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大剛本想在寒梅回來以前把欠她的錢還給她父母,但想到她幾年來一直把打工賺的錢大部分由自己保管的原因,便覺得還是把錢還到她的手裡好,何況本來就是從她手裡借的錢。但他沒有親自去找她,而是叫母親幫忙去的。大剛母親猜得到,平時總是把寒梅和九龍掛在嘴邊的大剛自從賭博出事後就再沒有在她面前提到過他們,可見他跟他們的關係也出了問題,慶幸的是沒有像跟宇飛的那麼嚴重。人生在世,與其他人的關係總在各種因果是非中變化,順其自然吧,最後的結點也不是自己能意料的。大剛是在九龍回來前去找的他父母,走之前和回來後各對母親說了一次“暫且只還一半”的話,其說話時的語氣和表情與在說給寒梅還錢時一樣。
九龍和寒梅早在電話裡談到過年回去時是否該去找大剛好好聊聊,他們倆的想法可謂是不謀而合。在目前的情況下,不論誰對誰錯,誰主動找誰都無異於自己打自己耳光,這樣很丟面子的,或許是像用熱臉貼別人的冷屁股,且會被誤解爲是一種虛情假意。面子也好,誤解也罷,在至今還能隱約感覺到手感的誓言面前統統微不足道,但還是少不了一個最恰當的時機。時機得當,如同烈火融化冰雪;時機不當,猶如雪上加霜,想必大剛也是這麼想的,不然九龍和寒梅就不會在電話裡頭聽各自的父母說臘月裡在大街上碰見過大剛,他還像以前一樣對他們問長問短,只是沒有問到過他倆,這一舉動正如那股能夠吹到背陰地裡的“寒”風一樣,點點滴滴地融化着那裡的冰雪。
大剛從母親那裡得知九龍在元宵節就走了,他需要提前去學校爲即將到來的實習做準備,而寒梅在混八仙前就走了,她打算換個工廠,早去幾天才更有可能找份較好的工作。他是初五一過就去陶瓷廠上班的。從開工到現在的這半個多月裡,他一直上班上不得心思上,只因還沒見過香香。有幾次下班回到出租房後,他忍不住給她打過幾次電話,但始終無人接聽。這使他感到非常不安,於是這天吃午飯時,他端着餐盤故意在一個大鼻子男人的對面坐下。此人是香香的班長。
“王班長,今天怎麼沒有回家去吃飯呢?”大剛笑眯眯地問。
“老婆回——”王班長滿臉疑惑地把話說完,“回孃家去了。”
“呵呵,這幾天你們班組忙不忙呢?”大剛又問。
王班長打量了下大剛,莫名其妙地抿嘴笑道:“哦,還行吧。”
“王班長,我想問問你——”大剛嚥下嘴裡的食物後才接着說,“你們班裡的那個外地美女怎麼還沒有來上班嗎?”
“你是說那個叫李香香的吧——”王班長似乎有些不高興地說,“還沒有來,我看是不會來了。”
“爲什麼呢?”大剛着急地問。
“爲什麼?”王班長冷笑道,“其實我還想問問你呢。平時她可是跟你走得最近,而且很多人看來你們是在搞對象,不是嗎?所以說她那邊的任何風吹草動,你都該是第一個且最清楚的。”
“唉,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且過年到現在就一直沒聯繫過,我確實不知道她不來上班的——”
“我看你不是沒跟她聯繫,而是聯繫不上她吧?”王班長打斷他的話,並略帶嘲笑地說,“你們的關係看起來很特殊,其實很一般,只要你想在表面上維持那種特殊的關係,背後你就得有不一般的付出,所以你也是受害人,且十有八九比我更慘,是不是呢?”
大剛沉默不語,嚼蠟似的光啃着饅頭卻不吃菜。
“你是不是借給她錢了呢?”王班長低聲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大剛微微點了點頭。
“多少?”
“好幾千塊吧。”
“肯定是打水漂了。”王班長不慌不忙地說,“我只是被她害得被上面的人批評了一頓。她走的時候找了我好幾次,跟我說沒有回家的路費,非要讓我給她做保人向廠裡支錢,一開始好像是兩千塊,後來又變成一千塊,我想她平時工作表現不錯,也文文靜靜的,何況廠裡壓着她一個月的工資,加上她走的時候絲毫沒有今年不來的跡象,所以我幫了她這個忙。今年上班的第一天我就給她打電話,但沒人接,後面幾天又打了好幾次,還是沒人接,這個時候傻子也知道她不會來了。唉,若是當初我留個心眼,當她一開始說要支兩千塊時,我就該斷定她不來了,因爲她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兩千多點。”
“可我總覺得她不像是那種人,她該像我很熟悉的一個女孩子一樣!”大剛像是自言自語道,“她爲什麼要騙人呢?”
“唉,‘人心隔肚皮’啊。”王班長嘆息道,“看見的和聽見的還不一定是真的,又怎麼能太相信自己的感覺呢?”
“我還是想不通她——”大剛將手裡的半個饅頭扔到餐盤上,拍着自己的額頭說,“她爲什麼要騙我呢?”
“說句不好聽的,不是她要騙你,而是你能被她騙了!”王班長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說,“實話告訴你吧,也是我這幾天才知道的。包裝車間有個外地後生——就是那個染着一頭黃毛的纔是她正兒八經的對象,但平時誰都不知道,也根本看不出來,若不是有人在放假第二天夜裡見那後生跑進就剩她一人的宿舍裡,估計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這件事。他們隱藏的這麼深,目的就是騙那些傻不拉幾的後生,且一騙到手就換地方,但願他們有一天換到牢房裡就好了。”
“我一定要把錢要回來!”大剛拍了下桌子並氣呼呼地說。
“也就幾千塊,我看還是算了吧。”王班長勸說道,“權當在這裡白乾了個把月,也就當是買了個教訓,甚至就當是你上輩子欠她的!”
早已臉色蒼白的大剛突然從上衣的前口袋裡取出了一個白色牛皮紙包,兩手顫抖地將紙包打開,裡面是五六顆去痛片,他就着紫菜湯吃了兩粒,然後又包起來塞進口袋裡。
“她是怎麼騙了你的呢?”王班長同情地問。
“我不想說,總之我就是個傻子。”大剛緩慢將雙手握成拳頭,有幾處關節咯吧作響,幾秒鐘後又緩慢鬆開。“王班長,你慢慢吃吧。”
大剛起身離開了食堂,餐盤還留在桌上。
個把星期後的這天上午,一輛橘紅色的拉煤車由西向東疾馳在一條兩邊是多數已枯死或被燒死的依然光禿禿的楊樹的水泥路上,同樣是水泥路,但有淶源村裡的水泥路的四倍寬。但它不是灰濛濛的,而是黑濛濛的,那些黑濛濛的東西是夾雜着少量塵土的煤粉,被揚起時猶如一條貼地飛行的黑龍,對那些打擾它的車輛緊追不捨。拉煤車上的司機是村裡一個叫小女的女人的男人,他嘴裡叼着根菸,很專心地開着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是大剛母親,她顯得神色慌張,時不時還用一塊米黃色手帕擦拭着臉上的汗。
幾天前的晚上,九龍母親突然去找大剛母親並說了一番實話。原來,大剛並沒有還掉那筆“貸款”的一半,甚至分文沒還,而是叫九龍父母配合他在母親面前圓謊。他自稱並非沒錢,而是錢有別的用處,具體用在什麼地方沒說,還保證三個月後一定連本帶利全部歸還。當時九龍父母滿口答應了,但私下裡一直再猶豫着是否把這事告訴他母親。要知道這兩三年來,一向老實聽話的大剛可是接二連三地在外面捅婁子,自己受苦受罪不說,他母親跟着也沒過上安穩日子,再這樣下去恐怕哪天他就真的回不了頭了,更可怕的是比得了絕症或突發意外還要慘,且慘得毫無價值,因此九龍父母直接斷定不是什麼好事,若是好事,他還不能告訴他母親嗎?思之再三後,他們決定告訴他母親實情,但願爲時不晚。
大剛母親當時就給大剛打電話,可始終沒人接。次日一大早,大剛母親又給他打電話,幸好他接了,不然他母親就要打車去陶瓷廠找他了。
“大剛,你是不是氣不死我心裡不高興呢?”
“媽,您一大早瞎說什麼呀?”
“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捅婁子了?老實說,不然以後就別回來!”
“我每天在起早貪黑地上班,連出去洗澡的時間都沒有,還哪裡有時間去捅婁子呢。再說了,經歷了去年的那些事後,我哪裡還敢呢!”
“你還不說實話,是吧?別以爲我不知道,九龍爸媽把你騙我的事告訴了我。你別怪他們,他們也都是爲你好。你說,把那些錢用在什麼地方了,你要是還不說實話,我就去陶瓷廠找你。”
“我被人騙了。”
“幹什麼被人騙了?”
“我…我借給了廠裡的一個…一個外地女孩。”
“就是那個叫什麼香香的女孩嗎?”
“媽,您怎麼知道的?”
“你老滿叔(比大剛早幾天進陶瓷廠的淶源村人)對我說過你在廠裡跟一個叫香香的外地女孩像是在搞對象,但我不相信,因爲你要是真有這等好事,你肯定會告訴——你爲什麼要借給她那麼多錢呢?”
“她說她媽得了腦血——媽,我不是誠心想騙您,我只是以爲借給她錢就能打動她,然後就能給您一個驚喜,所以才——唉,您別生氣了,就當我在陶瓷廠白乾了一個多月,但我用不了兩個月就能——”
“就能怎麼樣?你怎麼不說了呢?”
“媽,沒什麼,我得進車間裡了。以後的一兩個月我可能不回去看您了,您可要多注意身體啊。”
“唉,挺麻煩的,掛了吧。”
當天晚上,下班回來的老滿在大街上碰見了剛從小賣部打醋出來的大剛母親,便停下摩托車跟她低聲說了一番實話。兩天前的大清早,老滿在廠門口被大剛攔住,大剛說要去外面一段時間,所謂的外面不過離家四五十里的地方,所謂的一段時間最多也就兩個月,期間拜託老滿不要把他不在陶瓷廠上班的事告訴他母親。老滿少不了要問他去哪裡,可他沒說,爲此老滿專門向人事部和大剛車間裡的人們打聽過,更是無人知曉了,這使老滿心裡很不安,並覺得務必要儘快告訴他母親,只因最近幾年的大剛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得知此事的大剛母親頓時心急如焚,提着醋瓶一進家門便給大剛打電話,可一連打了五六次都沒人接,氣得她將手機啪地使勁丟到桌子上,然後轉身拿起火鏟子準備往竈裡添煤,而就在那一瞬間,她猛然想到了一個地方——黑煤窯,這是很多被生活逼得沒辦法的人的“最佳”去處,然而在她看來,那地方是活人的墳墓,比死人的地獄更可怕,所以曾鄭重其事地警告過大剛“哪怕是窮的上街乞討,也絕不能去黑煤窯賺錢”。
“離家四五十里”和“最多兩個月”的話,加上小時候的大剛省下早上買方便麪的錢來彌補丟失的五毛錢零花錢的性格,她斷定大剛定是去了黑煤窯,於是她慌里慌張地鎖了門出去了,去找村裡那幾個爲了獲得更多利潤而常去一些黑煤窯拉煤的人。若是有跑車不在家的,她就向他們的家人要來手機號並親自聯繫詢問。一連跑了好幾家依然沒有絲毫大剛的消息,還有好幾家要去走一趟,可無緣無故就噁心發軟的她實在走不動了,只好喘着粗氣回到家裡,一進屋便拉了個枕頭躺在炕上,就像吃了中毒老鼠的貓一樣邊掙扎邊**,哪裡還顧得上鍋裡的離開前就沸騰的水已殆盡,幸好竈裡的火也快熄滅了。這一夜,平時一個姿勢能夠睡到天亮的她隔一會換個姿勢,似乎一直沒有睡着過,且汗水又一次溼透了被子,但黎明時還得繼續打聽大剛的下落。
約莫半個多小時後,拉煤車來到東大灘的一個貌似廢棄的小煤礦。生鏽的鐵皮大門緊閉着,門口蹲着的兩個邊抽菸邊聊天的大漢見有拉煤車來了,便起身將鐵門打開,等車子進去後又立刻關上。
“可以坐起來了。”小女男人說,“你就在前面的平房後下車吧,這個時候大剛應該在那些屋裡睡覺呢。”
提前趴下爲防止被這裡的人看到的大剛母親這才緩慢坐起來。車子很快開到一排黑乎乎的平板房後面並停下,大剛母親急忙跳下車並躲在附近一個全部用石棉瓦搭掛起的茅廁旁,等小女男人開車走遠後她才躡手躡腳地繞到屋子前面。她輕輕地推開靠邊屋子的門,黑乎乎的屋裡比外面還要狼藉不堪,衣褲、鞋襪、喝水杯、洗臉盆等滿地都是,且散發着一股說不清的腥臭異味。大炕上呼呼大睡着些蓬頭垢面的男人,她不得不走進去並湊近仔細看過每張面孔。挨着一連進了五六間,都是一個樣,也都沒有看見大剛。
“嗨,那女人,你是幹什麼的?”背後突然有人大聲喊道。
“我…我是來找人的。”被嚇得急忙縮回正要去開下一個門的手的大剛母親愣了片刻,才慢吞吞地答道。
“找誰啊?”那漢子手裡提着跟鐵棍,凶神惡煞地質問道。
“我兒子。”
“你不像是這附近村裡的女人,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是淶源村的。”
“淶源村的?管你是哪裡的,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翻牆進來的。”
“少他媽的吹牛,你馬上出去,不然我就動手了。”那漢子上前幾步接着說,“要不是看你是個老女人,我早就叫人來收拾你了,我們這裡可不是外人隨便來去的地方。”
“大哥,麻煩你——”
“少他媽的廢話,你走不走?”那漢子說着便一把抓住大剛母親的衣領並拉扯揪拽着走。
“我不走,打死我都不走!”大剛母親突然坐到蓋着一層厚厚的煤粉的地上,並邊掙扎着邊撕心裂肺地喊道,“我要找我兒子,我要帶我兒子回家,大剛!大——”
嘴脣發紫且滿頭大汗的她突然一口氣沒換上昏死了過去,像一團面似的軟軟地躺在地上……
夜深人靜了,縣城醫院的走廊裡格外安靜。毫無睡意的大剛獨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抽菸,耳邊又一次迴響起醫生的那番話“你媽得的是心梗,有兩根血管被堵,情況很嚴重,如果她能熬過這兩天,病情就會一時穩定下來,但要馬不停蹄地送往最好的心腦血管大醫院,否則就朝不保夕,隨時都有可能……”,現在的他不知道是在擔心母親能不能熬過這兩天,還是在爲即將需要的十幾萬手術費發愁,愁到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電線杆上。有時候,別人的希望就是自己的絕望,而別人的絕望就是自己的希望。他這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平日裡看到的“堅強”母親,實際是她到了最脆弱的時候。他記得以前在什麼地方看到過一則最後一片雪花的小故,自己揹着母親去煤窯就是那片壓斷樹枝的最後飄落下的雪花,母親就是那根看似安然無恙的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