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璟,希璟?”她的朋友推了推她,“咱們該起身了,現在是出殯時間。”
希璟恍然般從那具棺木裡抽回了自己的靈魂,她截然發現自己還坐在人羣中,那具棺木也沒有動過,不過煤油燈已經燃燒殆盡,法師們已經走在了前頭,幾個魁梧的男人正用白棱和粗大的木樁套在棺槨上,白棱是被擰成如手腕粗細大小的繩子,打出一個活結套子,用長長的木樁穿進去。他們把棺材分成三部分,套上三圈白棱,頭,腰,腳,保證擡槓的穩定。
周圍的人們都停止了哭喪,紛紛站起來,然後擠到廳堂的兩邊,讓幾個男人在中間工作。
一個男把三圈白棱繩子套好棺槨後,然後用一根木樁穿到棺材底部。棺槨兩邊各有兩人,一共六個男人,白棱和木樁都套好後,法師大喝一聲:“起!”
幾個男人同時附和:“嗨!”
套在木樁上的白棱一發緊,棺木被擡了起來,廳堂門口的人都紛紛散開,讓出一條大道,死者的兒子抱着靈牌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旁邊有一個人撐着黑色的雨傘頂在他頭上,其實這個人是在用傘遮住靈牌。
人們開始陸陸續續的往外走,有拿花圈的,木馬的,紙人的,紙樓的,真綢緞尺的,鵝籠的,等等,都走在了前面,六個男人扛着棺槨緊跟在這些人羣后面,旁邊的人開始撒龍鳳西餅,有在門口擺着肘子和糖果香菸,碎碎念。
希璟只覺得眼前都是白花花的紙糊的冥器,那些單薄的紙糊的衣裳,金銀財寶,官邸豪宅全部都盪盪悠悠,盪盪悠悠的,她看得兩眼迷離,撐着一點清醒地神識,她踏出廳堂的門檻,頓時覺得臉面大爲清爽,胸中的濁氣急遽下沉。
走到外面,他們成了關注的焦點,街道兩邊的人都朝這出殯的隊伍看去,希璟面無表情地走在人羣裡,她是跟在棺槨的後面,那幾個擡着棺材的男人離她並不遠,她特意稍稍緩滯了腳步,讓自己離棺槨更遠一些。
前方的人吹奏喧雜,一路的人表情沉重,鬆鬆散散地人羣拉長了好幾百米。
希璟跟着人羣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纔到達墳冢,後面趕上來的人都逐漸把這個挖空的墳冢圍了起來,大人小孩,男人婦女都虔誠地看着這個土槽,希璟站在被挖出的泥土堆上,往下看時竟然有些許暈眩,這個墳冢挖得並不深,兩米左右。在墳冢一角,還看見一些燒完了的香燭。
棺槨已經放到墳冢邊緣上,大人們紛紛示意小孩子都一邊去,然後他們進行入土儀式。希璟看了看天空,天際已經是陰霾一片,下午四點多鐘的時間彷彿已經是黃昏,將近夜幕降臨了。
一些烏鴉呷呷地落在周圍的樹枝上,沒有一絲風來攪動這個凝重的氛圍,一切都顯得沉悶而壓抑。
腳下是黑色的泥土,還有那個似乎深不見底的墳冢。幾個男人站在墳冢兩邊,然後把肩上的木樁放下來,一邊用力撐着讓棺木移到墳冢槽的中央,這時,吹奏的哀樂與哭喪聲又響了起來,漫天的紙錢在天空中飄
蕩,然後掉落到黑色的泥土上,斑斑點點。
幾張黃色的紙幣黏附在了希璟的頭髮上和肩膀上,她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快速用手撩掉了那幾張冥幣,只要稍有一張紙幣掉落到自己身上,她都一陣顫抖,不過,她頭頂和周圍到處是飄飄然的冥幣,她想躲也躲不了。
“穩!”法師喊了一聲。
從廳堂裡擡出棺槨是喊‘起’字,不過在放棺材入土時卻忌諱出現下,放,沉,落,等字眼,這是爲了討個吉利,祛除攜帶的黴氣,死者下葬後,棺槨一入土,那就用‘穩’字來稱呼,表示入土爲安,與大地相惜,能升極樂世界。
隨着法師的叫喚,幾個男人變換了姿勢,緩緩從白棱裡面抽出木樁,這工作做得很謹慎,他們都稍稍弓着身子,站在棺槨兩頭的男人還張開兩腿,橫跨在墳冢槽上,雙手勾住白棱,齊力保持着棺槨的平穩。
在很多葬禮上,一些親人由於動作失誤或者姿勢不穩不慎掉落墳冢裡,然後比死者更早入土的例子並不鮮見。
希璟看着棺槨緩緩朝地下沉去,竟然有種落入無底深淵的感覺,她害怕地閉上眼睛。
呼——
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颳起地上掉落的冥幣漫天飛舞,整個下葬過程顯得十分陰邪。
法師看着棺槨徐徐下落,他嘴裡佶屈聱牙的經文愈念愈快,並伴隨着一些奇特的手勢,看是在爲死者入土爲安所祈禱。
突然,希璟感覺到臉上涼絲絲的,睜開眼一看,天空竟然陰霾一片,在這個時候不偏不倚地下起了雨來。
雨水打在紅色棺槨上,很快有一些紅色物質融化了開來,並且往地下滴濺。
“快撐傘!”有人大喊起來。
很快,至少有十把傘擠在墳冢上方,爲棺槨遮住了雨水。相比這個時候下葬有雨,不知道是兇是吉。
棺槨入土進入了最後一個階段,那就是抽掉白棱。此時幾個健壯的已經有些體力不支,他們的手臂都懸在半空中,沉重達幾百斤的棺槨如一塊磐石,緊緊拉着他們的手臂往下沉。
有些人已經咬牙切齒,手臂上硬撐的肌肉和血管繃得僵硬。
希璟把手遮到頭頂上,一些雨水順着她的髮梢流到她的嘴脣邊,而肩膀兩邊已經被雨水打溼了。所有人都沒有走動,個個都站在原地,嚴肅地繼續保持着下葬儀式,帶了傘的人都是把傘撐到了一些如靈牌,瓜果香燭,紙糊的東西上,而人們都泡在雨中。
法師的經文背得並不紮實,沒能趕過周杰倫的語速,他念了好幾分鐘沒能唸完,但是雨卻越下越大了,幾分鐘時間,在墳冢兩頭竟然有一條小水溪往土槽下面流去,法師趕緊停住他沒念完的經文,讓幾個人去阻攔那些水流。
不言而喻,下葬的地方必須是保持乾燥的,他們之前在挖土坑時,還用一些桃葉之類的東西用火燒着,然後沿着方形的墳冢槽烘乾,意在死者的最後歸宿是安逸舒適的,忌諱陰溼溽熱的地方。現在竟然有
水流朝歸宿裡灌,着實不宜。
法師審時度勢,也不知所有的程序都妥當了沒有,便匆忙讓人直接抽白棱。
幾個男人一聽,開始從最中間的那根白棱鬆開,這一鬆,棺槨兩頭的四人手臂承受的重力登時加重,一個人手心因爲被雨水打溼,他的手一滑,竟然把棺槨的一角傾斜下去了,棺木的一端撞到了土壁上。他趕緊拼命撐住。
旁邊的人見狀,都急忙想過來幫忙。
希璟有些吃驚地看着這一幕,突然,她的目光裡竟然發現那抓着幾條白棱的手多出了一支枯老而粗糙的手臂,尤其那個五指的手背,瘦骨嶙峋,竟然如根鬚般盤根錯節,關節突兀。
她倒吸一口涼氣,沿着那支手往上看,她發現居然憑空多出了一個人!
一個穿着壽衣的耄耋老人!
他的面容蒼老毫無生氣,滿面溝壑般的皺紋,白髮斑斑,尤其那雙眼睛被鬆塌的眼袋和眼瞼的肉覆蓋着,幾乎看不出兩隻眼睛來,在陰霾的光線下,兩眼緊緊眯成一條黑色陰影,這,這不是那張遺像裡面的老人嗎?
雨中的那間壽衣竟然像是紙張折成的衣裳,被雨水點滴融化,顏色在滑落的水滴褪成一條條淺白色的痕跡。
她的目光不知不覺掃到一個站在墳冢土堆邊上的人,他懷裡抱着那張死者的遺像,裡面的黑白相片與棺槨一邊住着白棱的老人,竟然是同一張面孔!
但是那個差點把白棱從手中滑落的男人並沒有感覺到這個老人的存在,他慌亂地用力扯着,只感覺手中一輕,像是有什麼力量幫了他一把,然後白棱扯了上來,棺槨平穩住了。
希璟在雨中看到人們面色並無異樣,他們的注意都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上,並沒有發覺多出一個老人的身影而感到詫異。
雨繼續茫茫地下,希璟睜大着瞳孔注視這個雨中的老人,他幫忙把白棱扯上來後,兩隻眼睛依舊空洞而死寂沉沉,儼然一副太平間裡放置了許久的面孔。
而不可思議的是,那個老人完成的他事情後,然後緩緩地把那張死寂的臉轉向了希璟!
希璟嚇得兩腿發軟,她幾乎沒有力量撐住自己,腳一滑,險些掉入墳冢坑裡,旁邊一個人拉着她的手臂,她才免遭窘境。腳下的幾塊黑色泥土朝棺槨兩邊的縫隙裡掉了進去,沒有半點聲響。
希璟穩住了身體,再次擡頭看着棺槨那一邊時,那個老人已經不見了,已經有另外兩個男人遮擋住了他的位置,但是希璟再也找不見那張蒼老的面孔,巡視一圈,他的面再沒出現過。
棺槨一穩定,法師便亟亟讓人們快點抽出白棱,然後把一束鮮花和一些死者生前遺物放到了棺槨上面,念過一段經文,繼而說出兩個字:“安息。”
一個穿着白色麻衣的人拿起一把鏟子,示意xing地第一個從土堆上鏟了一把土,散在棺槨上,便接踵地有人拿起鏟子朝墳冢坑裡蓋土。
這時,一些女人們的哭喪聲再也忍不住哀嚎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