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看着陽光教室裡被春日的陽光籠罩,連光束中的灰塵看上去都是金暖暖的,它們旋轉飛揚的姿態,似乎也攜帶着某種希冀。
她能感覺到,在米楊撞見蔣睿涵和李奕複合的那件事發生後,蔣睿涵似乎很害怕與自己碰面。她們明明是同窗,成天擡頭不見低頭見,卻又心照不宣地選擇保持一定的距離,誰也不跨界一步。這學期開學後僅有的一次談話,她的措辭是那麼嚴厲,幾乎可說是毫不掩飾地指責了蔣睿涵給米楊帶來的傷害。她承認,那個時侯的她完全沒有精力去判斷蔣睿涵給米楊造成的傷害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她只是出於本能地要阻斷這個“危險人物”再接近自己的弟弟。那麼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替代父母來扮演“母獅子”的角色,在她的潛意識裡,米楊簡直不像她的兄弟,而像是一隻先天羸弱、時刻需要她來守護的幼崽。她一直以爲那是理所當然的,理所當然到可以“不假思索”地判斷自己行爲的正確性——那當然是對的!毫無疑問是爲了米楊好!她這樣告訴自己。
可是,那晚宋教授的一番話,讓她忽然有所“覺悟”:在成長的路上,米楊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比常人多數倍的傷害,可遺憾的是,那絕不是她有心就能替代或者避免的。
她雖然不清楚米楊一整個寒假畫了幾十幅荷花背後的心事,但她確信他筆下的每一朵花都繫着一個同一個名字。米楊的感情隱忍而濃烈:隱忍到他可以不再爲之悲泣、也不再向人提起;也濃烈到他欲罷不能、無怨無悔。他只是把這些濃烈的情感滲透到他筆下每一張畫紙裡,他把他的心事全部凝結在他的筆端,在暗暗釋放於這些荷花的花瓣脈絡裡。
“放棄”,是他們姐弟倆都熟知的一個詞。不該要的東西永遠比要得到的多,他們很小就懂得這個道理。
但是……或許這不是絕對正確的!或許,她應該鼓勵米楊追求一次他渴望得到的幸福?——至少,她不該去斬斷那看似渺茫卻些微存在着的可能性。
午間的下課鈴響,她站起身,從教室的最後一排走向左手邊那排椅子的倒數第二個位子。蔣睿涵似乎在愣神,連下課了都不知道,直到旁邊的同學在離開座椅時提醒了她,她纔開始收拾起桌上的書本。”嗨,”米蘭指指她身邊的空位,“我能坐下嗎?”
蔣睿涵放下手裡的書本,神情就像個做錯事急待被人原諒的的孩子。她忙點頭:“當然。”
米蘭看着她,心裡有些觸動:她相信,蔣睿涵的確是個善良的女孩兒,她對米楊,不管有沒有愛情,至少,她的友情是真摯的。她發自內心地向她道歉道:“上次,我不該那麼說話,能原諒我嗎?”
“米蘭,我……”蔣睿涵顯得很難開口,“應該是我先請你原諒,因爲……我後來還是沒有聽你的話,我沒忍住,去找了米楊……”
“我知道你去找過他。”她平靜地說,“那麼你見到他了?”
蔣睿涵據實答道:“只見過一次。後來我還偷偷在他教學樓附近看看他,沒讓他發現……”
米蘭愈加發現這個女孩子其實很有意思,難怪弟弟會動心。她不覺微笑道:“爲什麼怕他發現?”她頓了頓,“難不成因爲我上次態度兇悍,嚇壞你了?”
蔣睿涵點頭又搖頭:她也弄糊塗了,到底爲什麼那麼怕見米楊。是因爲米蘭的勸阻?還是因爲她自己害怕見到他?
米蘭忽然很輕地問了一句:“蔣睿涵,你喜歡米楊嗎?”
她提出問題時顯得漫不經心,甚至沒有看蔣睿涵一眼。這使得蔣睿涵甚至沒來得及探究問題背後的深意就非常直接、毫無戒備地一點頭:“喜歡啊,我喜歡他。”她說出心底的大實話。
然後她愣住了,幾乎是脫口的一霎那間就愣住了。她想起那天坐在臺階上,米楊哀傷地看着她,問她如果他的腿不是這樣,她會不會有一點喜歡他。這個問題她一想就頭很痛,在遇到米楊以前,她沒有一秒鐘設想過自己喜歡的男孩有可能是殘疾人。就算她明白白馬王子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她還是會渴望擁有王子一般美好的愛人啊,她怎麼可能會想過——王子原來也可以是坐輪椅的!
一旦真的碰到了自己喜歡的人,對方是不是高大帥氣,甚至是不是王子都成了次要的問題!
米楊這個傻瓜,他出的題目傻,所以害得她這個習慣簡單思路的人總也繞不過彎來!如果不是米蘭有意無意的一句話,還不知要多久她纔會明白:她就是喜歡他,不是“如果他的腿不這樣才喜歡”,而是“即使他的腿是這樣她還是喜歡”!
她霍地站起來,一直維持從容鎮靜的米蘭被被嚇了一跳。蔣睿涵掉頭奔出教室,米蘭一着急,也立馬跟在後面跑。
“喂,你去哪裡?”米蘭一邊追一邊喊。
“我去找米楊啊!我要馬上見他!馬上!”她有些清醒過來,她不確定現在米楊在哪裡。她回身拉住米蘭的手,殘餘的激動讓她拉着米蘭還在向前奔跑。
“他們系從今天起下鄉寫生了,要十天後纔回來。”
“十天?不行,十天太久!米蘭,我要去他寫生的地方找他!我要告訴他、告訴他……”她剛纔會說出喜歡米楊的話純粹是直覺反應,此刻倒反而有些羞於出口,猶豫了一下,她說,“我要把我剛纔跟你說的話,告訴他。”
米蘭像個瘋子一樣跟着她在校園的林蔭道上疾速奔跑,像是忘了提醒她停下來。她雖然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的一句話點醒了蔣睿涵,但她聽懂了她的話。她一邊跑一邊笑嚷道:“需要我做什麼嗎?”
“幫我請兩天假!”蔣睿涵大聲回道。
兩天後,蔣睿涵沒有回來。她和米楊再度出現在米蘭面前不是已經是十天後的事。那是晚上,他們倆的臉上的光彩卻比白天的春日陽光還要閃亮。這十天裡,她忍住衝動沒有打電話給她,也沒有聯繫米楊,她害怕聽到令自己失落的結果——儘管蔣睿涵出發去找米楊那天的情形,讓她對“結果“充滿了期待,可她還是害怕其中會有什麼變故。而這十天裡,米楊和蔣睿涵又實在太快樂,快樂到整個天地都彷彿只有彼此二人,他們沒顧得上給任何打電話,告訴別人他們在一起了。
直到看到米楊和蔣睿涵親暱的舉止,米蘭纔敢相信,蔣睿涵真的成了自己弟弟的女朋友。
懷濤看着傻笑着流淚的米蘭,輕輕摟了摟她的肩頭,說:“我的預感沒錯吧?”
“謝謝你。”她沒有拒絕他親熱的表示,只顧用手指撫向自己的脣邊,好像仍舊沉浸在某種夢一般不確定的幻覺裡。她走近蔣睿涵,擁抱她,然後又彎下腰擁抱米楊,在直起身後,她對蔣睿涵說:“蔣睿涵,你是米楊的福星,他真幸運能找到你。”
蔣睿涵一臉俏皮:“我的好姐姐,是他找到我的嗎?明明是我追過去的好不好?”
米楊寵溺地看着她,輕握住她的手掌,說:“我行動不方便,只好原地等你。你能不能體諒一下?”
米楊少見地撒起嬌來,倒把米蘭驚到了。印象裡,自己這個弟弟從小就儘量在別人面前保持成熟、自強,她知道他一直很怕別人會因爲他的殘疾而看輕他,而剛纔他居然拿自己的殘疾開玩笑,以此作爲向女友撒嬌的“武器”。但那又怎樣?——他的笑是那樣開懷,那樣滿足,所有的不自信和戒備都在滿溢的幸福面前敗下陣來。
蔣睿涵爲表示自己很大度,脆脆地打了個響指:“好吧。”說着還鄭重地點點頭。
她纔不在乎是誰追上誰的呢!
那天下午,她坐了兩個小時的車,她從米蘭那裡要來了他們所投宿的旅館地址。但是現在還是白天,他們都在田間寫生。她坐了那麼久的車,一路上心情固然熱切,理智也在慢慢回來。
她在米楊他們所住的旅館爲自己要了個房間,詢問了服務生這附近哪裡風景最好,隨後便朝着那裡的方向行去。
鄉間的空氣裡到處都氤氳着油菜花的香味。每一個水塘的邊岸、每一條水渠的蜿蜒轉折處,都與大片油菜花田相連。不斷侵入鼻內的甜香讓她恍惚間竟覺得有些不真實,可是每走一步,腳下實實在在的感覺,又分明提醒着她自己是奔着真實的幸福而去。
春天的豔陽原來也可以把人曬得臉孔發燙,在她遠遠地隔着一片油菜花海看到米楊的身影時,發熱發燙的感覺從臉孔到脖頸,一路竄到了全身。她把所有的尷尬、悔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心裡只有發自內心的狂喜。身邊的花海不見了,在他身邊的其餘人影也虛隱而去,她像只快樂的小鹿一般飛快地朝他奔去。
所有人看着他們。米楊兩眼發懵地看着這個突然闖入視野的女孩兒,完全不知道她是怎麼冒出來的。
周圍有人發出善意的起鬨聲。蔣睿涵用手背擦了把汗,然後非常果斷地推起米楊的輪椅。
米楊把剎閘放下,按捺住心中的種種猜測和隱約的驚喜之情,故意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問:“你這是做什麼?”
她發現他放下了剎閘,她推不動他時,她乾脆直接了當地問:“你要我現在說?就在這裡說?”
“嗯。”他頭有點暈,迷迷糊糊地應道。
她不介意。“我來是爲了回答你上次問我的那個問題——還記得那個問題嗎?”
米楊當然記得。他臉上迅即露出羞赧尷尬的神情,下意識地掃了一眼他周圍正在寫生的同學,便自己動手劃開輪椅,朝着人少的地方行去。
“我說過,那是個沒有意義的假設。”米楊的輪椅在一處僻靜無人的田埂邊停下。他低頭不看她,喉結滾動,每個字都沉痛而乾澀。
蔣睿涵在一個砍斷的老樹樁上坐下:“你說對了,明明就是個沒意義的假設。”
她的話出乎他的意料。他俯視着她,在她臉上,他看到溫暖的微笑。
然後他聽到她說:“你應該直接問我,我喜不喜歡你,而不是加上那個假設。”她把手放到他輪椅的座椅上,她看到那上面他的殘腿在不自覺地顫動,她略向前傾,握住了它們,在這雙腿的主人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前,她凝視向他褐色的眼睛,說,“米楊,我接受了它們,因爲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