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桌上,起初米蘭對要不要和韓崢說話頗有些猶豫不定,直到看他一連吃了兩張由她親手烙制的蔥油雞蛋餅,估摸他心情似還不賴,這才戰戰兢兢地問道:“要不要打個電話讓王叔送你去醫院?”王叔是韓進遠請的司機,只是工作以外的時段,韓進遠並不習慣麻煩他,就是要用車寧可是自己駕駛,只有特殊情況除外。
“打車也一樣。”韓崢吃完最後一口粥,放下碗筷,用手邊的紙巾抹了抹嘴,站起身離開座位,表示此事沒有商量下去的必要了。
“哦。”她原是怕他病情出現反覆,因此不放心他獨自打車去醫院,不過見他已經如此表態,也深知勸下去徒然使他惱怒,也就不再勉強。
她下意識地跟着他起身,一直把他送到玄關處。
韓崢忽然一個轉身,弄得兩人冷不丁差點就面對面撞上。米蘭顯得有些窘,暗想以爲他不會因此又生氣吧。不料他只口氣極淡地說道:“你跟着我幹嘛?倒不如給宋懷濤打個電話去!”
“大清早打給他做什麼?”她腦筋一時短路,傻乎乎地問。
韓崢嗤笑一聲:“愛做什麼做什麼。比如,可以先報個平安,說明一下你昨晚在惡魔挾持下依然毫髮無傷,又比如,你可以讓他開車過來送你一程,再比如……呵呵!”他沒往下具體列舉,笑聲在偌大空蕩的大廳裡泛起小小的迴音,聽上去有些飄忽,也說不上來帶着好意還是惡意。
而後他就踏進了灑滿了白色晨光的院子裡。他的鞋子不小心踩上了幾片散落的竹葉和花枝。他大概也注意到了,低頭愣了一下,又繼續朝前走。
吱呀一聲,院門在他身後關起。
米蘭一個人扶着門框發了一小會兒怔。米楊驅動輪椅到她身畔,低喚了兩聲,又說:“我看這院子還得要趕緊收拾收拾,不然韓叔和林姨回家一看,準得氣壞了。”
她側過臉,沒有去接米楊的話,只對墨綠色的院門出神,喃喃地問:“覺不覺得,韓崢有些古怪?”她抿着脣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地接着又補充道,“他以前也怪,現在好像……更怪了。”
米楊略仰起頭看向她,像是邊沉思邊得出結論似地說:“是有些怪。”
還沒等米蘭撥電話給懷濤,懷濤已自覺自動地跑來韓家,一進門便拉着米蘭的手關切地問:“昨晚上後來沒出什麼事吧?”
她輕輕從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都還好。”
但懷濤已然察覺了院裡的異樣:“還說呢,院子都被糟蹋成什麼樣了?那棵米蘭花……”
“是我砍的。”她的眼眸裡映射出隱隱的痛苦。怕他不信自己的話,便又加了句,“真的是我。”
“韓崢人呢?”他的語氣有些含冰帶刺。
“他去醫院看他爸爸了。”她打量了一眼懷濤糾結在一起的兩道濃眉,心想:還好韓崢早走一步,不然,還不知又會鬧出什麼亂子。
懷濤的表情微顯釋然。他緩了緩說話的口吻,道:“那你等下還準備去醫院嗎?”
“我不去了,”一想到韓崢嘲諷地問她,到底在醫院裡躺着的那個人是誰的父親時,她的聲音裡蒙上了一絲沮喪,“我去財大上課。”
“我送你。”
懷濤先送了米楊回宿舍,再陪米蘭回女生寢室去取財大課程所需要的書本。等米蘭下課,他又去財大門口接她放學。回到美院後,米蘭見時間還未到女生禁入男生宿舍的時間,便和懷濤一道去了米楊宿舍一趟。她主要是想看看韓崢回學校了沒有,順便問問韓進遠的情況如何。
一進宿舍,她詫異的幾乎要把眼珠子掉出來:米楊和韓崢居然拉開一張桌子隔桌而坐,中間擺了副圍棋,蔣瑞涵也不坐,站在米楊身側,百無聊賴地盯着那個棋盤,顯得愁眉不展外加不耐煩。
見米蘭和懷濤來了,她三兩步蹦躂到他們跟前說:“可愁死我了,這兩人一玩兒起老頭子的玩意,都不理我了。”
米楊回頭笑道:“很久沒下棋了,忍不住手癢就多玩了會兒。”
米蘭心裡一動,深知米楊真想說的,恐怕應該是“很久沒和韓崢下棋了”這一句。
“你看你看,他就這麼對我!”蔣瑞涵自從和米楊正式交往,和米蘭的關係也大爲走近。
米蘭說:“早跟你說了我這個弟弟沒什麼情趣的了。”
蔣瑞涵擠眉弄眼地小聲說:“算了吧,他就是太——有情趣了,琴棋書畫四樣大概就缺個琴藝了,其餘啥都會,沒情趣的是我啦!”說着又蹦蹦跳跳地回到米楊身後,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一會兒功夫就把他的頭髮弄得亂七八糟的,嘴裡嘟噥道,“不許嫌我沒情趣沒才華,聽到沒?不許不要我!”
米楊的話音裡帶着融融地暖意:“好。”
宋懷濤對米蘭由衷發出感慨:“他們真讓人羨慕!”
“嗯。”米蘭扭過臉朝他一笑。眼裡是被幸福感染後所漾起的晶瑩,整個臉龐看上去更加楚楚動人。
一枚黑子從韓崢指尖滴溜溜滑落,打亂了棋盤一角。
米蘭頓時噤聲斂眉,好像那棋子直落在身體裡某個僻靜的角落,聲音雖小卻有餘音不散。
米楊瞥了一眼棋盤問:“各子的位置我大體還記得,擺上接着再下?”
韓崢垂眼,嘆息道:“算了。”他將黑子一粒粒收進掌心,待握成一握後再倒入棋盒。直到把棋盤上的黑子全部收起,整個過程安靜而專注。最後,輕輕釦上棋盒頂蓋。落寞如輕煙一般滲進了他的瞳仁深處。
然後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米蘭跟前,帶着一絲微妙的淺笑緩慢而有深意地說:“都算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說得很模糊,可是她聽懂了他的意思。算了!他說“都算了”!這麼多年的恨與怨,全部都當作不存在了嗎?都算了?——那麼那些美好的童年呢?那時候他們之間純真的情感呢?
眼淚無聲地流到了她的脣邊,她還沒來得及用手去擦乾淚跡,便扯出個慘淡的笑來:“好啊。”
韓崢點點頭,調侃道:“感動得哭了?”他想她定然是聽明白了他剛纔那句話裡的深意。
“可不是?”她笑。
“以後都不會發生昨晚那種事了。”韓崢鄭重地說,像是在作一個承諾、又彷彿是一個懇切的希求。他的視線掃過屋子裡的每一個人:米楊和蔣睿涵;米蘭與宋懷濤。最後,目光低垂下來,落在了自己的影子上。旋即他擡起臉,一抹淺淡的笑意浮現在他脣邊,只可惜纔不過幾秒,那笑容便凍僵似地凝固在了臉上。很快他便恢復了一貫的冷傲表情,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寢室。
懷濤始終沒有插話。有一個明確的感受是——韓崢丟掉了以往對米蘭的尖刻和敵意。雖然他們之間迷霧一般難以揣摩透徹的對白讓他困惑,但他依然選擇了不作追問。他打量了米蘭一眼,心驚地發現她的臉色竟比第一次見到她蹲在韓家走廊上的那次更加黯淡,彷彿很有可能立即脫力暈倒過去。出於心疼和擔憂,他不由伸出一臂輕輕攬住了她的腰。
米蘭驟然發覺到身邊有人可以讓他“借一把力”。她擡起頭,眼珠遲鈍迷茫地轉了兩下,之前凝結在眼眶裡的淚珠又開始撲簌簌地往下掉。她的胸口很悶,似乎被塞滿了棉絮般的愁苦;又似乎滿心空蕩蕩的,虛無到一切都喪失了實實在在的意義。她難受極了,乾脆伏在懷濤的肩頭大哭起來,邊哭邊不住地抽噎道:“韓崢他決定不再恨我了……可是、可是……”——她說不下去了。她所不解的是:可是爲什麼她還是高興不起來?
過去的一切都不可追了!他們長大了,童年的歡樂已經像玫瑰色的泡沫般破碎消逝。或許他們之間最深的聯繫反而是那份解不開的心結,而現在,他忽然宣佈他決定放下,他做得到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即使可以,他對她的友情也不會再恢復了。
他說過,他們曾經是朋友。可現在,他們或許既非敵亦非友,他們,只是“湊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終究要走自己的人生之路。
她承認自己真是“貪得無厭”!
以前,她幻想過有一天韓崢會不再處處針對自己,不再把母親的賬算在自己頭上,她以爲只要能做到這一步,就是對韓崢和自己最好的結果。
這一天忽然來臨。
只不過聽似輕描淡寫的幾個字——算了!都算了!像放棄一盤打翻的棋盤一樣,將過往種種全部推倒。
她的心“嘶啦”一聲,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蔣睿涵見米蘭這樣傷心,也不敢冒然多嘴,只把雙手輕輕搭在米楊的兩個肩頭。整間寢室霎時間換了個氣氛。
米楊擡起手,溫柔地握了握蔣睿涵的指尖,隨後將輪椅划向米蘭:“在今天以前,誰能想到他會主動和我下棋呢?可見他的心遠遠沒有他自己想象的那麼堅硬。我想韓崢需要的只是時間——我們一直都願意給他的,不是嗎?”他的眼睛裡躍動着充滿憧憬色彩的光華,“即使他執意要把過去的感情全部歸零,我們也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可以重新做朋友。”
“你確定他也需要朋友?”蔣睿涵按捺不住問了一句,格外加重了“也”這個字的發音。過往與韓崢的接觸經驗告訴她:這人基本上是個與衆不同的“怪胎”。
米楊對於她的直率向來深知不怪,只衝她笑着搖了搖頭,轉而正色道:“他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