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九龍在已經吃住在他所說的那家無縫牆布廠的大剛和夢詩的幫助下出了院。X光片顯示,他的左腳的小拇指骨折,雖然勉強能走路,但筋骨之傷,休息保養個把月是少不了的,期間吃飯倒是成了問題。暫無經濟來源的他只想着一天湊合着吃兩頓飯即可,上午十點左右吃一頓,泡麪或提前買幾個包子,下午四點左右吃一頓,就在附近的小餐館裡點個菜,多吃碗米飯。大剛和夢詩可不忍心看着受傷的他再營養不良,便給他買來一箱純奶和一箱八寶粥及一些不易變質的水果作爲早餐的副食。午餐呢,他們來了個先斬後奏,暗中給了房東老兩口五百元,拜託他們給他送飯,他們吃什麼就給他送什麼。晚餐由大剛來送,一大碗肉臊子手擀麪和一罐帶有五六塊雞肉的雞湯。九龍對此怪不好意思,又不能給他錢,只好認真地去想什麼時候有錢了,或是有機會了好好地報答他們,可惜短時間裡只是空想。出事時,他本以爲自己這回很快算是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偏偏又推遲了,唉!
好運的悄然而至正如不幸的突如其來,它們如同一對孿生兄弟。噩耗如同晴天霹靂,驚喜猶如春夢瞬間。在煎熬中度過半個月的這晚,他坐在大門口興奮難耐地等待着大剛的到來。
“呦,今天坐在大門口等我——”大剛離遠見了九龍,便扯着嗓子喊道,“怎麼沒在屋裡寫那個呢?”
“慢點吧,就像開火箭似的。”九龍笑眯眯地叫道,“等進了屋,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哎呀,說實話,好久沒看見你以前的笑容了!”大剛激動地嘆息道,“好消息,一定還不是個普通的,不然你是不會這麼開心的,好啊!”
“知我者,你也!”九龍關上門,給大剛遞了支菸,自己點燃了一支,故作神秘兮兮地說,“要不你再猜猜是什麼好消息吧?我先排除掉買彩票中獎這一條。”
“難道是你的小說——”大剛皺了皺眉頭接着說,“不可能,你還沒寫完,且還早着呢。嗯,能讓現在的你這麼開心的,該是困擾你的故事情節被突來的靈感給理順了吧?”
“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不錯,我的確會像現在這麼開心,甚至比這還開心,但你的猜測是錯誤的。”九龍突然略帶煩惱地說,“我一下子又不知道這個意外的驚喜值不值得我這麼開心呢?”
“難道是——”大剛突然不耐煩地催促道,“你就直接了當地說吧,別拐彎抹角的了!”
“我有個一直支持和鼓勵我寫作的網友,你是知道的——”九龍不緊不慢地說,“上午十來點時,我寫的累了就玩了會兒手機,當我打開QQ時,見有她發來的信息,於是跟她聊了起來,不知不覺中我把自己的遭遇都告訴了她,沒想到她竟許諾每月給我打一千塊作爲資助,並要持續資助我一年零五個月,這簡直是天上掉大餡兒餅啊。我給她發了個賬號,沒想到下午果然收到了她的錢,這裡有信息,你看——”
“還有這種事?”大剛接過他的手機看完後匪夷所思地說,“這人有毛病!”
“不准你說這麼損她的話!”九龍佯裝生氣地說,“是你有毛病。”
“開玩笑呢,你別在意啊。”大剛一本正經地問,“你到底見過她沒有?又知不知道她到底是誰呢?”
“雖然我們沒見過面,但我總覺得似曾相識——”九龍望着窗外遐想道,“可能是我的一個同學,可能是我的一個朋友,也可能是我的一個親人吧。唉,其實我更覺得她是一個陌生人,或許真的是我們上輩子緣分未盡,這輩子還得續未了之緣吧。呵呵,有些自作多情了,你別見笑啊!”
“我替你補充幾句吧——”大剛詭異地笑道,“如果是男的,你就跟他結拜爲兄弟,若是女的,你就跟他做夫妻得了!”
“做兄弟是不可能的,因爲她的確是個女的,做夫妻——”九龍若有所思地說,“可能不現實,也可能是一種奢望!”
“先說說爲什麼不現實呢?”大剛接着問,“難道你怕她的身材和相貌不合你的胃口嗎?”
“不是,我是擔心她的實際年齡!”九龍自嘲道,“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是個成年人,但總不能娶一個媽媽或奶奶級別的吧!”
“你不是看過她的背面照片嗎?”大剛嘆口氣道,“算了,你對她的年齡有什麼要求呢?”
“比我大五六歲也沒關係!”九龍斬釘截鐵地說,“至於她的身材和相貌,這些都不重要。”
“桶粗碗高的身材,五官不正的相貌也可以嗎?”大剛接着說,“還有就是健康和性格的問題,你也得考慮在內啊。這娶老婆可不是買衣服!”
“她的身材和相貌真會像你說的那麼差勁嗎?我不信!”九龍眉頭緊鎖道,“健康嘛,今天是健康的,保不了明天還是健康的,若是現在有毛病,那也不怕。至於性格,我不擔心,她一定是個溫柔善良的人!”
“那你爲什麼又覺得是一種奢望呢?”大剛面無表情地問。
“這就原因多了。”九龍點了支菸說,“如果她已經結婚了,那我不可能去挖牆腳吧;如果她是很富有的或頗有幾分姿色的單身女,那我不就高攀不上了;如果她本身是我的家人或親人,那我總不能亂來吧;如果單單是她看不上我,那我總不能硬來吧;如果……”
“好啦好啦,假設到天明也沒個完了。”大剛佯裝不耐煩地打斷他,並一本正經地說,“我就給你一個假設,如果她是一個身材、相貌、家庭條件、文化水平都很一般且跟你年齡差不多的女孩,你會不會愛上她?”
“會!”
“假話,還是屁話?”
“掏心窩的話!”
“愛到什麼程度?”
“就像她一樣愛我!”
“難道你就不怕被父母家人反對嗎?”
“我自己的選擇,沒人能改變!”
“若被親戚、朋友和外人嘲笑呢?”
“輕者隨便,傷害到她時就與他們撕臉!”
“如果你飛黃騰達了呢?”
“只要她不變,我就不會變,且更加疼愛她!”
“好,說的好!她只看了你的照片,並和你聊了一些共同的話題,就對你如此慷慨解囊,絕對是有很重要原因的。”大剛指着九龍一本正經地說,“你要記住你剛纔說的話,若以後違背了,我會鄙視你一輩子!”
“你怎麼比我還認真呢?”九龍丟掉菸蒂,吃了兩口麪條忍不住問,“是不是你已經——”
“別說了,我只是想更加相信你!”大剛快速打斷九龍的話,並滿不在乎地說,“吃你的麪條,喝你的雞湯吧。”
“說正經的——”九龍喝了口雞湯忍不住問,“你說我到底該不該要她的錢呢?”
“既然是她的一片心意,而且現在你也開了頭,那就繼續下去吧。”大剛突然眉頭緊鎖道,“對了,你沒問她爲什麼只資助你一年零五個月嗎?”
“沒有問啊——”九龍拍了拍額頭,自言自語道,“其實也是啊,爲什麼會是一年零五個月呢?哎呀,真的有些古怪啊,爲什麼呢?”
“唉,或許是她只有這麼多錢吧。”大剛拍了拍九龍的肩膀說,“別多想了,當時沒問,現在再問也沒多大意義。另外,如果她能說出個理由來,她當時就會說的。算了吧,留點遺憾,等什麼時候你們見面了,再問也不遲。別問了,聽我的吧。”
大剛離開後,九龍無心寫作,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良久後拿起手機在QQ裡聯繫上她,隨便聊了一會兒就提出要她發一張生活照來,並且自認爲如果她很快發來,就說明她對自己的長相有信心,這樣他就無法判斷她是否對自己有意思;如果她拒絕發來,就說明她嫌棄自己的長相,同時對九龍確有男女之意。前者還好說,起碼帶着遺憾得一個知己好友,後者就難辦了,自己的失望會深深地傷了她的心。結果是他那矛盾複雜的等待被她拒絕了,所以他忽然覺得自己一時的衝動和認真使自己對大剛說的一些話過了頭,但他對她還抱有一絲美麗的幻想!
九龍不明白大剛爲什麼會突然同樣那麼激動和認真,而且其言辭中或多或少透露出對他的不信任和嘲諷,即便如此,想必也是出於善意,不該懷疑他們之間的情同手足之情。莫名其妙,他想起了被自己忘卻許久的楊光。客觀上,自己不曾對他付出很多,又何必對他過分索求,且觸犯了他的利益;主觀上,未曾讓他知道自己的真心,又何必試探他的真心,進而使他起了疑心;傷害了就分,感動了便合,反反覆覆,究竟是相互抵消了,還是單獨沉澱了呢?傷害和感動該如何相提並論呢?其實,感動如同上山,越往上越難,似乎永無止境;而傷害如同下山,越往下越快,甚至猶如曇花一現。他的那個秘密,究竟是一次徹底的傷害,還是一次真正的感動呢?
次日上午,九龍依然無心寫作,所以試圖通過各種途徑使自己的心如水般地平靜下來,而睡覺時由它去澎湃洶涌,但屢試屢敗。算算時間,他已經在現實中煎熬過快三個月了,而筆下的人物和故事還徘徊在一週內,他不是要坐一個月寫一天,那樣等自己老了還沒寫完筆下人物的童年,而是要坐一天寫一個月,如此纔有寫作的意義和價值。當他抽完一支菸又準備接上第二支菸時,忽然聽得大門外有刺耳的喇叭聲,緊接着是噔噔噔的高跟鞋聲。一位時髦女郎映入眼簾,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她,那個被他恨之入骨的雪莉!
“九龍——”站在屋門口的雪莉見九龍的目光中充滿憎恨和憤怒,不禁害怕地低聲說,“我來看你了,你很不高興嗎?”
“爲什麼要來?”九龍惡狠狠地質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還住在這裡的?”
“聽車間裡有些員工說的!”雪莉吞吞吐吐地說,“當我聽說你還在這裡時,我特別開心,但當我聽說你出了事時,我又很擔心。”
“天大的笑話,你會爲我開心和擔心?”九龍冷笑道,“你該是看到我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很滿意纔是,別在我面前‘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我死了都跟你沒有半點關係!”
“你別這樣,好嗎?”雪莉近乎懇求道,“以前是我錯了,可是你知道嗎,這段時間我是在自責和後悔的折磨中度過的!我是因爲無知和不成熟才傷害了你,但我絕對沒你想的那麼壞和狠毒,求你原諒我,我們一定會像從前一樣快樂,而且我會每天來看你的,好嗎?”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九龍嗤地笑了一下,然後嚴肅地說,“如果你是真的意識到自己錯了,我可以原諒你,並和你成爲朋友,但如果你只是哄我開心,或是別有目的,那我也不會恨你了,因爲我已經心有所屬,在我還沒有親眼見到那個人前,任何一個女孩子,不論她多麼年輕漂亮,多麼富貴有才,甚至多麼喜歡我,我都不會再被動心,這不僅是對別人負責,更是對我自己的良心負責!”
“胡說!”雪莉略帶嘲笑的口吻說,“你還沒有和她見過面,對她幾乎是一無所知,竟然就對她如此瘋狂地迷戀,你不是在自欺欺人吧?”
“住口!”九龍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激動地大聲叫道,“你知道什麼呀,竟敢說這樣的話!像你這麼物質化的人,根本就不明白什麼是精神上的愛情!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她幫助了我;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是她讓我看到了希望;是她在一直鼓勵和支持着我,而且也只有她最理解我!我自認爲一個漂亮富有的女孩子並不難找,但若想找一個擁有共同語言和美好心靈的女孩子,就要看一個人的造化了,因爲前者並不屬於一個人,而後者是獨一無二的!”
“愛情不是同情,也不是交易,不是她對你好,你就得愛她。”雪莉略帶生氣地叫道,“如果是這樣,我也能做得到啊!”
“我過去是,但現在已不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了!”九龍冷笑了一下,然後拍着胸脯發誓道,“只要她無怨無悔,我就不離不棄,好比投胎一樣,這一世我只有一次,若要有第二次,除非我死了!”
“我早就該看出你是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好男人,可惜——”雪莉突然難過地說,“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到那次我們一起演出節目的時刻,我就會給自己換一顆鐵心;如果我有機會投胎,我絕對不會在奈何橋上喝孟婆湯,寧可跳入忘川河在水淹火炙中折磨上千年也要來找你。只是我不想等那麼久,我只要今生今世,現在還爲時不晚,你就不能給我這一次機會嗎?那樣我就帶你去我家療傷,我來伺候你,可以嗎?”
“別說了!”九龍沉思許久,然後面無表情地揮揮手說,“你回去吧,謝謝你來看我。”
“只能祝你夢想成真,且和她幸福一生了——”雪莉還站在門口,突然微笑着問道,“你能告訴我,白妞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有時間多去海邊走走,或許你會遇見它的。”九龍猶豫片刻後苦笑道,“千萬別打擾它,也別再來打擾我了!”
夜深人靜時,九龍毫無睡意,與其躺在牀上重複地胡思亂想,並因此或笑或流淚,倒不如索性搬把凳子坐在屋外,呼吸一下氧氣十足的空氣,吹一陣涼颼颼的風,望一望如同被洗過的星空,就像在家裡時那樣。家,像包裹着地球的大氣層,任何隕石在降臨前都會被縮小,甚至化爲烏有!
他再一次打開手機中那張網友的照片,這是她一個小時前突然發來了一張生活照。當時近乎迷信的好奇心使他仔細看過照片中的任何景物,就連她背後桌上的玻璃茶杯裡泡着的花茶是什麼都沒漏掉,像是一位正在破奇案的大偵探要在無關緊要的東西里有所重大發現一樣。對於她,他通過適當放大照片,連她的每一絲頭髮都要從不同的角度看很多遍,遠比看鏡子中的自己有耐心。可她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得令他同情,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即便是在公交車上被她的鞋跟踩到了腳趾頭,他也不會啃聲的,所以他開始懷疑她的一切——她不該有那樣的興趣愛好,她不該說出那麼美妙的言辭,她也不該那麼好心腸,因爲這些分別與她的衣着、相貌和居室環境形成了明顯的反差,甚至認爲她簡直不該上網。事已至此,又將該怎麼辦呢?只能慶幸那番話是對大剛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