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壁正在想着蕭鎖寒會受到什麼重罰,可等他聽到蕭白說出這句話後,卻如坐鍼氈,隨即站起身來急聲說道:“夢溪潭,歷來只能由宗家弟子進入。蕭鎖寒乃是分家弟子,這恐怕有些不妥?”
“嗯?有何不妥?”
蕭白目光一冷,面容冷峻,注視着自己兒子。
他這句冷聲甫一脫口,整個大殿之中的氣氛似乎驟然冷卻了下來,甚至連流動的空氣也靜止不動了,個個噤若寒蟬。
蕭壁被這冷然的目光盯着,對於父親日積月累的淫威恐懼,使得他兩腿竟是有些發軟,就連後背也是憑空刮過一陣涼颼颼的冷風。
“父親大人,那,那夢溪潭本是宗族弟子淬鍊身體的場所……讓這蕭鎖寒破格進入,恐是不,不合族規。”
蕭壁把頭一低,躲避着那深邃冰冷的目光。在衆人眼皮之下,他可不能丟了宗子的氣度,即便是面對自己的親生父親。
可這句話他說的卻是期期艾艾,磕磕絆絆。
殿中諸人的悄悄議論聲頓時騰起。
“夢溪潭,這可是我蕭氏宗族弟子才能進入的地方啊。”
“昔年蕭太公坐九尺高臺,以直鉤垂釣,歷春秋,度寒暑,才創出我族的鎮門氣功……”
“氣功?這蕭鎖寒腹部被箭矢射中,臟腑受創,他都沒法子成爲煉氣士了,還怎能修習氣功。”
蕭鎖寒心中一動,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脣,暗自思量,氣功那可是隻有宗家弟子才能修煉的絕學啊。
蕭衛亭站立的身軀,在聽到族長的話後,高大的身形竟是有些搖晃,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夢溪潭?連我都無法進入的淬體之地,族長居然讓蕭鎖寒在那裡反省過錯。”
蕭衛亭神色一怔,喃喃自語,腦海中一片茫然。
蕭少寒聞聽此言,更是差點從輪椅上一躍而起,爺爺竟會讓這小雜種進入夢溪潭,這到底怎麼回事?
蕭白不動聲色,他向前邁了一步,向殿中看去。
衆人臉上的驚訝之色倒映在他的眼眸裡,他閉上眼睛,長長的吁了口氣,蒼老的面容裡露出一抹扼腕之色,像是對衆人的表現很是傷心,也似乎是爲蕭壁的話而嘆息。
他不容許有人挑戰自己的權威。
這一點,哪怕是自己的兒子也不會例外。
對於尊卑之禮恪守於心的蕭白,剛纔蕭壁的話,是他萬萬所不能接受的。
“那依你,要怎生處置蕭鎖寒?”蕭白轉過頭來和顏悅色的說道。
蕭壁張皇失措,先前的話情急之下不擇時機,冒然說出。他已經是把腸子都悔青了。這時又聽到父親如此說道,他更是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急忙畢恭畢敬的答道:“孩兒不敢。”
蕭白冷哼一聲,撩起白袍,復又坐回太師椅上。
他不欲跟衆人浪費過多口舌,糾纏解釋,接着說道:“蕭鎖寒奮勇當先,力敵馬賊,使得宗族弟子脫困虎口,有功則賞。功過不相抵,準你日後可修煉釣鯊功。”
如果說衆人在適才聽到令蕭鎖寒去夢溪潭還僅僅只是有些大驚失色,那麼此刻在蕭白說出“釣鯊功”三個字後。
衆人簡直是瞠目結舌!
被此話震驚的呆住了,一個個神情索然,猶如失魂落魄的鬼物。
對於“釣鯊功”這三個字。
蕭鎖寒並不陌生,隨着他年齡的長大和平常對諸事萬物的留心,儘管他身在河西城的分家,可對於外界的奇聞異事,是知道不少的。
每次進入玉翎山獵捕妖獸,都能遇到不少的外城之人。
從這些人的口中,蕭鎖寒也是對這個世界有了一些大概的瞭解。
這是以一個煉氣士爲尊爲主導的世界。
在華胥帝國,尋常百姓要想出人頭地,受世人愛戴敬仰,除了考取功名,入朝爲官,最好的途徑便是成爲一名煉氣士!
煉氣士的地位極其崇高尊貴。
但也唯有步入煉氣境界的修者,才能被稱爲煉氣士。
至於在煉氣境之前的鍛體境的修者,僅僅只可以算是一些習練了拳腳功夫比普通人厲害許多的凡人。
一旦進入煉氣境界,在世人眼中,就已經不是凡人了。
煉氣強者,無所不能,日夜修行中,會衍生出種種不可思議的能力。
諸如日行千里、攀巖走壁、騰雲駕霧、口噴火焰……百病不生等等,甚至還能達到那傳說中長生不死的境界!
而想要成爲一名煉氣士,非但需要刻苦勤修,越過鍛體九層。更重要的是必須尋找到契合己身氣質的功法。
這也就是萬口相傳的:氣功!
悠悠歲月,在廣袤無垠的天地間,誕生了無數氣功強者。
他們把自己窮畢生之功修煉出來的功法,傳承下來。
久而久之,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套等級鮮明的劃分制度。
蕭鎖寒腦中如走馬觀花一般,回想起在外行走時所得知的諸多秘聞。
衆人好似是被蕭白所做出的決定給驚呆了,一時殿中靜謐之極。
只有蕭鎖寒的心神始終保持着一分澄明。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族長爲何要這麼做呢?
難道他不曉得我身體受傷,已然是無法進階到煉氣境了嗎?
蕭少寒的瞳孔猛地收縮,按在輪椅上的手掌弓起,手指關節高高凸起,臉色煞白,安靜的宗祠裡,只聽他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響起。
“釣鯊功是我們蕭氏一族的大賢者蕭太公所創,歷來都是隻有宗家弟子纔有資格研習參悟。蕭鎖寒身爲分家之人,況且他……只是一個外人,非我族類,與我族毫無血脈關聯。”
蕭壁若有所思,也是在皺眉思索着。
他知道以家族利益至上的父親,此種舉動定是有着其他深意。
現在的他反而是冷靜了下來,剛剛稍顯失態的話語,着實是有些太過急躁了,所以此刻他穩定心神,沒有再像適才那樣冒失插言。
他扭過頭來,視線穿過衆人,目光炯炯,望向坐在椅子上的蕭少寒,道:“少寒,族長自有公斷,你稍安勿躁。”
蕭衛亭驚喜交集,臉上更是泛起一陣古怪之色。
他想破腦袋也猜想不透族長是出於何意要把珍貴無比的釣鯊功准許蕭鎖寒閱覽修煉。
須知,他勝任分家護衛總長一職,總領分家弟子,承擔着護衛宗家的重要責任。
就算如此,他也只能在晉升到煉氣境界時,在宗族“藏功閣”裡挑選其他功法修煉,而沒有資格,去窺覽這門高深莫測的氣功。
想至此處,蕭衛亭的神色中露出一抹深深的疑惑。
他對於氣功功法的等級劃分,爛熟於胸,自然明白釣鯊功的珍奇之處。
一名煉氣士,自身實力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可蕭衛亭結合自己對敵的經驗,也是切身實際的體會到了。
修煉一門等級較高的氣功功法,在對敵之際,是佔有決定性因素的。
每門氣功,都分爲內功,外功。
顧名思義,內功就是吞吐納氣、煉氣養氣的法門,而外功則是在對敵之際所施展的外家殺招。
外功鍛體,內功煉氣。
在沒有進階到煉氣境界之前,普通修者的鍛體之法,也便是某門氣功的外功。
蕭衛亭很清楚,氣功劃分,從低到高,分爲四等:賢、聖、至、真。
每個等級又分爲上中下三品。
這釣鯊功是由蕭氏家族的賢者所創,是一門賢級中品氣功。
依次類推,那傳說中真人所創的真級氣功,蕭衛亭更是連聽都沒有聽過。
這門氣功,也當仁不讓的是蕭氏家族的鎮族絕學。因爲有着這門氣功的存在,蕭氏宗族纔會被朝廷冊封爲二等家族!
唯有宗族弟子才能修習這門代表着蕭氏傳承的氣功。
這是一種無上的榮耀,是捍衛蕭氏一族榮辱興衰的不二途徑。
每一門氣功的現世,都會掀起無數的腥風血雨,也是每個家族能夠存身立命享受無數光耀的根基所在。
遑論這賢級中品的釣鯊功了。
蕭衛亭聽到蕭鎖寒會得到如此殊榮,心中在羨慕的同時還有着更深一層的擔憂。
因爲他知道,蕭鎖寒已經無法進階到煉氣境,那這門氣功哪怕讓他修習也是毫無用處,無異於海市蜃樓、霧裡看花!
沒有一點用處!
宗祠安謐無聲,衆人像是定格在潑墨畫中的行人,全都默然無語。蕭衛亭趁人不覺,微微吐出一口悶氣,他不知道族長如此做究竟是何用意。
蕭白任由衆人陷入沉思揣測。
他的神態凝重而灑然,半晌後才幽幽說道:“釣鯊功分內外兩卷,蕭鎖寒你只可閱覽外卷的拓本。”
聽到他如此說道,殿中諸人不由得長鬆一口氣。
尤其是剛纔那心神恍惚,忐忑不安的蕭少寒,在聽到此言後,面色也恢復如常了。
“不過,蕭鎖寒你臟腑受傷,終生再無可能進階到煉氣境。在五年前,華胥學宮的客座教習曾留給你一封入學的推薦信,你將此信上交給我吧。”
蕭白語氣一轉,話音清晰,冷如冰霜的說道。
面容冷酷的蕭白,對蕭鎖寒驚愕失色的面龐漠然置之,自顧自的低聲再道:“華胥學宮是帝國裡至高無上獨一無二的修者殿堂。你既已再無晉升到煉氣境的可能,便把那封推薦信貢獻於家族,也好爲你這次的錯誤做一番彌補。”
諸人這才明白恍悟。
原來族長先前的所作所爲是有原因的,並且這個因由有理有據令人不得不信服。
蕭衛亭的目光轉回到殿中那個身軀微微有些搖晃的少年身上。
他此時才知道,適才族長爲何獨行其是的先讓蕭鎖寒進入釣鯊泉思過反省,後來又准許蕭鎖寒可以修煉釣鯊功。
因爲那封推薦信!
蕭衛亭胸中驟然升起一股怒火。
他充滿憐憫的眼神注視在蕭鎖寒的背上。
可當他回過神後,又頓時放鬆了緊握的雙拳,心思暗忖,族長畢竟是一族之長,爲了永葆家族恆昌,只要對家族有益的事情,都會不擇手段盡力去做。
宗祠裡香氣四濺,從晨起到正午,這番審問不知不覺間已經是過了兩個時辰。
而蕭鎖寒一直站立在原地,從未動過。
可此刻他卻動了。
他擡起有些稍微痠麻的右手,緩緩的插入到上衣衣襟裡,摸到了那張曾幾何時能決定他命運的薄紙。
蕭白言之鑿鑿猶如鐵錐般對他未來定性的話語,在他耳邊縈繞回旋。
“再無進階煉氣境的可能……沒有希望……”
他緊緊咬着下脣,嘴角忍不住的跳動,目光中浮現着深深的失意。
“少寒,你上前來。”蕭白不理睬衆人疑問的眼神,淡聲道。
殿中霎時響起木輪滾動的觸地聲,但見蕭少寒雙手觸動着機關,讓輪椅駛到蕭鎖寒身旁,緩緩停下。
他仰頭看了一下眼神中失去往昔光彩的蕭鎖寒,好似一副凱旋歸來、勝利能者的得意態度,恭敬說道:“爺爺。”
蕭壁看此情形,欣慰的點點頭,暗自想道:“父親終歸是以宗家利益爲上。這下有了那封推薦信,寒兒也能順理成章的進入華胥學宮求學深造了。”
蕭鎖寒的手放在胸口間,一動不動。仿似那隻手與胸膛被澆鑄在一起,緊密相連,亙古不分。他本就是極聰明的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呢?
他一刻也不曾忘記,這封推薦信,是養父用性命換來的。
當初如果不是養父拼命救下那位華胥學宮的客座教習,此時也就不會有這封信的存在。
有因纔有果,只是這枚果實酸澀的味道令蕭鎖寒寧可不要!
但是養父身故,他不能不收下這封用血抒寫的推薦信。
蕭白看着蕭鎖寒在聽了自己先前的話後,臉色便是一片鐵青,雙瞳中也劃過一簇火焰,他知道那是少年憤怒到頂點的怒火。
可令他感到無比奇怪的是,這個面色蒼白的少年竟然始終一言不發。
不知怎地,他看着此情此景,腦海中頓時凸顯起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高大威猛的身軀,五年前也是如蕭鎖寒一樣,凜然站在宗祠殿中,也是如此的不苟言辭,神情冷傲。
蕭鎖寒良久不語,猶如一尊佇立在此經受了萬年風雪侵蝕的偉岸石像。那抹展現在他面容上的孤寂,稍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桀驁不馴的飛揚神采!
“那封信對你毫無作用,你快交出來吧。”
蕭白似乎已經是失去了循循善誘的耐心,直言不諱的講道。
衆人眼中的驚駭之色,如夏日晚間的烏雲,倏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