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離是一個極爲剋制的皇帝, 自即位後便甚少有閒暇的時間。明面上他是一個日理萬機的皇帝,但在徹底拔除厲王等人的羽翼之時,他的日理萬機也不過是做的恰到好處, 並沒有過分到令人擊節讚歎的地步。
但私底下他卻沒少籌謀, 因着有麒麟衛的助力, 許多事情他都是在暗處籌劃和執行, 因此明裡暗裡使得勁兒加起來, 他可謂是爲了大餘傾盡了心力。
先帝之所以選定了李離爲自己的繼任者,想必也是看中他這一點,勤勉剋制, 果決凌厲,這是李離和先帝最爲相像之處。
另外還有一點, 李離也和先帝極爲相似, 二人子嗣都比較稀薄。或許是當真忙於政事無暇他顧, 或許是不想有太多的選擇,免得日後自己的兒子們如同自己與衆兄弟一般, 總之李離至今膝下除了幾位公主之外,只有三位皇子。
玄麒與武櫻回了客棧,又提起路上的話題,道:“大殿下自幼體弱,陛下時長請澤靈寺的法師去給大殿下祈福, 天長日久大殿下便有些癡迷佛法, 常居寺內, 不聞世事。後來陛下看不過眼, 便給殿下賜了婚。”
武櫻吸了口氣, 道:“難道是殿下不喜這門婚事,是以遷怒於孩子?”
“虎毒不食子, 況且殿下一心向佛,是萬萬不會做這等事的。”玄麒面露悲憫之色,嘆了口氣道:“大殿下素有慧根,先帝駕崩時他已是懂事的年紀……這些年來,朝中之事他雖不聞不問,可終究身在其中,想必是頗有感觸的。”
“他在避諱什麼?”武櫻問道。
“我猜是防患於未然吧。畢竟他是皇長子,他若生出了皇長孫,總歸是風頭太過,左右他若無心儲君之位,只要自己的兒子平安過活,身份權勢不過是身外之物。”玄麒頗爲感慨的道。
武櫻聞言不由心中對這位大殿下生出了幾分敬意,能看開到此種地步,可見對方確實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陛下,知道此事麼?”武櫻問道。
玄麒點了點頭,道:“陛下極爲在意朝中之人私下的動向,更別提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了。他對此雖然心有不滿,但終究知道大殿下的品性,便也聽之任之,權當不知道了。”
武櫻聞言鬆了一口氣,隨即又皺起眉頭道:“此事莫非是泄露了?怎會有人想要追殺鍾墨呢?”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因着鍾墨的緣故,鍾家便算是和大殿下綁到一起了,若毀了鍾墨,鍾家便會難以向大殿下交待。”玄麒到。
“那夥人,是衝着鍾家?”武櫻道。
玄麒微微一笑,揉了揉武櫻的腦袋,道:“既然你早已猜到了,那便再猜上一猜,是誰要和鍾家過不去?”
“鍾家在南塘,做的是走鏢和水運的營生……能稱得上對手,又能從中撈到利的……韶海幫?”武櫻問道。
玄麒面上笑意更濃了,道:“韶海幫把控着東邊的入海口,可大餘要走海路的貨船,八成都是從南塘發出或途經南塘的。鍾家又是個清明的門派,向來公義厚道,一時之間整個大餘境內的水運,能數得上的便只有鍾家了。”
“若是鍾家出了事,韶海幫便可以接手大部分鐘家的營生,勢力從海運擴充到河運,如此一來便可形成壟斷了。”武櫻道。
玄麒見對方面有憂色,便道:“此番韶海幫一再失手,想必鍾家早已有所察覺,對方應是一時之間不敢再打鐘墨的主意。”說完又若有所思的道:“況且,此番你將凌天宮都攪和進來了,那韶海幫總不至於一口氣連着將忠義堂和凌天宮都得罪了吧。”
武櫻聞言點頭稱是,隨即又突然想起了雲中天之事,他從來不曾詢問過雲中天的身世,甚至連玄麒的過去他亦是一無所知。
猶豫了片刻,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問道:“師哥既然是凌天宮的人,他爲何會……凌天宮是江湖門派,陛下不會忌諱麼?”
玄麒面色一滯,隨即若無其事的道:“此事……往後得空再說與你吧,不早了,明天一早咱們便回宮,早點歇着吧。”
“天色還早呢……”武櫻望了望剛剛入夜還沒黑透的窗外,不死心的道。
玄麒一手攀上對方肩膀,將人摟過來大力的親了一口,道:“你莫不是想做些什麼什麼才能睡得着?”
武櫻聞言面上一紅,瞥見對方不懷好意的笑容之後難掩一臉疲態,心道對方連日趕路,必定辛苦萬分,只得乖乖的掙開對方,暫時將心中的疑問壓下,跑去鋪被子。
玄麒望着對方瘦弱的背影,不由有些胸悶,眉頭微皺。不過在對方轉過身之後,便立時換上了先前那副笑容。
心有旁騖加上確實疲憊不堪,雖然與心心念念惦記的人同榻而眠,但玄麒倒真是沒做什麼,只是單手將對方摟在懷裡,便懷着滿腹心事沉沉睡去。
武櫻在黑暗中半睜着眼,不一會兒也慢慢的調勻了呼吸,只是臨睡着前又想着忘了問問對方,是否當真叫“林麒”這個名字。可是聽着對方沉穩的呼吸,便有些不忍叫醒,只得心道明日一早起來再問吧。
兩人一早便啓程了,這是武櫻第二次離開北江。不過,此時的北江尚未入冬,沒有了銀裝素裹的天地和料峭的寒風,武櫻倒是全然找不回上一次離開時的心境了。
一路上玄麒似是着急趕路,兩人幾乎是馬不停蹄的趕到了中都。玄麒一進宮就整日早出晚歸,武櫻倒是樂得清閒,與雲中天整日除了切磋武藝,便是若有似無的探討朝中局勢。
不過許久不見,雲中天好似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只不過武櫻也說不上來對方具體哪裡變了,只是隱約覺得雲中天更加沉穩了一些,更加難以捉摸了。
“師哥,你是何時入宮的?”武櫻突然想起了凌天宮的事,玄麒一直推脫,並沒有當真將雲中天進宮的來龍去脈講與他聽。
雲中天面帶笑意,若無事實道:“這麼多年都未問過我,今兒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武櫻撓了撓頭,只覺眼前這人當真是不同了,單是坐在自己對面,都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我與師父去北江了。”武櫻說完便留心着對方的神色,果然見對方眉目一凜。
“你們……去過凌霄峰了?”雲中天問道。
武櫻心裡一緊,道:“是。”見雲中天面上略過幾不可聞的一絲冷意,他不由打了個寒戰,忙道:“是我自作主張去的,師父先前並不知。”
雲中天總算鬆了口氣,道:“想來也是,我既已入宮,凌天宮當是不會再有需要陛下操心的地方了。”
“你是說……”武櫻聞言有些愣怔,難道雲中天入宮,是凌天宮放在宮裡的質子?
雲中天見武櫻的神色頗爲驚訝,便道:“並非你想的那般,沒人強迫我來,能成爲麒麟衛本是我心之所往,能保凌天宮安然,不過是順道的事情罷了。”
“你可知……師父原本的名字?”武櫻問道。
雲中天微微一笑,道:“恐怕連師父自己都快忘了。咱們既是成了麒麟衛,便只有陛下一個主子,心裡念念的也只有大餘,從前的身份惦念也是枉然。”
武櫻聞言望向對方,卻見對方面上並沒有黯然之色,倒是不以爲然的很,不由嘆了口氣,心道自己還不是一樣,往後只怕也要將武家拋諸腦後了。從前的種種不過是些前塵往事,總會有更重要的人和事要進入他往後的世界。
當夜武櫻正睡的昏沉,便覺有人推門而入,他迷迷糊糊翻了個身,便覺有一隻手輕輕拂過他的眉眼,動作溫柔至極。
“師父……”
對方動作一滯,武櫻閉着眼睛,擡手握住那隻手,在自己的臉頰上蹭了蹭。
對方一個翻身半壓着武櫻,伸手便去扯武櫻的衣服,額頭抵着對方,呼吸悉數噴到了對方面上。
“師父……”武櫻擡手勾上對方脖子,一隻手從領口伸入摸索上對方的後背,只覺對方突然繃緊了身體,他不由打了個激靈,大力的推開了對方。
玄麒的後背上有一道傷疤,武櫻曾親自給對方上過藥,記得及其清楚。
“你……師哥?”武櫻隔着夜色,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大驚失色。
雲中天被對方推了一把,此時正仰躺在武櫻對面,一手撐着牀榻,呼吸尚紊亂不已。
“你……喝酒了。”武櫻嗅到了濃濃的酒味,心中的氣惱倒是消了一些,但尷尬卻絲毫沒有減少。
“你與師父……”雲中天大着舌頭,語帶落寞,氣極反笑道:“好,真是好。我還當你拒絕我……是顧忌我是男子……原來,你竟與師父……”
“你喝多了,我給你倒點水。”武櫻說着便欲起身下牀。雲中天突然發力,一手將對方扯了回來,武櫻一個措手不及重重的摔到了牀板上。
“他如此待你,你竟對他存了這樣的心思。”雲中天怒氣上涌,酒意倒似消了大半,雙手扼住武櫻的肩膀,道:“你知不知道武家是怎麼獲罪的,若非他一手所爲,你今日還是元帥府的武公子。”
武櫻一臉錯愕,只覺腦袋裡嗡嗡直響,一時竟連被對方扼的疼痛不已的手臂也顧不上,呆在那裡像是魔怔了一般。
“你還在想他麼”雲中天放低了聲音,將對方一把摟進懷裡,心疼不已道:“他就快要死了,我也快要死了……你可怎麼辦呀?”
“你說誰快要死了?”武櫻趴在對方懷裡也不掙扎,有氣無力的問道。
雲中天拿下巴蹭着武櫻的脖子,呼吸漸漸炙熱,斷斷續續的道:“師叔已經死了,師父快要死了,師哥也快要死了,櫻兒……你便讓師哥親近一回吧……師哥死了也願意……”
“他爲什麼要死?是誰要殺他?”武櫻依舊沒有推開對方,聲音冰冷的問道。
雲中天突然一把將武櫻按到身/下,壓抑着怒氣道:“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想着他,還擔心他?”
武櫻平靜的在黑暗中注視着雲中天怒氣衝衝的臉,道:“若武家當真是在他手裡獲罪,我便殺了他。”
雲中天聞言心中一凜,卻聞武櫻又道:“待他死了之後,我便殺了我自己。武家是武家,我是我,我待他的情意自是不會因爲此事而減少分毫。”
“武櫻……”雲中天面色陡變,低頭便狠狠的在對方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好似這還不能發泄心中的怒氣,隨即又在滲出了血的傷口上狠狠舔了起來,一時之間恨不得將對方的血都吸乾。
武櫻眉頭微皺,強忍着疼痛道:“你要做什麼?”
雲中天突然擡頭,用手在對方面上一抹,發覺對方竟哭了,啞聲道:“櫻兒不哭,師哥疼你都來不及,不會傷害你的。”說罷動作輕柔的在對方面上印上了一串淺吻。
武櫻渾身驟然緊張起來,突然想要推開對方,卻被對方緊緊的抓住雙手,壓根就使不上力氣。他此時心中才生出恐懼,不顧一切的想要掙開對方。
雲中天不管不顧的一手捏着對方的兩隻手腕固定住,一手去撕扯對方的衣服。武櫻本身就力氣不大,加上驚慌失措,更是使不出力氣。
“師哥,你是要殺了我麼?”武櫻突然停止掙扎,哽咽道。
雲中天聞言眉頭一緊,猶豫了片刻,發狠似的在對方脣上烙下一個深深的吻,然後大喝一聲,起身離去。
待對方推門而去,武櫻才慌忙起身將門鎖上 ,然後倚着門框抱着雙臂頹然的坐在了地上。
待過了近一個時辰,武櫻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的片刻,拿着自己的長劍出了房門。他藉着月光在黑暗中立了良久,隨後越過長廊到了玄麒的房門口。深吸了口氣,他推開了門,房內並沒有人。
他沒有點燈,只是在黑暗中呆呆的立着,手裡握着自己平日裡練功用的那柄長劍。
武櫻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久到他都忘了自己來是做什麼的。窗外雖然還是漆黑一片,但是他覺得天應該快亮了。
就在武櫻手中的劍都快捏不住的時候,玄麒回來了。
他推門進屋便看到了那個黑暗中的人影,伴隨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幾乎是毫不費力的便認出了那人是誰,短暫的驚訝過後,玄麒嘆了口氣,並沒有做聲,而是走過去要點油燈。
“別點。”武櫻突然出聲阻止,他此刻不想對方望見自己的表情,也不想看到對方的樣子。
“你怎麼了?”玄麒頹然的立在桌邊,在黑暗中望了一眼對方手中的劍,然後沉聲問道。
“武家的事,當真是你做的麼?”武櫻問道。
玄麒聞言心中一滯,頓覺有些氣悶,隨即伸手扶住桌子,聲音有些嘶啞的道:“這麼快……也好,總歸該讓你知道的。”
當初武堂被方敬言蠱惑,他本可以出手阻止,只需向武堂亮出自己的身份,警告對方安分守己,便可避過武家的災難。可是那時的李離需要一個倒黴鬼,好藉此威嚇該威嚇的人,同時表明自己的態度,所以武堂便順理成章的成了那個人。
玄麒爲此事曾猶豫過,可終究踏上那條路的是武堂自己,他不過是沒有阻止,並非是栽贓陷害。所以於理說起來他倒也不算是虧欠武家,只是於情就多少有些說不過去了。
再加上武櫻的緣故,這些年來,玄麒沒少爲此事懊悔。
武櫻並非不辨是非之人,他自是能想到其中細節,若當真讓他恨玄麒他也恨不起來。可有了此事橫在兩人中間,總歸不能當成此事沒有發生過吧。
“原是我對不住武家,你怪我恨我都是應當的。”玄麒末了沉聲道。
武櫻用長劍拄着地,道:“我有何立場怪你恨你,武家之事終究怨不得旁人。”他壓抑着胸中的悶痛,又道:“你爲何要救我,爲何要待我好?是你自覺心中虧欠武家麼?”
“我……”玄麒說着便要上前,武櫻突然舉起長劍道:“求你別過來,我知道此事原怪不得你,可是我同你……我怕將來,無顏見我父親。”
窗外的天已矇矇亮了,玄麒看着武櫻慢慢走過去,對方仍舉着長劍後退了兩步,道:“求你別過來……”
玄麒停在武櫻的劍尖處,面上略過一絲笑意,伸手握住劍尖抵住自己的胸口,然後整個身體向前一撞,長劍瞬間刺穿他的身體。
武櫻被這一變故嚇到了,愣在原地手中還握着劍柄,面色蒼白的近乎沒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