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如刀,山巒中草木哀呼成片,彷彿有成千上百的人在哭訴鳴叫。
衣袂飄飄的女孩,站在黑夜中、融于山風裡,話聲惋惜中帶着一絲同情。金蟾仙童迎上前去,板起了臉,本是孩童面貌的臉龐,顯得古板老相,冷冷地道:“生在福中不知福。”
“你跟他們說這些,又有何用呢?他們人類修者,長久以來,佔盡天利,又怎能體會到其他生靈脩道入真的困難?”女孩悵惘若失,搖頭輕嘆,言辭中充滿了嫉妒,“葉綠又泛黃,豈不正是他們人類一生的春夏秋冬?這些人雖爲修者,卻跳不出人情慾望,最終也會似這片秋葉落個一抹黃土的下場。”
二者低聲交談,言語淡然。金蟾仙童雙目如電,一一掃過面前所站之人,最後把眼神定在呂光身上。當呂光心生好奇,不解金蟾仙童綠葉這前後談話之時,他便低頭思索起來。懵然之中,他感覺到有一束光,照在他身上。
呂光擡頭之際,恰好迎上金蟾仙童雙目。四目相對之下,呂光雙瞳驟然一痛,好像針扎入肉的感覺,腦袋發沉,心中一跳。剛凝聚不久的念頭,霎時砰然四裂,震的腦海猛然一蕩。這幾絲念頭,是呂光在‘感應仙神’、發現腦海之後,才觀想出來的。
念頭之中,凝集着對那《造化會元經》的一些初始感悟。等到把腦海中的所有念頭,融合爲一個整體後,就可藉助三魂來煉就念頭。但是念頭的多寡直接決定了以後與天、地、性三魂相溶後,念頭是否強大。腦海翻涌的一瞬間,呂光就已明白他在修道一途上,如果和金蟾仙童相比,那不過是蹣跚學步的小兒。兩者之間實力相差太過懸殊,還遠遠不能相提並論。這也更讓呂光覺得,剛纔的決定是無比英明正確的。
“我初入道境,所知甚少,也不曉得這金蟾仙童綠葉修煉到了什麼境界?比之那日我在崑山中遇到的狐族女子,誰更厲害呢?”呂光看向一旁,下意識的避開了這犀利傲然的眼神。金蟾仙童看向呂光和衆人的眼神,與其說是審視,倒不如說是蔑視和鄙視。
那是一種深到骨子裡的嘲諷,好像是被女孩先前所說的話,而勾起了埋藏在心底的記憶。這彷彿是對所有人類的一種仇恨!金蟾仙童目光閃動,最終定格在呂光身上,這種恨之入骨的眼神更甚於看向武天嬋她們之時。
“這個金蟾仙童性格頗爲怪異,來者不善,更是對我大有敵意。”呂光不解此因,神色凝重,暗暗戒備。
此刻他實力不濟,唯有低人一頭,但他卻絕不是那種得過且過之人。來日定會反客爲主,把此刻所受的種種一切加倍奉還!綠葉察覺到金蟾仙童生出變化,心中一急,神魂傳音:“金蟾仙童!我們來此,是執行殿門任務,不是你隨心所欲修煉的時候,此人,殺不得!”
“哼,他們人類修者,整日叫囂除魔衛道!我費盡千辛萬苦,修入魔道,只爲報仇!我永遠忘不掉…忘不掉……父母慘死在我面前,那死不瞑目的樣子……啊——啊!”金蟾仙童的神魂在嘶吼憤怒,似是已經陷入瘋狂。綠葉神魂顫動,柔聲道:“放鬆…金蟾仙童,放鬆……你放心,殿主一定會爲我們報仇雪恨的。”
“嗯,殿主…殿主…對!殿主通天徹地,無所不能,定能帶領我們踏平‘聖王山’!”許久之後,金蟾仙童迴轉過來,精神正常。綠葉暗悔自己又觸痛了金蟾仙童心事,心情沉重,神魂疲憊:“所以我們就更要跟緊這個人類!拿回那幅圖。”
金蟾仙童一身水藍衣衫,瞳仁烏黑,臉龐白皙,外表看來,可愛至極。這番神魂談話,於旁人看來,不過在數息之間,是以武天嬋幾女都不曾察覺到金蟾仙童綠葉二人與先前有何不同。但是呂光卻感覺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發生在金蟾仙童身上,後者的眼神由暴戾變成安寧,這一瞬間其中發生了些什麼。
綠葉暗道一聲好險,看着金蟾仙童回覆原本神色,她纔開口朗聲說道:“還不走麼?”
武天嬋止住語聲,笑道:“本真人囑咐弟子幾句,讓二位久候了,失禮。”
蘇韞影輕移蓮步,站至呂光面前。她比呂光矮了半個頭,眼光正好落在呂光乾裂的嘴脣上,心中泛起一絲柔意,低聲道:“我們走。”山色悽迷,煙霧撩人。
風蕭蕭、夜悽悽,爲蘇韞影此言平添了一分壯烈之感。她十分明白,自己跟呂光下山是意味着什麼。師父對這兩個怪人很是忌憚,一再退步,可見那‘長生殿’肯定是一個勢力極其龐大的存在,否則連在大坤王朝赫赫有名的神女峰,也不會不敢反抗相持。
不幸的是,呂光與他們發生交集、摻雜進去,此乃非福是禍……
蘇韞影擡頭望着呂光深如汪海的眼睛,下定決心。無論前方路途怎樣坎坷、會遇到何種危險,她都不會對呂光不管不顧。
至於剛纔潘芸與武天嬋看似勸慰的婉言,她全都當成耳旁風了。呂光回想了一下從韓府來此的一路經過,不由得心生感觸。如非那塊通靈寶玉,此時自己恐怕也不會活着見到蘇姐了。世事弄人,卻又有一番定數在其中。
一望無垠的星空,倒映在呂光眼瞳中,美不勝收,更令他心中升起一陣萬丈豪情。
“走。”呂光率先擡腳,向一片虛無的黑夜裡快步行去。
寂靜空曠的山谷裡,秋氣瀰漫,朝陽初升,一對男女並肩而行。由山坳下遠遠向峰頂望去,那尊迎風而立的‘神女石’,在東方萬道霞光的照耀下,絢麗生輝,煞是醒目。
這一男一女,自然就是星夜兼程的呂光與蘇韞影二人。只是那言明要跟隨呂光的金蟾仙童綠葉,卻不知何故,不見身影。秋色如畫,二人走起路來,也格外的精神抖擻,半點不見一夜未眠的疲憊。
呂光神色溫順,邁步而走,表面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可他內心中卻波濤起伏,在苦思對策。
“這‘隱身法’端的是奇妙無比,隱匿身形,行蹤不現。如若照這樣走下去,我何時才能尋到機會,溜之大吉呢?”呂光心中暗暗估摸着,餘光不斷的掃向左右,以期能觀察到些許異樣,抓住一絲逃走的機會。那二者也不知躲在何處。
可呂光心中特別清楚,金蟾仙童綠葉肯定就在附近,對他形影不分、寸不離身、時刻監視。白雲飄懸,穀風拂面。高聳入雲的神女峰擎天直立,俯瞰着山下的一切。若非此時身陷危機,呂光二人倒還真像是一對遊山玩水的俊男秀女。羅裙拖曳在地,幾滴秋露沾溼了蘇韞影的衣衫,使她渾身洋溢着一種空靈虛渺的味道。
她臉色微白,不顯驚慌,眼神平視前方。似乎只要是跟呂光一起走,前方哪怕是遙無止境,她也渾然不懼。
“呂光,幾年來,你過的還好麼?”掩藏在蘇韞影心底很久的話語,終於浮上脣邊。
呂光微微一怔,目中顯出笑意,道:“現在好了。”
呂光無意把自己數年來的坎坷遭遇傾訴給蘇韞影。時過境遷,事已至此,誠然自從韓韻山去世之後,自己受過很多不平待遇,但那些都已過去,成爲昨日。即便告訴了蘇姐,也是令她徒增憂心。那些困難是屬於我的擔當,此時有了通靈寶玉,一切業已向着柳暗花明的態勢發展。呂光右手輕輕摸過左胸前那塊凸起的地方,它是一切希望與改變萌芽的起點!
“現在?”蘇韞影聞聲一怔,因爲稍微仰起的頭,而使得她露出了白皙修長的脖頸。宮裙下的鎖骨,堅硬的頂起了柔軟絲綢織造的衣衫,睜大的眼睛裡,露出一絲詫異,不禁一陣愣神。
片刻之後,她忽然一笑,臉頰暈紅,此笑恍如寒冬臘月裡的暖風,令人舒暢,使人倍感溫馨。
她體會到了呂光現在心境,心中頓時充滿寧靜,感同身受。有你有我,有風有景,就算前路有刀山火海,又有何懼?
蘇韞影微微一笑,目中泛起漣漪柔情,一切盡在不言中。在路上,呂光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空中那朵漂移不定的白雲。它像極了一牀上好的棉絮,雲朵上似是還睡着兩個人,壓得這朵白雲如同一個漏斗,中間向下塌陷,四周向外伸延。
“那金蟾仙童綠葉,莫非就是藏在這朵雲彩之中?”呂光眉頭不經意的皺起,心中細想,眼光瞟向左右,審察地形。
兩側山崖壁立千仞,直插雲霄。
這是峽谷最窄的地方,僅僅丈餘,素有‘一線天’之稱。
此地堪稱奇險之景,若要從此處逃離出去,無異於插翅飛天啊。
呂光輕輕嘆了口氣,心裡稍微有一些失望,許久過後,臉色方纔恢復如常,將目光轉到蘇韞影身上,低聲道:“蘇姐,你可有把握在出了崑山之後走脫?”
“不能。這出山路途,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如果出山入城之後,以他們的本事,看住我二人那簡直是易如反掌。”蘇韞影心思十分敏睿,知曉呂光言外之意,直接說道。二人邁步而行,裝作一副淡然無事的樣子。正在竊竊私議之時,突然有幾絲聲音傳進他們耳中。
“我勸你們少做他想,勿要心生別念,妄圖脫離我二者的控制之下。”聲音尖利,像是男孩成長時的變聲之音。綠葉含笑接道:“大哥哥,遵守信義,豈非是人之本性?我們全無半分威逼利誘,只要你拿出無意間得到的那幅圖,此乃天經地義。你難不成非要逼得我二者用出諸般手段,來折磨於你?”
“這個……在下曉得,我只是好奇二位身處何地,不顯身影,所以纔出言相誘,想讓二位現身一見。”呂光躊躇片刻,稍微露出絲許尷尬,微微一愣,便目光炯炯,直言說道。
蘇韞影梨渦淺現,笑意突顯,對呂光這番睜眼說瞎話視而不見,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親切感。再無聲音傳來,一時谷峰中寂靜淒冷。玉瓶周身光滑,震顫間仿似將要脫手而出的游魚。呂光握緊右手,邊走邊思考,石磯道人道人一定是身處危險境地,並且離此不會太遠,要不然鎖魂瓶也斷然不會有所感應。周齊與藺孟江還身在‘子虛袋’中,若是石磯道人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殃及池魚,害了周齊?
念及至此,呂光陡然加快速度。他全身元氣充盈,雖然還不曾學成什麼行氣運力的功法,可單憑天地元氣淬鍊洗滌身軀的諸多妙用,就已然是令他當下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縱躍間一步數米。
“綠葉,此人怎麼突然加快了速度?難道說他又想玩弄詭計,逃出你我掌心?”金蟾仙童身軀猶如透明寒玉,融於白雲之中,語氣訝然。
說話間雲朵便化爲一團白芒,向呂光飛遁而去。
蘇韞影御氣而行,腳不沾地,身姿飄搖,恍如拂風擺柳,緊緊跟在呂光身後。二人並行,猶似船行江河,一瞬數十里。前進中,偶爾從樹上飄落的幾片黃葉,落在他們肩頭,來不及撣去,迎面拂來的秋風便吹落秋葉,翩躚跌至地上。
“咯吱咯吱”的踩動聲,不斷的響徹在呂光耳邊。
“噫?玉瓶沒有反應了!走了這麼遠,仍然毫無發現,石磯道人道人真的在附近麼?”呂光心思一動,不由得生出幾絲困惑,止住腳步,暗自狐疑。咚~~咚~~咚!
突然!一串好像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平地而起,從空而降。
“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一疊桀桀笑聲,伴隨着陰狠色厲的喝聲,鬼魅無影的響徹在四面八方。
“哈哈!”仿若天地之中,全都是這狂笑顫音。霎那間,一道亮光驟然由前方遠處射來,在秋陽輝映下,這道亮光更顯得繽紛奪目,其採動人。
蓬!呂光還未定神細看,轉瞬那道光芒就向着山壁直衝而去!兩相碰撞,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並且那道光芒越來越耀眼起來。“金蟾仙童,你聽,這是……‘閻王更’!不可能!他們當年不是已經被合圍誅殺了嗎?”綠葉神魂激動,把意念聲音快速傳達到金蟾仙童腦海。驟變突起,蘇韞影手按長劍,固步不動,眼觀六路。那道疾射而來的亮光,像是一束劍芒,無聲無息,轉眼來到。她餘光微掃,不禁一陣驚愕,隨那光芒一同墜地碰崖的居然還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