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靜坐了十分鐘,希璟胸口就很沉悶,不過她要撐過這段時間就好了,如果從前輩剛去世到前兩天的守靈,她絕對撐不過去,她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氛圍。
“咿呀吧勒路嗎西卡喇嘛……”
法師在念着不知道是咒語還是經文,他拿着做法事的工具在指手畫腳,並且手舞足蹈,一表正經。希璟稍稍擡起眼來,看到法師的背景在那個糯米煤油燈下發出暗黃的影子,聽着他嘴裡如蜘蛛屁股上抽不完的絲般的話語,她只覺得一時間全身的脈絡被血液翻騰得心浮氣躁,胸腔裡不斷分泌有渾濁的氣味,她大口大口地呼了出來,並且逐漸冒冷汗。
她低着頭無意間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黑白沙棱,心裡毛毛的,她悄悄地把臂膀上的沙棱捋到手肘處,然後用挎包遮攔,她不想看到這種窒息的東西。
再次擡頭起來時,她莫名感到廳堂裡發暗,順着廳堂往外看去,天際不知不覺中變得陰翳起來,本來剛纔坐車過來還好端端的天氣,就這麼在極短的時間裡陡然轉變,所有的光線都黯淡了。
一羣人穿着白色的麻衣,開始歇斯底里地哭喪,尖銳而撕心裂肺的哭喪聲讓希璟有些承受不住,她悄悄地挪到了廳堂靠近大門的地方。
這裡是一樓,大門一進入就是廳堂,外面是天井,天井銜接着祖屋,這祖屋還是瓦房,並沒有拆去,緊緊是在前邊建了新樓。
希璟瞟了一眼祖屋,瓦房的門緊閉着,不過裡面似乎陰森凜凜,兩根被長年的煙火薰得發黑的大柱子頂在屋檐下,屋檐下還有沒有打掃去的蜘蛛網,她的朋友告訴她,原來去世的長輩是住在這個祖屋老宅裡的,他住不慣新樓,一直惦記這個陪伴他八十多載的老屋,他從剛出生就躺在這個老屋了,本來按老人的意願,他希望他死後親們在老宅的大廳堂裡守靈的,但是家裡人覺得老屋過於陰暗,光線不好,就擡到新樓的廳堂裡來了。
不過老人的入殮儀式是在老屋裡進行的,老人在兩天前夜裡三點多中停止呼吸,死的時候,老屋的電線竟然發生短路了,也許是那些線路年久不換,上面佈滿了蜘蛛網和厚厚的塵垢,某個地方接觸不良吧。當時,人們是摸着黑給老人洗身子和放入棺材裡的……
希璟的視線不禁轉移到那個老屋的門口,老人被擡出新樓後,老宅就關去了,她看到老宅的門檻上還放置有一串很沉重的鎖鏈,鎖鏈上扣着一般黑色的大鎖頭。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也許這地方的一種習慣,把死者的遺念鎖住,讓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吧。
老宅的建築很呆板,卻很有傳統味道,門板上是硃砂紙貼的守護神,兩個鐵環懸掛在門上,這個已經是好幾百年的傳統歷史了,大門兩邊是木質的窗牖,這是兩個房間的光線來源之一。
由於老宅的悠久,整棟瓦房都變成
了黲黑色,即使是在白晝看去,感覺就像是一座低矮而厚重的古堡。
希璟凝視了那間古屋一會,感覺關上了門的宅子冷颼颼的,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兩個窗牖和門縫裡有電燈泡或者煤油燈昏黃幽暗的影子,而那個老人的影子猶在這間黲黑的房子裡佝僂着身軀孤零零地走動……
鈴鈴鈴……
法師搖晃的一聲冥鈴讓她打了個激靈,她驚詫地看着眼前穿着黃色大褂與裝飾古式的法師,此人和另外幾個同行在賣力做法,時而拿着桃木做成的木劍揮舞,時而拿着糯米揮灑,然後又拿着鈸嗩吶大鼓等樂器喧雜演奏,有條有序卻又像是雜亂無章的旋律聽得希璟腦袋暈沉沉的,她很想用手捂住耳朵,但是這個環境裡,捂住耳朵的舉動實在大爲不敬,於是她眉頭緊鎖地忍着。
越聽越感覺是那個法師在對自己唸咒語,她的耳膜突突的跳動,彷彿有什麼東西鑽到了耳朵裡面,正在肆虐猖獗地撕咬,她痛得腦神經繃直而發脹。
希璟看了一眼手錶,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的手錶竟然停滯了,時間固定在了三點多鐘,這不是老人兩天前在夜裡去世的時間麼?
一股寒氣從她後脊樑直冒,她感覺自己都要癱軟掉了,慌忙中把手錶一摘下來,然後塞到了挎包裡。
不知不覺,自己戴着手錶的那隻手在微微顫動。
同時,在嘈雜的哭喪與哀樂中,希璟突然聽到了靈柩裡有敲擊棺木的聲音,她有些不敢確定,定睛一看,現在靈柩周圍的人羣都離有一米多遠,沒有一個人靠近棺木,可是在嘈雜的環境下,她竟然聽到了棺木裡有聲響。
大白天的,這是詐屍還是錯覺了?她突然想起曾有一個朋友對她說過,有一個人在安葬自己的長輩時,棺木裡面也發出了聲響,他便不顧一切地把棺木打開,他原以爲親人只是假死,可是一打開時,原來是死者融化的眼珠子滾落到棺底發生的聲響,而別人告訴他,亡者已經死了半個月了……
心裡總有各種猜忌和狐疑閃現出來,在短短的時間裡相互交叉撞擊,希璟不想去想,但是又情不自禁地去想,感覺總要發生點什麼事情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亟待着出殯,走出這個廳堂就好了,但是現在所有人都沒有動彈,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一般是不允許人們亂走動的。她悶得直髮慌。
估摸着過去了二十多分鐘,法師的法事也做得差不多了,那些親人們又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喪,這時,希璟又聽到了棺木裡傳來聲響。
她驚詫地看了一眼靈柩,發現深紅色漆皮的棺木彷彿融化了一般,那片紅色如此的嫣紅,紅得耀眼,紅得讓人覺得膩,覺得噁心,看得整個棺材就是一大團紅色的血液包裹住的,而且還在不停地往外滲漏鮮血……
希璟的視線裡
不知怎麼的就剩下了那具棺木,四周被深紅色籠罩下來了,那紅色紅得要發黑,如此濃烈而稠密,而在棺槨一段,那兩端燃燒着糯米和煤油的牒燈幽幽地發着暗黃的光,一點點地驅掉那些噁心的紅色,但是它們無法清除,就保留着棺槨的輪廓不被紅色籠罩住而已。
宛如一個舞臺,就剩下那束孤獨的光與光環下的那個人。但是現在換成了伶俜剩下牒燈發出的光與那個躺在棺材裡的死人。那麼獨特與另類,那麼詭異與滲人。
希璟把手捂在自己的額頭,她的手掌遮住了自己的視線,然後大拇指和中指用力地按摩着自己的太陽穴,她想要壓抑得窒息,一股股濁氣從胸口朝喉嚨裡翻涌,她快要承受不住了。
本來已經遮掩掉了的視線,竟然在指尖的縫隙看到不該看到的一幕。
希璟的瞳仁頓時放大了起來,手指裡的眼眶往裡收縮,眼珠子凸起,是那麼駭然,驚愕。
她看到棺尾原本殷紅而不透明的棺槨竟然被那個糯米煤油燈照得透明瞭,棺槨裡面的所有東西一覽無餘,她看到了一雙很大的腳板,一雙死人僵硬的腳板,就這麼沉寂地躺着,可是那雙死人的腳板好像被逐漸拉長了,它竟然從棺木裡伸長,一直拉到了希璟的跟前!
她清晰地聞到了一個死人的味道,一具屍體散發的屍臭味,是那麼的接近,那麼赤裸luo,毫無遮掩……
那雙死人的腳板突然抽搐,腳跟打在棺木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這就是剛纔那聲音,這是人死後殘存的一種現象麼?就像是人被用火活活燒死後,有些人的腳還是會僵硬地抽搐,甚至生殖器官直立起來。
希璟使勁把手按住太陽穴,她明明把手掌都遮攔在眼睛上了,可是不知道怎麼也掩蓋不了總還還會看見,彷彿她的視線里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所遮擋,她的手掌其實是遮擋到了棺槨的另一邊,這具靈柩就這麼bi近到她的眼眸裡,延伸到她的掌心裡。
無法擺脫那具棺材,那雙死人的腳板讓她無所逃遁,她再次陷入了瘋狂與崩潰,她看到了死亡,她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也許她早就應該死掉了的,躺在棺槨裡的,應該是她,她應該把那老人對換一下,自己安靜地躺在棺槨裡,然後當做入殮。
然後讓周圍的人們把棺蓋蓋上,用三寸丁一下一下地敲實,釘死,然後塗上紅色的漆皮,貼上字符與冥幣,在自己腳下的棺底點上糯米煤油燈,然後她安靜地躺在裡面聽外面人們沉悶而肝腸寸斷悲痛欲絕的哭喪,自己則心安理得地閉上眼睛,等待着出殯,等待着聽到棺蓋上沙沙的泥土掩埋聲,聽到禱告聲,然後世界全部被隔離,她的四周都是黑黝黝的泥土,她被深深地埋葬在這片黑黝黝的泥土下,感受冰冷,感受陰寒,感受孤單與自由,直到活生生窒息,然後一切,才永恆地靜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