍尾到五顯廟背後,這中間是龍身;其中王舉人墳那一片是弓起來的龍身。你看啊,龍嘴就在蛟龍口,也有人叫蛟龍口做‘窯龍口’的。依我看,叫‘窯龍口’更好些。那個地方本來就是‘窯龍’的口嘛,你叫它做蛟龍口,誰在那裡看過蛟龍了?再說了,蛟龍不是封建迷信嗎?呵呵呵。閒扯啊,作不得數的。高技術員,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那邊還有事等着我。回頭晚上再聊好不?”說完也不等高良答話,就一溜又煙跑回去了。高良見真的耽誤了人家,心裡越發不好意思,尷尬之際便沒話找話地問汪隊長:?
“這些磚和磚窯,都是什麼年代的呀?”?
“我的大技術員呀,別把茅草當成棍子柴喲。呵呵呵。像我這樣的茅草,哪裡懂得那些閒事呀?”汪隊長邊說話,邊笑眯眯從口袋裡掏出半盒“玉貓”香菸,抽一支遞給高良。高良趕緊搖搖手,說自己不會抽。他愣了一下,又斜瞄了一眼高良,就不再勉強,很隨意地將香菸放回口袋;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更廉價的“大鐵橋”香菸,抽出一支點上火,慢悠悠地說:?
“煙不好哦。呵呵”?
高良一聽,臉刷地一下紅到耳根,知道汪隊長是誤會他嫌棄煙差纔不抽的。他尷尬極了,想解釋又不知從哪裡開口;憋了半天,才指着那些lou出來的窯基問:“汪隊長,這些窯磚都怎麼處理呀?”?
“這麼重的傢伙,路遠的人就是想要也難挑走啊。收工以後,哪個要哪個挑,挑得快就搶得多。”?
高良“哦”了一聲,似乎終於弄懂了似地,熱情又帶點討好地招呼說:“汪隊長,我到那邊去看看啊。”說着,就轉身朝那棵大古樹走去。高良的心裡感到怪怪的,一是這些古磚窯的來龍去脈仍是一團亂麻,二則因爲剛纔汪隊長的誤解。除了這兩個原因,他還覺得有什麼事在緊緊抓扯着他,但一時又不弄不清到底是什麼事,或是什麼東西,又在哪裡。他雖然說是要到那邊去看看,並且朝着大古樹走過去,可自己並不清楚具體要到哪裡?他現在需要找個沒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將思緒梳理一下。不僅僅是眼前的磚窯,還有近兩天看到和聽到的種種疑惑。大年初二吃粆飯、山洞、白毛人、小銀牌,哦,還有桃花脖子上的小人像。正想着,突然,他的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轉身低頭一看,嘿,原來是大半塊窯基殘磚!高良過去跺了它一腳,本想一走了之,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剎那,隱約發現磚上模模糊糊的刻字。他渾身一震,興奮之情從心底直衝到腦門,索性蹲下來,一點點將磚上的泥土小心颳去。奇怪,古磚的正反兩面全是光光的,而有字的卻只是磚的兩個側面。他現在還顧及不到這些,急不可待地將其中一個側面翻上來,仔細辨認着上面的字跡,雖然已經被鐵器什麼的破壞了不少,並且已有一部分磚斷缺,但仍能看出一部分。其中一個側面是:?
“直隸東流縣黃…?
燒製工匠姚※…?
再翻出另一面,仔細辨認出:?
“大明洪武元※…?
奉旨七品監製…?
“明代的,明代的!”高良一陣狂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剛纔還問汪隊長呢!其實鐵證就擺在人們面前,遍地都是啊。這些人真是的,就不知道仔細看看磚上的字嗎?可以肯定的是,根據殘磚上的字意,有字的磚不可能就這一塊。對,一定會找到很多。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都是這同一個內容,再找到的價值也就不太大了。不過又出現一個疑惑,壘砌磚窯的大青磚上,並沒有刻字,而這塊刻着字的磚又是怎麼回事呢?看來只有一個解釋,這塊刻字磚就是古磚窯當年的製成品!而壘砌磚窯的大青磚,只是從別處運過來的普通貨。?
就磚上殘缺的文字內容分析,當時對燒製工作的管理是非常嚴格的。“直隸東流縣黃…”,無疑指的就是黃石磯這裡,也說明當年的東流縣,是直接歸朝廷管理的。“大明洪武元※…”,不用說,應該就是大明洪武元年。而“燒製工匠姚…”和“奉旨七品監製…”,說明當時有明確的職責和質量監督體系。印字如簽章;每件成品都必須完全符合質量要求,否則,按磚索人,責任自明。印刻窯工和監製人的名字,表明如果質量出了問題,那麼磚坯製作者、燒火的窯師傅,以及朝廷下派的監製人都要負相應的責任。按照封建王朝的一般習慣,一旦出現質量事故,起碼會有人要掉腦袋的。“七品監製”,無疑,這裡的磚廠遺址,屬於明洪武時期的官窯!從這個磚形特大的情況看,絕不會用於一般普通建築。其形制之大,比長城磚猶過。還有就是嚴格的燒製和監製程序,可見其重視程度。只是還沒弄清楚,刻字磚,製成品,會將它們運到哪裡,又派什麼用途呢?高良撿起一塊鵝卵石敲了敲這大半塊殘磚,自言自語感慨道:?
“質量真好啊!現在已很難見到這麼好的磚了。”?
說着,他抱起這半塊殘磚,向上面的那棵大樹走去。在大樹根的南面選擇一個地方小心地放好,再撿了一些枯枝敗葉蓋起來。站起來拍拍手上的灰土,長長地呼了口氣,這才站在大樹底下仔細觀察起周圍環境來。?
大古樹近乎於平臺的中間位置,西面約四十米到達圩堤底部,北面約五十米就是楊山山腳,;東面幾十米處是稍微凹下去的一片旱地,南面及偏東就是現在取土的地方。古樹的直徑約一尺五,高約十幾米。奇怪的是,中間以下的枝葉基本枯死了,可上面的華蓋卻還很茂盛。中間幾根枯死的大枝幹,如虯龍般昂向天空,雖然失去了原有的勃勃生機,但那種傲視四方的氣勢仍然毫無掩飾地張揚着。大枝幹下方的結疤處有個空洞,空洞裡lou出些許柴草,估計鳥們已經在裡面安了窩。再看看下面,樹根處竟然有很多新生的小樹苗,正在磚石瓦礫叢中頑強而繁盛地生長着。?
古人的選擇太聰明瞭。據說這兒的圩堤基本都是清末以後才挑成的,那麼這裡的一溜高臺就應是當年的江岸。由於東邊是盤龍頂山腳的突出部,西邊是楊山山腳的延伸部分,中間這個寬約300米的地方正好是一處天然良港。背山臨水,兩翼護持,正好可以避風休息或補充生活日用品。黃石磯地下都是紅色間白的粘土,極其適合燒製磚瓦。行內人都知道,土質粘性越大,其燒製出來的磚瓦質量就越好。在蛟龍口這個地方營建磚窯,一可就地取楊山之土製坯,二可就長江之水裝船運輸,減少了船運前的陸地運輸成本和時間。?
高良再掃視了一會那些高出旁邊水田的平臺,撇開挑圩人羣的干擾,思緒一下被拉到了幾百年前的明代。就在這片港灣的江岸邊,磚窯星羅棋佈。磚窯四周和附近到處是忙碌的制磚工匠:有挖土的、運土的、和泥的、製坯的,有搬運磚坯的、碼坯晾坯的、裝窯的、運燒窯用的木柴的、出窯的,還有挑磚上船的等等,隨着監工的指手畫腳和工頭的大呼小叫,便共同形成制磚工場的一支激昂協奏曲,又是一幅在窯煙滾滾中的濃墨水彩畫。眼浮六路,耳聽八方,使人在嘈雜與激動中回味着歷史的悠揚。?
古窯,古窯。到底隱藏着一段什麼樣的歷史呢?還有當地人閉口不談的魚龍巡江,到底是真有其事,或者本就是一個無稽的謠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