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越來越大,噼裡啪啦地砸在雨傘上,雨傘並沒能完全遮住棺槨,倒是有很多雨水沿着雨傘的垂棱淅瀝瀝地流下來,人們的手中的鐵鏟加快了速度,法師都忍不住想要自己用手刨土了。
希璟用肩上的挎包撐在自己的頭頂上,她身上已經全部溼透,周圍的大人們讓小孩子們想方設法去躲雨,不過自己也在雨中站着,直到看着墳冢完全被土覆蓋了。
雨天下葬的工作本來就很糟糕,無緣無故多了很多道程序,現在卻是忽略了很多道程序,法事中用到的香燭都被雨澆滅了,點也點不着,那些鞭炮還是要一個人用傘撐在上面才響完的。等鞭炮響完,那個撐傘的人也被鞭炮的濃煙薰得差不多了。
等到法師點頭示意收工,人們才又陸陸續續結成一隊,然後齊齊地往回走。
希璟眉宇間緊蹙,她穿着不算高的中跟鞋,踩在那些泥淖上,幾次差點跌倒,每每鞋跟底部釘到路面上的泥土裡,都難以自拔,她實在痛恨自己來的時候不換雙水鞋。
人們回到廳堂裡,個個衣服都溼透了,在門口有一個女人站着,每進來一個人就讓他們把手臂和額頭上纏繞的黑白紗棱解下,她逐條收起。
希璟走回了門口,她低頭一看,自己手臂上的黑白紗棱竟然不翼而飛了,這是十分忌諱的,送着棺槨出殯的人是不能輕易把手臂或者額頭上的紗棱弄丟的,他們必須要保存完好,然後拿回給一個人送去法師那裡做個法事,那麼他們在這場葬禮纔會成爲一個路過者,不會牽扯到裡面去。
可是,現在希璟卻弄丟了。
她面無血色地盯着自己的兩邊手臂,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的,而且外面還下着雨,她早就不注意手臂上的紗棱了。
那個收紗棱的女人看了看希璟,發現那條黑白紗棱弄丟後,便對她露出駭然的神色,希璟不知所措起來。
“怎麼了,希璟?”她的朋友看到希璟手足無措地站着,走過來問道。
“我,我手臂上的黑白布條不見了。”希璟的聲音有些發虛。
“什麼?”朋友也是大吃一驚,她打量着希璟,好一會才拍拍她的肩膀,改了一種口氣說道,“哎,不要緊,今天的意外太多了。沒事的。”
希璟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你換一下衣服吧,你身上都溼了。”朋友說。
“哦,不用,我回去再換。”
“這麼泡着,你會生病的。”朋友找來了一條幹燥的毛巾遞給她,希璟才勉強擦拭了幾下。
往下是人們的聚餐,前兩天沒出殯之前,他們一直吃的都是素食,現在這餐總算有了點葷菜。男人們也可以喝酒了。
希璟找來張矮凳坐下來休息,不過她附近幾個人席地而坐,她們現在是在廳堂裡避雨,原本放置着棺槨的廳堂被出殯後,廳堂敞亮寬闊了許多,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香灰廢紙垃圾之類的都被掃去了,人們就站在放棺槨的地方休整,不過人太多,外面幹活的都往裡擠
避雨,這裡的地方已經不夠用了,幾層樓上也都坐滿了人,由於外面下雨,大院的所有東西都往樓內搬了進來,裡面的空間更加侷促。
“樓上怎麼樣?”一個伙食問從樓上跑下來的人。
“哦,都坐滿了。”此人不做任何停留,又跑到廚房裡忙自己的去了。
下葬完後,天氣本來就陰沉沉的,而且還下着雨,現在回來天氣已經幾乎全暗了,新樓裡打開了燈,幾層樓都亮了起來,希璟看到那間祖屋裡面廳堂的燈也亮了起來,是臨時用一根電線拉着一百瓦的電燈泡掛上去的,就懸掛在廳堂的正中央,看上去十分的古怪。兩邊窗牖黑濛濛的,就是中間亮着,感覺像是一張吞噬燈泡的大嘴。
希璟捏了捏自己身上溼漉漉的衣服,她裡面的內衣輪廓幾乎都一覽無餘,可是她什麼衣服都沒有帶來,她也不想穿別人的衣服,因爲身上穿別人的衣服,她渾身都不自在。靠在一堵牆壁上,她隔着天井對視到那間老屋裡,天井下着迷濛的雨,看得祖屋裡面的燈光氤氳不清。
一絲風吹過來,希璟身上的熱量似乎一下子被抽離出來,她心一寒,鎖骨縮了一下,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就在這裡吧,位置不夠了!”一個人從廚房裡出頭出來對張羅伙食的人嚷嚷。
聽他們的口氣,也是在趕時間,有些人不想在夜裡趕回去。
一會兒幾個人拿着一大張竹蓆走到大廳:“大夥兒都讓讓。”
希璟退了幾步,看到他們把竹蓆鋪到廳堂裡,然後不久又搬來很多鍋盆瓢碗,裡面都是飯菜和湯水。
“希璟,你就先在這裡跟親朋好友們用餐吧,你一下午來,一直沒吃沒喝。”朋友對希璟說。
“我,我不餓。”
“不行,至少得吃點,位置是擠了點,你也就將就着吧。”
未等希璟再想說什麼,她的手裡被朋友塞來了一雙筷子。周圍的人羣等飯菜上好後,都圍在竹蓆周圍,紛紛扒飯。
希璟只是拔了幾粒飯,她就有種想吐的感覺的,她總覺得廳堂裡還殘留有一股怪味,一股死人的味道,也許是自己太過於敏感和多疑,這麼長時間了,即使有異味,也應該消散了,而且周圍的人都面無表情,他們一聲不吭地扒着飯,就只聽到筷子和瓷碗的碰撞聲和咀嚼聲。
廳堂裡掛着兩根白熾燈管,還算亮堂,竹蓆中間是一大盤不知道用什麼熬成的湯水,上面漂浮着幾顆紅棗和叫不出名的小果,在燈光下發出幽綠的光。希璟挑起筷子,筷子的端頭也就五六粒米飯,她放入口中嚼了好久,始終沒有嚥下。
一個小孩站起來,彎着身子把筷子伸到竹蓆中間,夾起了一粒紅棗,然後想往嘴裡送,但是由於紅棗太滑了,它從筷子裡滑落,然後掉到了一盤菜上,孩子的母親開始對他進行教導,希璟瞟了那孩子一眼,細嫩的皮膚,粉粉的鼻子,可愛的小嘴,她突然覺得這小孩子很親切。也許是一到這裡後,她心情一直抑鬱的緣故。
老人,小孩,死亡,生機。
她這麼思忖。
一會,一個廚房搞伙食的端來一碗細粉,吆喝着圍着的人讓開點,然後把那碗細粉擱在竹蓆中央,細粉做得晶瑩剔透,上面的木耳和蘑菇鮮滑細嫩,熱氣騰騰,看着很讓人產生食慾,周圍人的筷子一下子都伸到了那碗細粉上。希璟有些忍耐不住,她有點想吃這粉條了。
一股從祖屋吹來的風襲到她的臉上,髮梢微微晃動,她神經拉痛了下,伸向細粉的筷子一滯,她縮回來揉了揉太陽穴,然後想繼續去夾細粉。
這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希璟的筷子朝那碗細粉靠近時,那碗細粉竟然慢慢地變色,變成了黑白參半的頭髮絲,一碗滿滿的的頭髮絲,那些髮絲往外溢出來,垂到竹蓆上,那麼的觸目驚心!
可是人們並沒有發覺不妥,他們自然地從那碗髮絲裡夾起一撮撮黑白交加的頭髮,然後自然地放到嘴裡咀嚼,並繼續往喉嚨裡咽。
希璟也曾咀嚼過自己的頭髮,但是她咽不下去,而且這是一碗別人的頭髮,還是一個老人的頭髮,也許是一個死人的頭髮!
她手中的筷子緩緩發抖起來,她沒敢再朝前伸去半尺,就這麼懸在半空中,她楞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上的溫度彷彿被溼透而冰涼的衣服浸透了,冰涼如水。
希璟的餘光裡有一團光線在晃動,她緩緩地轉過臉去,看到祖屋裡面懸掛着的電燈泡在微微顫動,不知道是風搖曳的還是人爲的,就這麼顫顫地發出幽幽的光線,透過天井的雨幕,穿到她的視網膜裡。
老人死後,就沒有人走到祖屋裡去過,連天井都沒有人踏過,出殯後,纔有人那把厚重的鐵鏈與大鎖打開,然後挪走,開了大門,裡面纔有了懸掛着電燈。
周圍都是人聲鼎沸,嘈雜一片,但是他們都各自忙各自的,做他們該做的事,沒有人注意到什麼。
希璟僵硬在原地,她連喉嚨的那點口水都不敢用力地下嚥,她感覺在祖屋的大廳裡,那個老人的鬼魂並沒有消失,而是跟着出殯的人一起去墓地,一起下葬,然後又跟着人羣走回來,路過廳堂,走回祖屋內休息。也許剛纔冒雨回來的時候,他的鬼魂就跟在某人的身後,也許是自己的背後,自己沒有注意到而已,現在他跟着人們回到了屋內,他像是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爲什麼所有不該看到的都讓自己看到了呢?難道剛纔回來時,那個門口收黑白紗棱的女人異樣的眼神說明往後遇到一些稀奇鬼魅的事情是真的?那條黑白紗棱真的就這麼重要嗎?她忽然想起有人曾對她說過,如果黑白紗棱在出殯時掉到半路,會有不乾淨的東西撿到,然後跟着失主一路走回去……
想至此,她駭然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後,但是除了一把擱在牆壁上漆黑的傘之外,說明都沒有。那把傘表面上的水還沒蒸發和流乾,在接觸地面的邊緣猶有水滴滑落,積出一小灘水跡。
只是她的後背陣陣發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