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復讀時從每月的生活費裡省下並攢起來的幾百元買個好的MP3,然後在院子裡的杏樹下鋪塊涼蓆,躺在上面閉着眼睛,一邊聽歌一邊抽菸……
這個還是高考前的一個有點奢侈的想法,九龍現在已經實現了,但心情遠不如自己當初所想的那麼輕鬆和無憂,反而滿是內疚和不安。他這一年來抽菸的事家人都不知道,但或許有所覺察。他是讀小學時學會的抽菸,那時見大人們抽菸覺得好玩,就跟大剛和宇飛各自偷來父親的劣質煙或去火車站撿來別人丟下的菸屁股,然後藏到地窖裡或野地裡抽着玩,次數多了也就不知不覺能像大人們一樣從鼻孔裡冒煙。他們難免會被大人們發現,然後就少不了被揪着耳朵拉到老師面前,捱了幾板子後就再也不敢抽了。到鎮裡上了初中時,由於經常在廁所裡看見有些男生抽菸,不禁心裡癢癢的,於是也偷悄悄地向看門的老頭子花幾毛錢買幾根散煙,偶爾會在廁所裡抽,但多數時候是在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抽,那時他們就會找藉口不與寒梅和彩子同行。等到縣城上了高中時,那時就只剩他了。由於學校管的嚴,自己也想一門心思地學習,本來就沒癮的他一下子就不抽了。直到得知高考落榜的那刻起,他突然覺得特別想吸菸,當晚花五元錢叫一個小孩子替他去小賣部買了包煙,在夜深人靜時,坐在院子的漆黑角落裡邊流淚邊抽菸,那次他抽了半包煙,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舒服。第二天起來時才知眼睛腫了,喉嚨針刺般疼痛,吐出的痰還帶有血絲,但當晚又抽了半包煙,而抽到最後一根時被突然起來解手的父親發現了,所以後來一段時間再沒有抽過。沒考上大學使他不知所措,父母商量後認爲上專科學校不用愁,不如等一年碰碰運氣。就這樣,他在縣城的一所民辦高中開始復讀,宿舍裡的十二個復讀生就有八個是吸菸的,加上壓力大,他再一次開始抽菸,並一發不可收拾,煙癮也逐漸增大,由開始的一天兩三根加到五六根。他跟好幾個室友大多時候聚在宿舍裡抽,即便被生活老師逮着了,也還在繼續。他們買菸的錢都是從伙食費裡省出來的,多吃幾次便宜的菜,或是少吃個饅頭,如此隔幾天就能省出一包煙的錢,晚自習後拿磚頭敲敲學校的東牆,賣煙的人便從後窗遞出煙來。五元一包的煙其實並不貴,但他覺得還是有些奢侈,畢竟父親吸得煙纔是兩元一包的。他想過把煙戒掉,因爲抽菸不僅會損壞自己的健康,而且浪費了父母的血汗錢,但最終還是狠不下心來,所以一直在自責中!
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幾十年來幾乎一直呆在這方圓三十里的土地上,面朝黃土背朝天,撕扯着牆上一年一換的日曆紙來過日子。父親年過五旬,有些駝背,羅圈的雙腿因患有骨質增生而行動不利,但身板結實魁梧,喝上兩粒去痛片,幹起活來仍然不亞於年輕後生。母親個子不高,走路時一瘸一拐,粗糙的雙手指長關節大,掌寬而厚,比很多男人的手還大,幹起活來也不亞於一般的男人。他們白天在地裡幹活,半夜起來做豆腐,所以在只種地的村人眼裡,母親就是男人,父親就是鐵人!他們從沒去過理髮店,許多年來一直是互相理髮,所以父親一直留個娃娃頭,母親一直扎條小辮子。他一躺在杏樹下聽歌,便會想到正扛着鋤頭在熱氣騰騰的玉米地裡鋤草的父母,於是心裡就特別不安,並總想着做點什麼。翻箱倒櫃地找髒衣服洗;見缸裡的黍子面快吃光了,就扛着大半袋黍子去磨坊;聽到老驢的叫聲,要麼跑到村外割一大捆青草,要麼直接牽着它去野外裡放。每當驢兒靜靜地低頭啃草時,他就會找個樹蔭坐下,聽聽歌、抽抽菸、望望山,回憶童年,幻想未來,直到日落西山,天邊出現一片微微的紅霞時,才悠閒地牽着驢回家。
此外,他偶爾會被兩件發生不久的事隱約作怪,一件是前不久彩子和宇飛在木瓜河邊邊洗菜邊悄悄說笑的事,另一件是趕曬晚上在燒烤攤裡沒啃聲的事。不過,一想到即將被寄來的錄取通知書,他就把這兩件事看得微不足道,猶如潑進木瓜河的兩碗泔水一樣!
牧羊人的鞭聲又一次響起,羊羣咩咩的叫聲中夾雜着一個熟悉又特別的聲音——家裡摩托三輪車發動機的聲響。五年前,父親爲了讓母親賣豆腐時少受點苦,特別是那條殘疾腿,便特意買了一輛摩托三輪車。自此它不僅每天要拉豆腐,還得拉人載糧食,加上停在院裡被風吹日曬和雨淋雪壓,使得它渾身鏽跡斑斑,傷痕累累,乍一看就像是一堆廢鐵,但它還在繼續“工作”着,繁重的“體力勞動”使它的“內臟”也有了“病”,發出一種特別的沙啞聲響,給人的感覺就像隨時會熄火似的。
父母回來了!他慌里慌張地將吸了半截的煙捏滅並裝進口袋裡,然後快步走向大門並開展了門,就在門口笑眯眯地迎接父母和它的回來。
晚飯時,他突然提出要陪母親賣幾天豆腐,一再的央求下,總算得到了父母的許可,但只有三天期限。連續兩天,他都堅持六點鐘起牀,來不及洗漱和吃早飯就坐着母親的三輪車去鎮上賣豆腐了。先是去幾個固定的批發部發,然後把剩下的豆腐拉到文化廣場的臨時小菜市場去賣,母親負責稱豆腐和算賬,九龍負責收錢和找錢,每次母親稱完豆腐時他也會心算一遍,但還是沒有母親說出的快,而且絲毫不差。他不服氣地問母親爲什麼算得那麼快,母親得意地說自己不是算出來的,而是像背誦乘法口訣一樣脫口說出來的。也難怪,她賣了十幾年的豆腐,同樣幾斤幾兩的豆腐塊不知稱過多少遍了。每次賣完豆腐回來前,母親都要問他想吃什麼,他哪裡捨得那些剛塞進口袋裡的大把零錢又進了別人的口袋啊,再想想這些年來,父母遞到自己手裡的錢都是五十或一百的大鈔,而這些大鈔都是這些零錢換來的,已經花了他們的很多,以後還要花更多,所以現在能省一張零錢就意味着使他們以後少流一滴汗,儘管肉比土豆好吃,但吃了土豆會覺得更舒服些,所以他說什麼都不想吃,而母親還是會給他買一沓肉餡餅子。
今天是賣豆腐的最後一天,卻發生了一件令他終身難忘的事。從批發部出來後,他們還像往常一樣來到文化廣場。停下車沒多久,不遠處的一個菜攤的那位婦人過來問母親能不能也按照批發價賣給她三塊豆腐,母親爽快地答應了,很快稱好豆腐並分裝在三個食品袋裡。那婦人又說現在還沒有零錢,先擱在菜攤上,等會再過來算錢,母親點了點頭。等到賣完豆腐過去跟那婦人算錢時,那婦人突然拉下臉來,抓起菜攤上的三塊豆腐放在自家的天平稱上,指着說:
“看看三塊豆腐一共是多少斤,比剛纔少了半斤多!”
“是你把水放掉了,肯定會減少重量的,要是我們再等一個小時過來,還能放掉幾兩水呢!”九龍一眼就發現每個食品袋的下面都有一個洞,明明是那婦人之前故意撕破的,並將豆腐裡滲出的水放掉了,所以氣不打一處來地叫道,“我們本來賣的就是水豆腐,要不是賣豆腐乾!”
“我花錢買的是豆腐,不是水!”那婦人臉紅脖子粗地叫道。
“照你這麼說,別人買你的辣椒時,是不是就該把裡面的瓤子掏掉,然後再稱重量呢?”九龍瞪着那婦人叫道,“都像你這樣做,生意還怎麼做!”
“九龍,你到車上坐着吧。”母親拉了拉他的袖子,然後對那婦人堆笑道,“就按照你說的斤稱數算錢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種不講理的人!”九龍轉身時落下這麼一句話。
“你再把剛纔的話重複一遍!”突然,走過來一個怒氣衝衝的後生,抓起秤盤上的三塊豆腐指着九龍怒吼道,“你試試看,我要是不把這三塊豆腐砸在你腦袋上,就不是我媽生的!”
“那孩子,別發火!”母親急忙用身體遮擋住一下子愣怔的九龍,並對那後生說,“我兒子還小,不該那樣說你媽的,你就別跟他計較了,給阿姨個面子吧。”
那後生這才放下豆腐,並站在菜攤邊上氣呼呼地抽起煙來。
回家的路上,九龍一直悶悶不樂,心裡頭胡思亂想着,恨不得晚上帶把菜刀趁那後生不備進行報復,但這樣做很不理智。他想起母親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剎那,這才明白比自己矮小的母親還是自己的“保護神”,那種感覺跟小時候被別人欺負時躲在母親背後時的一樣。雞天生就怕狐狸,但是當小雞受到威脅時,母雞就會不顧性命地跟狐狸搏鬥,這就是偉大的母愛!既然自己還沒有能力和勇氣保護父母,那就不要傷害他們,不,就算自己哪天成了他們的“保護神”,也不能傷害到他們,而且是永遠,否則天理難容。另外,他們在我們面前的無數笑容的背後,藏了許多我們根本不知道的酸楚!
天氣依然悶熱,遠處的黃花梁山頭上隱約可見跳動的熱浪。這個時候,多數村人會用院子裡的竈臺燒火做飯,這樣可以使睡覺的屋子(北方的農村,一般廚房臥室一體化)涼快些。不過,天氣再熱,人們隔幾天都會在屋子的竈臺裡燒一次火,作用是暖炕和逼炕洞裡冷氣,否則半夜三更時如同睡在冰板上一樣,冷氣刺骨,陰風揪心,畢竟土炕通過煙囪跟外面的老天連通一氣。院子裡的竈臺一般既靠近水井,又緊挨院牆,地方寬敞,主婦們可以直接將洗菜水潑進菜畦裡,多出的柴火也可以就地擱着下次用;她們不必擔心通風不暢,也不用擔心油煙滿屋飄。熱風將香噴噴的油鹽味吹到了大街上、田野裡、山中、河邊等地方,吸引着不在家的人趕緊回來。
這天晚飯時,九龍聽剛剛鋤完玉米地裡雜草的父母商量着明天要去村裡大嶽叔承包的一大片荒地裡挖樹坑的事,便立刻提出也要去。母親不同意,認爲他吃不了那個苦。他反駁時本來要說自己的力氣和體格都要比母親的大,但想到賣豆腐時的心得,就和寒梅比起來,因爲寒梅和大剛前幾天就開始在那裡挖樹坑了。父親說幹苦力活光靠體格和力氣是不行的,要有巧勁和心勁纔是關鍵。他知道父母是心疼他,所以就說去挖樹坑的主要目的是爲了自己,給去上大學賺點盤纏路費,父母這才勉強同意了。飯後,父母都去睡覺了,他還想看幾眼電視,爲了不吵到他們,他之前不僅把電視搬到了另一間屋子,而且儘可能把音量調低。其實,好幾次他都忘記了調低音量,而父母還是頭一挨枕頭就呼呼地睡着了,母親的覺頭一直很好,而覺頭不好的父親之所以也能如此快速睡着,是因爲從凌晨一點鐘起來做豆腐和白天地裡幹活到現在的他已經累到了大腦不能去想任何東西的地步,好比一輛耗盡汽油已到了自然熄火的摩托車!
在這裡挖樹坑的人們大多數是淶源村的。對於很多村人,九龍只覺得眼熟,就是想不出該怎麼稱呼他們,即使想到了對方叫什麼名字,但又不知道該稱呼大哥大嫂,或是叔叔嬸嬸,甚至是奶奶爺爺。村人們很看重輩分,他可能得叫一個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的人叔叔或爺爺,也可能叫一個比父親年長的人大哥或大嫂。一旦叫錯了,對方就會生氣地糾正過來,還會被聽見的人們笑話,所以他挖樹坑時儘可能靠近大剛和寒梅。他憋足一口氣挖了三個樹坑就已是汗流浹背,且感覺腰痠背痛了,不得不坐下來氣喘呼呼地休息。
“你說你不在家裡享福,非要出來挖樹坑,是不是後悔了?”在一旁還在挖卻顯得很輕鬆的大剛對他故意挖苦道,“吃不了這個苦,就別硬撐着了!”
“誰說我吃不了這個苦,只是頭一次幹這活兒,還不習慣罷了。”九龍不服氣地說,“你也別得意,我不比你慢!”
“體力活不是你這樣乾的,要學會細水長流,而不是一口氣的幹法,否則本來可以幹三十年的人連二十年都撐不過,好比用兩輛同樣的四輪車來拉石頭,有的用不了兩年就成了一堆廢鐵,而有的用四五年還是七成新的,原因在於前者是習慣超載使用,而後者是一直低於標準承載。”大剛不緊不慢地說,“幹體力活的人要想多幹幾年,並且對身體的危害儘可能小,就得學會休息式的幹活,或許腦力勞動也是這個道理吧。”
“你說的蠻有道理,難怪同樣是五十多歲的人,有的現在連鐵鍬都握不住,而有的今天還能在這裡挖樹坑。”九龍頗感遺憾地說,“也難怪我會精神衰弱,學習就是學習,休息就是休息,而應該是學習中休息,休息中學習纔對,可惜我領悟的晚了!”
“我覺得九龍已經很不錯了。”寒梅插話道,“他一個大學生,能放下身子來這裡挖樹坑,已經很難得了!”
“說的也是。”大剛用嘲笑的口吻說,“你看我們村有幾個長得跟門一樣高的大學生,就像大家閨秀一樣,出門怕風吹,走路怕閃腰,古代的公主也沒那麼嬌貴,在那樣下去,跟廢物也沒什麼兩樣了!”
“低聲點兒!”九龍噓道,“你說的倒是痛快,可別人聽着難受。”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還是學生時挖樹坑是光榮的,而畢業後再挖樹坑就是可恥的,所以說,你身上的擔子也不輕啊!”大剛毫無顧慮地繼續說,“不過,比起那些自以爲是的花花公子和金枝玉葉強多了!”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九龍略顯生氣地說,“總感覺你這話裡有話!”
“你別不服氣,我說的都是實話。”大剛委屈地說,“我也是爲你好,希望你以後不爲別人,爲了自己也要有所作爲!”
“大剛,我不贊同你的看法。”寒梅若有所思道,“一個人以後做什麼跟他的身份毫無關係,沒有什麼光榮和可恥之分,只要是不對別人造成不良影響的,是該做自己想做的,都是有積極意義的,生活就會充實,人生就會精彩!”
“你太過理想化了。”大剛嘟囔道,“一點都不現實。”
“算了,看來你是餓了!”寒梅轉移話題道,“我的書包裡還有兩張花餅,大剛來吃吧!”
“還真有點餓了!”
大剛說着丟下鐵鍬,拉開寒梅放在身旁的書包的拉鍊,掏出一張黃淙淙的帶有密密麻麻小洞的餅子。這就是所謂的花餅,是用七分玉米麪和三分白麪混在一起加水攪成糊糊狀,然後用勺子舀到平底鍋裡,並攤成餅形烙制而成的,但只烙一面,切不可翻面,這樣烙出來的餅子能保證有一面是軟的,可以充分散發玉米麪和白麪的香氣。有的人爲了增加口感,會在和麪時加入適量白糖。在過去,花餅是村人們常見的主食,但現在成了一種稀罕食物。
“什麼人了?”九龍看着狼吞虎嚥吃着的大剛,故意開玩笑道,“見過不要臉的人,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要臉就吃不到餅子了!”大剛嬉皮笑臉地說,“要不你也來一口吧?”
三人忍不住笑作一團。
大剛吃完花餅沒多久,突然颳起了東南風,而且越來越急,天空中很快烏雲密佈,眼看就要有一場暴風雨來臨,但人們都還在埋頭挖樹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