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嬋很少露出這種茫然失措的表情,她自幼修行氣功,心性堅定,對待修道者的態度,與其他修真者並無兩樣。
可是,她卻對呂光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
當初呂光潛匿在百草園之際,她發現後,竟是做了一個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的決定。她居然並未將呂光的真實身份,稟明給虛若谷。
後來在綺霞山愁眠湖畔,雖說她是看在封漁火的面子上,放走呂光。可她在返回靖道司總府以後,也是未將這事告知給太陰真人(靖道司司主)。
接着當呂光在丹元大會上,與多寶閣亂戰不休之時,她更是完全把這事給埋在心底。直到現在,天嬋仍想不通,她爲什麼會那樣做。
顧老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
天嬋默默的垂下頭去。
這時的她,竟是有些無助而彷徨。
顧老微微一笑:“此間事未了。”
他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凝神望着天嬋的神情,想了片刻,隨後說道,“不如我們先留在荒州,解決掉鍾氏一族。”
天嬋思量道:“那白鬼和呂光如何處置?要知道,一旦他們的毒性稍解之後,便會立刻恢復道境,到那時,莫說是一條捆仙索,哪怕是十條八條,也是困不住這兩大道術高手的。”
“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兩小無猜,玩耍嬉戲。恐怕連你也想不到,當年那個小小孩童,如今已然成爲一個神魂鬼仙。”
顧老忽然說出這樣一句令天嬋摸不着頭腦的話。他這話好似不着邊際,與先前談論的內容,絲毫不沾邊。
天嬋目含不解的看着他。
顧老自嘲笑道:“一爲之甚,豈可再乎?”
天嬋猶疑道:“顧老,您…您與白鬼很熟悉?”
顧老感慨道:“豈止是熟悉。當年我與劍無涯一同拜入長生殿之際,便是白鬼教授我們道法經文。”
天嬋聽聞此言,已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所以她纔會這般恨我啊……”顧老自顧自說,“但道人終歸不該再存活於世。當年我已錯了一次,現在我不想再錯,也不能眼睜睜的看你犯錯。如果你真的放走他們,勢必會有更多生靈喪生於他二人之手。修真一統天下的大好局面,絕不能葬送在我們靖道司手中。”
“多餘的話我不便再說,相信以你之聰慧,該會明白接下來怎麼去做。荒州之事還未善終,鍾家還需我靖道司出面鎮壓。我知道你的心思,想要在途中尋找機會,假意令得他二人逃走。”顧老誠摯關切的道,“但最好不要這樣做,因爲司主一定會降罪於你,屆時只怕武后也未必能護你周全。”
天嬋沉默半天,終是點了點頭。
……
三百年前,大周王朝定鼎建國;三百年後,世間再無道派。
當然,也就不允許再有道人的存在。
姜顏大約是在黃昏時分,才得知到呂光被靖道司擒獲的消息。
在世上絕大部分人看來,道人本就該死。
尤其是這個殺害了麒麟之子的長生殿殿主,更是該死。但荒州此刻卻有無數的人在惋惜悵然,只恨此人卻是未能死在鍾家手下。
短短半天時間,呂光和白鬼被靖道司擒住的消息,便已不脛而走,像是一陣風兒,席捲在安南侯國的每一個角落。
是誰放出的這個風聲呢?
自然就是在荒州享譽盛名的鐘氏一族。
竹林裡的風有些涼。
暮色四合,姜顏在聽竹軒的廊下佇立了許久。
她沉思着,焦慮着,掙扎着,終於狠狠的跺了一下腳,轉身朝院外奔去。竹屋裡頓時傳出一道怒喝,“顏兒!”
姜顏猶若未聞,腳下步伐更快。
當她快要衝到院門之時,忽然一個人影擋在她面前。
“三小姐,族主不準您走出這個院子。”
“恆叔,讓開!”姜顏怒氣衝衝,柳眉倒豎。
被她喚作恆叔的老者,神色堅毅的搖了搖頭。
姜顏反身跑向聽竹軒。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屋裡,瞪着半躺在竹椅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父親,眼眶微微泛紅。
她心中的怒氣,忽而泄去,喃喃低語道:“父親,這到底是爲什麼?從前的您…不是這樣的啊。不是…不是…”
姜如望眼中漸漸浮起一抹柔光,嘆息道:“顏兒,爲父是爲了你好。我們姜家絕不能和修道者羈絆過深。你在百草園與那個呂光的事情,就忘了吧。你和他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會有好結果。”
姜顏目中涌出淚水,泣聲道,“可…可他被靖道司抓住,肯定就不能活命了。女兒想去救他。父親,父親,難道您不想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嗎?”
姜如望神色驟冷,沉聲道:“他的恩情,我已經報了。此番喪命在巫雲山的一百零六名魚龍衛,還不夠還他的恩嗎?”
姜顏梨花帶雨,如泣如訴,搖頭道:“但那些魚龍衛的死,跟他沒有關係啊。父親,求求你,讓我出去,我要去救他!”
姜如望痛惜道:“顏兒,你怎麼就不明白爲父的一片苦心呢?”
姜顏神情倔強的道:“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我不想他出事,不想他死,不想他受罪。靖道司一向視道人爲洪水猛獸,落入他們手裡,呂光一定會沒命的!不行,不行!我要去救他。”
說話間,她下意識的就又擡起腳步,向院門奔去。
這一次,沒等她跑出幾步,便已倒在了竹林裡。
“看好她。”姜如望的聲音裡滿是疲憊。
恆叔應聲道:“是。”
安靜無聲。
迷迷糊糊中,姜顏感覺自己被一個人扛在肩上;隱隱約約間,她感覺有人正在她耳畔呼喚着她醒來。
“姐!醒醒!”
“姐,姐。”
姜顏慢慢睜開眼睛,心神一震,道:“小虎!”
“噓,小聲點,恆叔在屋外呢!”姜小虎壓低聲音。
姜顏低聲道:“那你怎麼進來的?”
這是間密室,是以前姜如望閉關煉氣的所在,想要出入,必須開啓室外的機關。雖然姜顏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但她略微觀察下週圍環境,便已猜到這是哪裡。
姜小虎神秘兮兮的道:“走,姐!咱們去救大哥。”
姜顏吃了一驚。
姜小虎衝她笑嘻嘻的眨了眨眼睛,揶揄道:“姐,你對大哥還真是一往情深吶。”
“別說廢話,你到底是怎麼瞞過恆叔,來到此地的?對了,你已打探到呂光現在何處了?”姜顏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靖道司那隊人馬,如今就在巫浪城。”姜小虎只回答了她後半句,然後便閉嘴不語,他從腰間摸出一艘精巧玲瓏巴掌大小靈舟。
姜顏動容道:“你竟然從父親那裡偷出了‘萬里舟’!”
姜小虎嘿嘿笑了笑。
……
巫浪城,入夜。
那朵常年不散的烏雲,盤桓懸浮在整座城池的上空,就像是一張黑漆漆的棉被,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
天光黯淡,一座掩映在夜色裡的宏偉宮殿,猶如一隻四腳怪獸,安然匍匐在巫雲山腳下。
殿外冷風呼嘯,殿內卻是歌舞昇平,鳴鐘擊罄,好不熱鬧。
大殿的屋頂,由十二根白色玉柱支撐着。每根柱子上都刻着一條迴旋盤繞、惟妙惟肖的五爪金龍。
宮殿穹頂之上,鑲嵌着一顆顆嬰兒拳頭似的夜明珠。
滿室生輝,珠光寶氣。
那位端坐在殿中寶座,貴氣逼人的中年男子,突然朗聲問道:“武府君,皇后娘娘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