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孤煙閣內便只剩武櫻和屏風後那人了。良久那人才從屏風後慢慢行出來,見了武櫻微微一愣,隨即便浮現了滿臉笑意。
“武公子,一別多年,竟是有些認不出了。”那人嘴角含笑道。
“章參將風采如舊,卻是很難讓人忘懷。”武櫻同樣嘴角一勾,面上神采卻與對方截然不同。他是少年氣十足的乾淨笑容,而對方卻是久經沙場的滄桑老練。
兩位故人相見,此時各自心中卻是滋味不同。
“四年前...”章煜一臉沉痛,停頓了半晌又道:“武家滅門之仇,終有一日我等會爲武帥血洗。”
武櫻聞言一驚,心中嘀咕不已。這幫人怎的一個個都不怕死一般,張羅着要爲武家報仇,言外之意就如爭先恐後喊着謀反一般,北江畢竟是王土之上,這也未免太猖狂了一些。
“當時我尚年幼,不知其中究竟。但國有國法,參將也未免太過介懷了。”武櫻從容不迫的道。
“這裡是北江,不是中都,你無須這般小心謹慎。”章煜道。
“章參將多慮了,我所言句句肺腑,實非口不對心之言。”武櫻略一沉吟又道:“只是,章參將如今正是平步青雲之時,陛下對你又是百般信任,何苦要存了不軌之心呢。”
章煜微微一笑,對於武櫻始終不改口稱呼自己將軍,而是沿用四年前的參將之稱,絲毫不以爲意,道:“若是陛下對我百般信任,何苦從中都派了你們來北江?”
“章參將此言何解?”武櫻雖然心中訝異,但他略一思忖便知,玄麒的身份不可能泄露,對方八成是猜到自己二人是從中都而來,便存心試探。
“四年前武家獲罪,你被罰淨身入宮,既是宮中之人,哪有隨意便可出宮遊玩只說。若不是奉了皇命,難道你們二人是私自潛逃出宮?”章煜既已將話說開,便索性也不再繼續假裝友好,眼光凌厲的盯着武櫻。
原來對方只當自己與玄麒是宮中內監,如此倒也不足爲慮,只要玄麒麒麟衛的身份不泄露,便無甚可擔憂的。武櫻當下一心只想着玄麒的安危,竟是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處境。
“章參將短短几年功夫便高升至此,實在不是沒有緣由。”武櫻心下有了計較,言語間也刻意添了陰柔之氣。事實上他雖然生的俊俏柔弱了些,但舉手投足絲毫不失男子氣,如今既是刻意爲之,倒是不失嬌柔之感。
章煜見狀只當對方被識破內監的身份,不再刻意隱瞞,是以才這般陰柔,倒也不以爲異。
“這北江城便是多了一隻螞蟻,也逃不過章家軍的耳目,何況是兩個大活人呢。”章煜說着繞着武櫻踱了一圈,眼光始終緊緊鎖着對方的表情。
武櫻倒也不慌亂,自顧自的嘆了口氣道:“早知如此,我纔不會巴巴的領了這差事呢?說是例行尋訪,卻派了我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來。”
“例行巡訪?”章煜玩味了對方的話半晌,又道:“與你同行那人,你們可相熟?”
“相熟自是相熟,可自古閹人多薄情。若此番章參將強留我在此,恐怕那人早早便撇了我回京覆命了。”武櫻一臉不以爲意道。既然章煜先入爲主將兩人誤以爲是內監,他便順水推舟,只是不知玄麒若知曉此事會作何感想。
“哦,如此說來,倒真是薄情的緊吶。”章煜一臉惋惜道。
“將軍。”門外傳來詹荀的聲音。章煜聞言眉頭一皺,不悅的道:“本將有何讓你不放心之地麼?”
“屬下不敢。”詹荀見武櫻久久不回去,心中擔憂,於是冒着會被責罰的風險,跑過來詢問。
“滾回去。”章煜聲音雖不大,卻滿含着怒意。
“是。”詹荀應了一聲便沒有聲息。
如此一來武櫻心中便升起一股不安。詹荀既是這般表現,多半這章煜不是個好相與之人,若對方突然動怒或心生懷疑,難保不會出手傷了自己。不過左右此刻人爲刀俎,他爲魚肉,縱使不安也只能強自忍着。
“連詹荀都沉不住氣了。”章煜一臉意味深長,又道:“那本將便直入正題吧。”
武櫻心中一緊,心道鬧了半天竟都是在瞎扯。
“陛下派了你們來,意欲爲何?”
“例行巡訪。” 對方問的乾脆,武櫻也答得乾脆。
“你可想好了再答。回頭我再去問與你同行那人,若對方答得與你不同,少不了惹怒了我。後果你可以自己想。”章煜冷冷道。
武櫻聞言心中一滯,不由有些擔心,面上卻一派若無其事道:“那人此時不見我回去,說不定早拍屁股走人了。你便是去尋,也未必能尋得到。”
“哼,到了此時你還有心思顧忌別人呢。”章煜是何等老練之人,武櫻此番話明顯是想誤導他,藉以保全玄麒,只可惜武櫻畢竟年幼,撒謊的手段太不高明。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陛下此番派你二人來,意欲爲何?”章煜一派雲淡風輕的語氣,面上卻透着十足的冷意。
“例行巡訪。”武櫻依舊不動聲色。
章煜面色一沉,拉住武櫻的右臂,將其託到一旁的書案邊,將對方的右手按在書案上,然後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利落的往下一紮。那短匕自對方的手背而入,直穿掌心,深深的沒入書案之中。
“啊...”武櫻措不及防,痛呼出聲,隨即便死死的咬住嘴脣,不讓自己呻/吟出聲。巨大的痛感自手掌襲來,他不得不強忍着痛意,才能保持清醒。
“我可不像詹荀那般懂得憐惜人。”章煜鬆開對方的手臂,卻不將匕首□□。武櫻只得保持着趴在書案上的姿勢,以免扯到傷口。他有心自己拔了那匕首,可因迷藥的藥力未過,渾身使不出力氣,因此不用嘗試他便知,那匕首深入書案數寸,他根本無力將其拔/出。
“你若肯說了實話,來日尚可助我一臂之力,等我揮師回中都之日,必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章煜冷冷的道:“可若你這般不識擡舉,竟對自己的殺父仇人那般衷心耿耿,來日縱使死了,恐怕你也無顏見武帥之面。”
武櫻痛的饅頭冷汗,意識卻愈發清明,他聞言勉強扯出一個微笑,道:“你有何掩面提我父親,他一生忠君爲國,縱使當初一心投靠厲王,卻也未將武家軍捲入其中,否則當初怎會只株了武家九族,而你們這些武家軍的親信卻未受牽連。”
“我縱使要報武家之仇,也會憑自己一己之力,斷不會扯上旁人。”武櫻一直以來都放不下武家的滅門慘案,但他一心只想手刃了李離,卻不曾想過勾結其他勢力。
武櫻自幼在軍中長大,深得武堂的影響。武堂雖頑固了些,可卻是忠勇俠義之人。縱使他最後投靠了厲王,以致晚節不保,可他卻從未興起過用整個武家軍的生死來換得自己前程的念頭。是以最終獲罪的只有武家,並沒有武家軍。
“若我憑自己之力手刃了李離,也算是給武家的亡魂一個交待。若我不能得償所願,總也不會如你這般,葬送了衆將士的性命,還攪得衆生不得安寧,家國動盪不安,那纔是無顏見我父親。”武櫻緊咬着牙關,冷冷的道。
雖然若李離遇刺,必然也會引起軒然大波,但自古各朝天子更替雖也難免朝局動盪,那與軍兵相向,兩方開戰所帶來的影響卻是天差地別的。前者動盪的是朝局,後者則是塗炭生靈。
“你是打定了主意,死都不願助我嘍?”章煜道。
“哼,助你髒了我武家的名聲。”武櫻道。
“此局,你本也是可有可無的棋子,若非看在詹荀的面上,本將才懶得與你廢話。”章煜說着行至屏風前一推,將那屏風推到了一側,卻見屏風後還盤腿坐着一人。
“師父...”武櫻但見屏風後之人,不由面上激動不已,情急之下忘了手還被釘在書案上,一下子扯動傷口,疼的差點昏了過去。
玄麒面色蒼白盤腿而坐,眉頭早已擰得不成樣子,雙目通紅的望着武櫻。
“哼,還說什麼自古閹人多薄情,我看你們倒是情深意切的很。”章煜說着挑嘴一笑,又道:“他被我點了穴道,兩個時辰之後自會解開。如此我便不打擾了。”說着竟推門而出,然後和上門,對門口的士兵囑咐了兩句便大步流星的離去了。
武櫻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的目光能正對着玄麒,其間又不慎扯到手上的傷口,疼得悶哼出聲,但面上卻是喜形於色。此刻雖然氣氛很奇怪,但總算是見到眼前這人,先前百般的不安便都消失殆盡了。
玄麒雖然口不能言,但通紅的眼目卻滿含着心疼和關切。兩人此時都是狼狽不堪的模樣,但隔着幾丈的距離,卻覺得心靠得極緊,極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