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鷹叔。”鍾墨小聲對武櫻道, 並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武櫻並沒有答話,方纔兩人隔着屏風的話,他自然是都聽到了。想來鐘鳴便是他們昨日要抓的那人, 原本是想着二人與鐘鳴或許有關係, 便順手抓了來。此刻既然鐘鳴已經被人救走, 那留着二人便無甚用處了。
不過好在此人剛受了重傷, 若是動起手來自己也不是沒有勝算, 只盼望此人的同夥不要給引來便好。
沒想到下一刻左鷹便對着屏風裡的二人道。“你們走吧,莫要再讓我瞧見。”
武櫻聞言略有驚訝,心道此人竟然突發善心沒有爲難兩人, 隨後便毫不猶豫的牽了鍾墨的手,起身向着門外走去。
“再見……鷹叔。”鍾墨路過左鷹之時, 揮了揮小手道。左鷹面上略過一絲既尷尬又不自在的神情, 不過隨即便被冷若冰霜的表情取代了。饒是如此短暫的一瞬間也沒有逃過鍾墨的眼睛。他嘻嘻一笑, 便乖乖的被武櫻牽着走了。
外頭有人慾出手攔住二人,左鷹冷冷的道:“放他們走。”
衆人顯是不太敢挑戰左鷹的權威, 紛紛避讓不再上前阻攔。
武櫻一路拉着小鐘墨出了客棧,在小鎮子上晃了半天也沒拿定主意,他只覺得有事要做,卻又想不起是何事,一時之間便有些猶豫不決。
“櫻叔, 我累了。”小鐘墨終於按耐不住, 一臉生無可戀的仰頭看着武櫻道。兩人出了客棧便在外晃盪, 此時已近午時都未曾進食, 鍾墨畢竟年紀小, 自然是疲累交加。
念及此武櫻不由有些愧疚,忙拉着對方找了家小店吃了些東西。
“左鷹……他們爲何要抓你們?”吃了些東西之後, 武櫻終於想起來自己要問什麼。
“不是我們,是抓鳴哥。”鍾墨一邊嚼着口裡的食物,一邊慢條斯理的道。
“爲什麼?”
“你去問他。”鍾墨見武櫻一臉內傷的表情,又道:“他沒告訴我。”
“你這麼小,家裡人怎麼會放心讓你出來?”武櫻問道。
鍾墨年紀雖小,但面上卻沒有同年紀的孩童應有的稚氣,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極爲篤定,居然還帶着稍許的自嘲,道:“我家裡人,都不怎麼管我的。”
武櫻見狀也不再追問,心裡暗自計較着該將這孩子如何處置。那叫鐘鳴的少年既是將鍾墨託付給自己,總不好將他扔到這不知名的小鎮子裡吧。
雖然他並沒有心甘情願的接受鐘鳴的託付,可事已至此,他與這孩童也勉強算是歷經生死了,眼下也只得帶着這孩童了。
“你若是不想管我便走好了,我自己也可以的。”鍾墨似是看透了武櫻的心思一般,道。
武櫻聞言向對方看去,卻見對方並不是耍小孩子脾氣一般的模樣,倒像是在說一件極爲平常之事。一個五歲的孩童,怎會有如此表現,武櫻不禁心生疑惑。
“你家在何處?好歹我也會將你送回去,怎好教你獨自一人。”武櫻儘量讓自己的姿態變得誠懇,望着鍾墨的眼睛道。
鍾墨聞言面上一喜,終究還是暴露了孩子的心性,道:“好呀。”
武櫻微微一笑。
鍾墨亦是一笑,道:“我家在南塘,想來離此地已是不遠了。”
武櫻擡手幫對方擦掉了嘴角的飯粒,道:“快吃,一會兒我們便啓程去南塘。”
“店家,結賬。”鍾墨聞言從衣袋裡掏出一小粒碎銀子擱到桌上。
武櫻見狀不由張口結舌,正欲說什麼,鍾墨卻道:“無妨,我家不缺銀子。”而後又對店家道:“無需找了,再包一斤牛肉,拿些乾糧。”
“你……”武櫻驚訝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愣怔了半晌,見對方似是吃飽了,才認真的問道:“你幾歲了?”
“五歲半。”鍾墨抹了抹嘴回答道,隨手便欲去接店家送來的包好的牛肉和乾糧,武櫻見狀忙在對方之前接過。
經歷過在船上被打劫一事之後,武櫻自是不願再坐船。雖然鍾墨煞有介事的保證,靠近南塘之後水路比陸路安全的多,但武櫻依然固執的選擇走陸路。
武櫻僱了輛馬車,與鍾墨一同向着南塘而去。一路都很順利,並沒有什麼變故,鍾墨在平時的狀態也迴歸了一個五歲半的孩子應有的模樣,這是武櫻最爲欣慰的一點。
沒有人願意和一個比自己小了近一輪,卻出手闊綽,並且在心智上的差距遠遠小於年齡差距的人相處。好在鍾墨只是偶爾展露他異於同齡人的心智,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合乎孩童的心智,否則武櫻也不敢保證會不會半路丟下對方自己溜掉。
“櫻叔,你去尋什麼人麼?”鍾墨在顛簸的馬車上睡了大半天之後,終於在午後吃了些乾糧後恢復了精神。
“你如何知曉我在尋人?”武櫻問道。
“你臉上寫着呢。”鍾墨若無其事的道。
“……”
“你尋什麼人?”鍾墨似乎打破砂鍋問到底。
“一個對我極爲重要之人。”武櫻字斟酌句的道。
鍾墨聞言皺眉思索了片刻道:“什麼是極爲重要之人?”
武櫻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道:“極爲重要之人,便是你許久不見便會掛念,對方若受傷你會恨不得代替對方,有何高興之事都想跟對方分享……”
“想往後都能跟對方在一塊,是麼?”鍾墨接口問道。
“是。”武櫻微微一笑,面上略過一絲溫柔的神色。
“你方纔可是想到那人了?”鍾墨嘻嘻一笑,問道。不待對方回答,他又道:“對我極爲重要之人,便只有鳴哥,旁人我纔不會掛念,也沒有旁人掛念我。”
武櫻望着對方認真皺着眉的模樣,有些忍俊不禁。想着鐘鳴的模樣,卻是無論如何也記不清了,那少年匆匆一面,雖然給武櫻留下的印象極深,可面目確是沒有看清,只記得對方看上去是十歲左右,極爲消瘦。
“再往前走,便快到南塘了。”鍾墨喃喃道。
“你平日裡經常出遠門?”武櫻問道。
鍾墨面上浮起一抹笑意道:“都是與鳴哥一起,偷偷想了法子跟着他們,這次……半途遇上師父,實在是怕他發覺,才偷偷坐船想回去。”
“那……”武櫻正欲追問,卻覺馬車突然一個急剎車,鍾墨毫無防備險些飛出去,幸虧他手快,及時的撈住了對方。
“怎麼了?”武櫻忍不住一邊問一邊想要挑開車簾向外看。
“別看。”鍾墨忙拉住他阻止道:“早跟你說了,陸路不太平。”
武櫻聞言有些哭笑不得,這鐘墨倒真是個小人精,說起話來容易給人一副老氣橫秋的錯覺。若不是奶聲奶氣的,打死他也不會相信這是個五歲的孩子。
趕車的車伕顯是嚇蒙了,坐在馬車上既不說話也不動作。武櫻小心翼翼的撩起簾子看了一眼,然後放下車簾,耳朵卻認真聽着不遠處傳來了打鬥聲,問道“你怎知此處不太平?”
鍾墨撇了撇嘴,道:“不是說了麼,我與鳴哥時長偷偷想着法子跟着他們。”
“他們?”武櫻疑惑道。
“對呀,鏢隊。”鍾墨道。
鏢隊?
武櫻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鍾姓鏢局,南塘,原來鍾墨是忠義堂的人。此番師父來南塘,定然會牽扯到忠義堂,自己找到忠義堂,便也算得上是找到玄麒了。
鍾墨見武櫻伸手從衣袋裡取出了幾枚玄衣扇,不禁讚道:“好精巧的暗器,是黑金所制吧?”
武櫻一本正經等着應戰,便隨口應了一聲。
“你能打得過麼?”鍾墨又一臉期冀的問道。
武櫻略一沉吟,道:“不知道。”
“噢。”鍾墨應了一句,面上閃過一絲失落,而後又道:“也好,如此便能見到鳴哥了。”
武櫻聞言眉頭一皺,隨即便見對方輕輕挑開了車簾。
“你認識打鬥之人?”武櫻道。
“一夥是金門的人,一夥……好像是鷹叔的人。”鍾墨小聲道。
“忠義堂的金門?”武櫻問道,見對方表情複雜的點了點頭,他又道:“你既是忠義堂的人,金門的人八成是來尋你的。”
鍾墨聞言面上並沒有喜色,反而有些失落的道:“師父纔不會派人尋我……金門的人也不會聽鳴哥的。”
武櫻聞言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忠義堂下有金門和清門,前者主陸路走鏢,後者主水運。他倒是聽說過,忠義堂對門下弟子的遴選極爲嚴苛,凡選中者,須得自願改名且更姓爲“鍾”方可正式加入。
可是鍾墨只有五六歲的年紀,縱使心智高於同齡的孩童,也遠遠及不上十多歲的少年,怎麼可能順利通過忠義堂的遴選呢?
先前武櫻還道鍾墨是鍾家的小公子,但對方口口聲聲對鍾家的主人喚作師父,如此他應當確是忠義堂的弟子。
“你不想回忠義堂?”武櫻望着一臉失落的鐘墨問道。
對方聞言,認真的思索了片刻,道:“也不是……回去也好,鳴哥不在,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武櫻並沒有再言語,因爲此時前面的打鬥聲已經停止了。他輕輕挑開車簾往外看了看,隨即鍾墨便探頭在他旁邊也往前看了一眼道:“金門打架,都沒輸過。”
鍾墨言罷便坐回了車裡,武櫻繼續往外看,便見遠處有一個腰間挎着刀的人朝着馬車走了過來,想來對方應是金門中人。
先前一直沉默不言的車伕,見對方走來,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邊磕頭邊道:“大爺饒命……”
那人既不答話,也不看那車伕,徑直走向車門處欲伸手挑開車簾,卻見那車簾搶先一步被人挑開了。
“甫叔。”鍾墨從馬車裡探出半個身子,望着對方道。
“下車,跟我回家。”那人道。
鍾墨聞言回頭看了武櫻一眼,武櫻起身先將鍾墨放下馬車,自己又跳下去,對着那人道:“在下坐船之時,遇到鐘鳴,他將鍾墨託付於我。今日,既然你們找了來,便將他帶回去吧。”
武櫻舒了口氣,心道終於也算是不負所托的將鍾墨送回來了。
“有勞公子了。”那人點了點頭,又道:“還要勞煩公子陪在下走一趟,否則在下回去不好交差。”
“恐怕要讓閣下爲難了,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武櫻一臉的不悅道。他本也無甚大事,但對方的態度頗爲傲慢,他不禁有些反感。
“那便請恕在下無禮了。”那人握着刀柄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武櫻見狀不禁有些皺眉。他身手不好,若是與人交手,只消對方稍有武藝,他多半難以討到便宜。
鍾墨立在一旁,一臉的尷尬,道:“櫻叔,你便與我們回去一趟吧,他們不會爲難你的。”
顯然鍾墨知曉武櫻若拒絕會發生何事。武櫻聞言略一沉思,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便淡淡的道:“好哇,那便走一趟吧。”
金門的衆人都騎馬,武櫻和鍾墨依舊坐回了那輛馬車,只不過車伕換成了方纔那人,那人將車簾整個掀開,然後自己坐到了車前趕車。鍾墨喚那人“甫叔”,他名爲鍾甫。
鍾甫臨走前,扔了一小錠銀子給那車伕,武櫻看在眼裡,不由心中暗自思忖着,到了鍾家會面臨何事。
他無意間一撇,見前方的金門馬隊裡,還馱着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那人衣衫血跡斑斑,似是受了傷昏過去了。
“櫻叔,那人也是鷹叔。”鍾墨幽幽的道。
半晌武櫻才反應過來,道:“啊?你說那人是……左鷹?”
“方纔我看到他的臉了。”鍾墨道。
武櫻見坐在車前的鐘甫微微轉了一下頭,便不再言語。
馬車一路前行,約兩個時辰的功夫便進了南塘。武櫻自幼在江南長大,對南塘倒也並沒有什麼好奇,只是一味的坐在馬車裡安靜的不發一言,鍾墨倒是也極爲配合,一路上什麼也沒說。
鍾甫帶着二人一進鍾家大門,還沒走幾步,鐘鳴便一路飛奔而來,一把抱住鍾墨又是摸又是親的。
“鳴哥,我又被抓回來了。”鍾墨一臉委屈,但對鐘鳴的親/熱之舉,顯然習以爲常。
“沒關係,下回鳴哥再帶你走別的路,挑一個師父不在的日子。”鐘鳴又抵着鍾墨的額頭蹭了蹭。
“少主。”鍾甫在一旁淡淡的提醒道。
鐘鳴聞言終於放開手中的鐘墨,又忍不住捏了一把對方的臉蛋,才收起狂喜的情緒,對一旁的武櫻道:“多謝公子,那日滿船的人,我一眼便覺得只有你是可託付之人,果然把他給我囫圇個兒的送回來了。”
武櫻心道,這哪兒是將人送回來,分明就是被你們的人綁回來。
“在下並沒有做什麼,倒是有一位……”武櫻剛欲提起左鷹之事,便被鐘鳴打斷道:“公子不必過謙,這份情義,來日我一定報答,你且安心在府裡住幾日吧。”
武櫻一臉無奈,不由細細的打量了鐘鳴一番,對方雖然體型瘦削,卻並非弱不禁風的樣子,反倒看着頗爲精幹。十歲左右的模樣,卻不似尋常少年般稚嫩,反倒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
除了見到鍾墨時有些過於激動外,其餘的時間都算得上沉穩。
“既然如此,我還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武櫻道。
鐘鳴還未答話,一旁的鐘墨道:“櫻叔,還有……鷹叔。”
武櫻一愣,隨即便明白了鍾墨的意思。左鷹雖然曾出手劫持過二人,但並未出手傷人,還放過了兩人一次。武櫻心底裡對左鷹並沒有不好的感覺,如今既然鍾墨提起來,自己便做個順水人情,也算是還了左鷹的不殺之恩。
“閣下的人帶回來那人,曾與在下有過一面之緣,不知閣下要如何處置那人?”武櫻對着鍾甫問道。
鍾甫並未回答,而是望向鐘鳴。鐘鳴望了一眼武櫻,又忘了一眼鍾墨,隨後道:“公子是想置他於死地,還是想替他說情?”
“求情。”武櫻道,當下便將他與鍾墨的經歷大致講了一遍。
“帶那人去竹園吧。”鐘鳴對鍾甫道,後者聞言便按照吩咐去了。
“竹園是我和鳴哥的園子。”鍾墨道,隨即便被鐘鳴牽着,一路向着竹園走去。武櫻隨着二人一道,走了近一盞茶的功夫纔到竹園,不禁心中感嘆,忠義堂的勢力當真是非同小可,便是一個鐘甫都大到了此種程度。
衆人到了竹園之時,鍾甫已押着左鷹到了。
左鷹因着受了傷的緣故,整個人都有些虛弱,臉色蒼白,卻絲毫沒有階下囚的應有的神態。
見武櫻等人進來,他擡眼一看略顯驚訝,隨即便冷冷的轉開目光,一副要殺要剮隨君處置的神態。
左鷹看着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讓武櫻心中不禁讚歎不已,心道此人若是在軍中,想必成就應當不會在詹荀之下。
“你爲誰賣命?”鐘鳴道。
“……”左鷹一副“打死我也不會告訴你”的樣子。
“甫叔,此人非除不可麼?”鐘鳴見對方的模樣,突然轉頭問鍾甫道。一旁的武櫻和鍾墨聞言都齊齊望向鍾甫。
“未必。”鍾甫道。
武櫻明顯感覺到鍾墨鬆了一口,自己好似也鬆了一口氣。
鐘鳴對武櫻道:“公子且在府裡留宿一晚,待明日有了處置此人的對策,再走也不遲。”
鍾墨一臉期待的望着武櫻,武櫻見狀不由有些猶豫,又望了左鷹一眼,正好對上對方淡淡的目光,遂道了句“好。”
當夜武櫻便在竹園的西廂房裡睡下了,雖然是陌生的地方,但他對鐘鳴和鍾墨都有着莫名的信任,直覺對方沒有加害自己的動機,況且他一路奔波,確是許久不曾好好休息過。
入夜後不久武櫻便沉沉睡下了。
想是換了牀的緣故,他前半夜一直睡得不踏實。後來便開始做夢,做了許多各式各樣的夢,起先夢到自己回到了武府,夢到了武堂,而後又夢到了皇宮裡的刑房,最後夢到了盈順閣。
他在夢裡又躺到了盈順閣的牀上,半夜有人推門而入,一手撫上他的面頰,而後一手摟住他的腰背將他擁入懷中。對方熟悉的氣息包裹着他,讓他終於踏踏實實的睡了個好覺。
被對方的溫度包裹着,讓他在睡夢中忍不住懷疑,這並不是夢。此刻他牽念不已的人,就真真實實的躺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