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回來的第二天,突然聽說村裡的小老頭平平死了。那夜月黑風高,半夜裡不知何時天降大雪,清晨起來時外面是一片銀裝素裹!
平平是村裡唯一家裡有傳家寶的人,所謂的傳家寶是指兩本專門用來爲婚喪娶嫁、拆房搬家、埋井挖窖等挑選良辰吉日的古書,如果單單是挑選良辰吉日,大多數村人都會帶包煙去找他,自然他的人氣較旺,人緣也好,因此較受人尊敬。至於他所擇的良辰吉日好不好、準不準或靈不靈就無人知曉了,但人們還是比較相信那兩本古書的。聽老人們說那兩本書有點邪門,凡是擁有且使用的人就會斷子絕孫,恰恰平平的一生就應驗了。俗話說“是藥三分毒”,或許是寶也三分邪啊!
雖然平平打了一輩子的光棍,但比村裡其他的光棍要像樣些。首先是他比較愛乾淨,平時身上穿的衣服多數時候是剛漿洗過或漿洗過不久的,且整整齊齊又無補丁或扯破拉裂的地方,不像有些光棍漢那樣,褲襠扯了也懶得縫幾針,衣服上到處是地圖一樣的汗水印,還散發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他不光自身乾淨,而且把住的那三間土平屋和院落都整理的井井有條,某些有女人的家庭也未必能及;其次是他比較愛熱鬧,經常能看見他在巷口或樹下跟別人說笑、下象棋和打撲克等,他下象棋時思考的表情和打撲克時生氣的模樣給跟他玩的人帶來了不少笑聲,同時也輸了不少錢,但他樂在其中,不像其他光棍漢那樣整天悶在家裡不知在幹什麼,偶爾見一面也是愁眉苦臉的;再者是他的親戚對他相對要好些,逢節過年都會叫他去吃頓豐盛的飯菜,且會輪流幫他料理那幾畝地;最後是他對彩票的沉迷近乎成了夢想,每期開獎他都會到鎮上買幾注,且一直在堅持。他選號的方式也很特別,親自動手削磨了四十九根粗細長短一樣的楊木條子,其中十六根的端頭塗着紅墨水,且用阿拉伯數字從一標到十六,另外三十三根的端頭塗着藍墨水,也用阿拉伯數字從一標到三十三,然後分別插入兩個同樣的廢舊油漆桶裡,選號時閉上眼睛抱着油漆桶不停地搖晃,就像抽籤一樣。他是把心交給了老天,可老天不理他,所以從來沒有中過他夢寐以求的大獎。跟老天打交道就這樣,多數時候是自作多情。
按照村裡的習俗,一個人去世的第五天才是送魂燈(簡稱送燈)之日,而平平去世的第二天就有很多村人前來爲他送魂燈,因爲他的親戚們說第三天就要爲他下葬,不然會影響他們後天過年的。這天夜裡,由於昨夜下了場大雪,路上有被埋了的和剛凍的冰面,而九龍父親的腿腳又不靈活,所以晚飯後九龍代替父親去給平平送燈。九龍進大門時先是有人登記了他的名字,然後有個披麻帶孝的人給了他一包煙。此時,亮晃晃的院子裡已經有不少的人了,多數都圍坐在旺火旁烤火,他也過去找了個位子坐下。堂屋裡的正後方擺着平平的棺材和遺像及各類祭品,堂屋前的空地上有一個嗩吶班子正吹拉彈敲着《哭五更》。他正聽得入神時,突然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倒是把他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過來的?”大剛湊近九龍耳邊問道。
“來了沒多大功夫——”九龍扯着嗓子問道,“你呢?”
“我剛來。”大剛說着坐在九龍爲他挪出的半個凳面上。兩人突然對視起來,像是有好多話要說。大剛又湊近九龍耳邊說,“等回來後,我們一起找個地方聊聊天吧!”
九龍點點頭,和大剛一起聽身邊那幾個人的扯着嗓門的聊話。
“活的好好的,說沒就沒了,平平明天就要進黃土了。”少了顆門牙的人嘆息道,“唉,人活着也太假了!”
“平平活着的時候沒怎麼虧了自己,比起那些勒緊褲腰帶苦了一輩子的人好多了!”戴鴨舌帽的人朝空蕩蕩的靈堂看了看,又接着說,“沒有什麼哭的人,也好,沒給活着的人留下麻煩。”
“平平不在了,對我們村來說也是一個損失!”戴着棉手套的老頭子說,“他的那兩本古書肯定還在,但是會用的人就怕沒了。”
“生老病死也就算了——”裹着件黑呢子外套的人略帶生氣地說,“只是平平死得有點稀裡糊塗啊!”
“是啊,磚頭砸不死人卻嚇死了人!”戴棉手套的人說,“怪平平自己膽小呢?是怪那個放磚頭在屋頂的人呢?還是怪那個做磚頭的人呢?”
“哪個都不怪,要怪就怪那個一心想着黑上面撥下來的危房補貼錢的混球!”戴鴨舌帽的人罵道。
“有人下來拍照片時,平平的房子是屬於危房,按理說是要拆了建新房的,就算不蓋新的,也該換換門窗,重翻新下屋頂什麼的,結果就是在屋頂的那個洞口蓋了塊磚頭!”少了顆門牙的人忿忿不平地說,“活活把個平平給嚇死了,還不如不管呢。”
“低聲點,他們也來了。”裹着黑呢子外套的人提醒道。
朝大門口望去,見宇飛父親和馬會計進來了,於是那幾個人聊起了別的。
“九龍,還是念書舒服啊——”大剛點了支菸,並湊近九龍耳邊說,“我有時候真後悔自己沒有好好讀書!”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現在的大學生實在太多了,不知道有多少畢業後連工作都找不到!”九龍也湊近他耳邊,卻苦笑道,“唉,真的說不定還不及你們呢!”
“淨瞎說,讀大學不好,爲什麼還會有那麼多人考大學呢?而且有的爲了考大學差點把命就搭上了。”大剛補充說,“讀大學還是好處多多的!”
“呵呵,大學好比是一處彙集了多種武功秘籍的寶地,而大學生好就是習武人,寶地雖然是習武人練就蓋世武功的好地方,但還需要踏踏實實下苦功夫和多加思考琢磨。多數習武人來到寶地後自以爲只要憑着那種氛圍,即使每天遊手好閒也能自然練成,可等到出來闖江湖時才發現自己連個***苦力活的農民都打不過,武林高手沒成也就罷了,還把力氣失去了,所以很少有大學生能身懷絕技而闖出一片天地,這怪不得別人,要怪只能怪自己;也沒必要抱怨是競爭激烈,而是自己太沒用了。回頭看看大學是怎麼度過的,也就知道結果如何了。”九龍邊抽菸邊說,“只有自己差的人才會覺得別人優秀!”
“你是不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呢?”大剛開玩笑道,“還是開始寫武俠小說了?”
“什麼都不是,只是一時想起來說說罷了。”九龍不好意思地說,“不說我了,說說你吧。”
“別說我了,我是個身上沒有可討論點的普通人!”大剛自嘲道,“還是——”
“唉,他媽的!”那個少了顆門牙的人突然大聲嘆息道,“明年卸煤都成了問題!”
“是不是——”戴鴨舌帽的人頓了頓說,“那個有人買小挖車的事呢?”
“是的,以後用小挖車來卸煤既省時又省錢,那時司機們誰還會用大板鍬呢。逼得個別人賺不到錢也就罷了,竟然想搶所有人的飯碗!”少了顆門牙的人生氣地說,“我們很多人現在就開始嚷起來了,有的還放出風聲說如果別人搶了他們的飯碗,他們就會把整口鍋給端了,乾脆大家誰都別想吃飯!”
“其實你們可以和挖車的人合作,一車煤先讓挖車推幾下,然後由你們來卸挖子推不到的,至於司機們付的錢還跟以前一樣,挖車司機和你們對半分錢。”裹着黑呢子外套的人若有所思地說,“那樣你們雖然賺的錢少了,但省了力氣和時間!”
“我們就是不缺時間和力氣,何況卸煤不是個長久的營生,這煤場能開多久也還不知道,說不定哪天煤價跌下去了,拉煤車也就不跑了,我們不就也閒下來了嘛!”戴鴨舌帽的人嘆息道,“自己能吃得下的肉,誰願意分給外人呢?”
“他們幾個也都是聰明人,總不可能跟半個村的人結仇吧?”裹着黑呢子外套的人質疑道。
“爲了錢,別說是不怎麼來往的村人,就是親戚又怎麼樣,我們村類似的例子還少嗎?”少了門牙的人擔憂地說,“他們是買定小挖車了,要是真的哪天跟他們幾個鬧起來了,誰會是那個出頭的人呢?有了出頭人,真的又能一呼百應嗎?”
“你來帶個頭吧——”戴鴨舌帽的人開玩笑道,“以後我在村裡就靠你了!”
“不僅不敢,而且不能!”少了顆門牙的人伸了個懶腰說,“現在說這些早了點,還是屢走屢看吧。”
此時,嗩吶班子停下了,有披麻戴孝的人端起火盆和拿着把點燃的香帶頭朝大門口走去,前來送燈的人們急忙紛紛起身跟在後面。九龍和大剛混在人羣裡一起朝村外的大礦井那邊走去,一路上嗩吶班子的人敲打吹拉不斷。大概半個小時後,所有的人們都回來了。多數送燈的人都各回各家了,也有還不急着回去的,可能是想等封棺前再看一眼平平吧。九龍和大剛在路上的時候就商量好等回來後一起到村北頭最近的那間看井房裡好好地聊聊。去的了路上經過小賣部時,大剛非要進去買酒和下酒的零食。他們慢悠悠來到看井房後,就地取材將地上散亂丟棄的磚頭和木板弄成臨時的小桌和小凳,然後將兩小瓶二鍋頭和袋裝的花生米、鴨脖子、豬蹄擺放好。爲了照明和取暖,他們一起到不遠處的打穀場上抱來些樹枝、木棍和玉米秸稈,很快就在看井房裡生起了一堆篝火。
“九龍,我們今晚不談你的那個馮慧,也不談我們的寒梅,就談你、我、彩子和宇飛之間的事。”大剛邊吃喝着邊嚴肅地說,“我問你,當你知道宇飛和彩子結婚的事時,你是什麼感覺呢?”
“沒什麼!”九龍敷衍道。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肚子裡的那幾根花花腸子嗎?你也是喜歡彩子的,只是跟我一樣,不敢說不敢做,結果是被別人輕輕鬆鬆地奪走了。”大剛嘆息道,“唉,我們太沒出息了!”
“當時我很難過,難過得沒有了情緒,就像大腦被掏空了,好事樂不起,煩事惱不了!”九龍點點頭說,“但一定沒你難過,因爲我對彩子的迷戀遠遠不如你,你喜歡的是她的全部,而我喜歡的只是她的一部分,且是不能強迫我自己接受她的全部的一部分。”
“你不就是喜歡她的下半身嘛,好你個禽獸一樣的大學生!”大剛往篝火里加了把枯樹枝說,“或許,我也可以用你剛纔的話來安慰我自己,但我達不到那樣的境界,我只知道一副好皮囊就足夠讓我接受她的全部。”
“我可能是在自欺欺人吧,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九龍自責道,“說實話,難過時伴隨着恨,恨宇飛,更恨彩子,可我不知道爲什麼要恨他們?”
“我也恨,但又能怎麼樣呢?”大剛盯着篝火苦笑道,“唉,一個人長不大該多好啊!記得小學三年級時,有一次中午放學時下起瓢潑大雨,別的同學都是頂着書包往家裡跑,彩子的書包是新買的,她不捨得被雨淋溼,就坐在教室裡呆呆地看着窗外,當時我連書包都沒有頂,且腳下像踩了風似的,跑回家拿了傘又返回教室,那時就剩她一個人了,我高興地把傘遞給她,卻激動的連話都說不出話來,呵呵,不知道什麼叫愛情,但就是喜歡她。那時雖然一個班的男生都喜歡她,但我們都不會爲此生氣!”
“我明白了,你是因小時候對她純真的喜歡而沉積了今天無法自拔的迷戀!”九龍點了支菸問,“你說友情和愛情哪個更重要呢?”
“我也經常想這個問題,不衝突時同樣重要,但衝突時就不知道該怎麼選擇了。”大剛反問道,“你覺得呢?”
“衝突時…就都不要了!”九龍遲疑片刻說,“衝突時的友情和愛情就像《白髮魔女傳》中姬無雙那樣的連體人,同生共滅。”
“我還做不到,因爲我這段時間常常想起我們三個人小時候做結拜兄弟時的情景。在梨樹下,燒一炷香,擺幾個梨,一碗井水,三滴血……呵呵,十幾年過去了,雖是兒時的把戲,卻被我銘刻在心——”大剛苦笑道,“殊不知早已面目全非了!”
“仰慕桃園義重而敢效其風,追維管鮑情深而欲同其志!”九龍突然淚花花地說,“答案就在這裡,是我們還得跟宇飛一如既往地交往的理由,是我的心胸過於狹窄了,故意找藉口不參加他的婚禮,還違背了當時和早以前的承諾,這是我欠他的,我會記着的!”
“你也用不着太過自責,有時間我替你在宇飛面前說說,或許就沒事了。”大剛若有所思地說,“宇飛那邊好說,只是彩子那邊——我知道,你對彩子不是嘴巴上的恨,而是心裡面恨!”
“我和彩子都是成人的身軀孩子的心態,又是孩子的語言成人的行爲。”九龍嘆息道,“只有感動超過傷痛纔會無痛,好比一碗水無法使一碗苦藥變甜,而需要的可能是一碗白砂糖!”
篝火越燒越旺,燒得樹枝噼裡啪啦作響。
“九龍!”大剛打破沉默說,“爲什麼我的付出沒有回報呢?我不甘心啊!”
“沒有價值的付出不會得到任何回報——”九龍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反而失去很多!”
此時,大剛終於忍不住抹起眼淚。凡是不論過多久只要提出來就流淚的事,一個人的一生中或許不止一件,卻每一件獨立存在記憶的深處,並在時間的流逝中只會沉澱。
“來吧,都喝完回去吧。”大剛起身笑眯眯地說,“有句古詩是怎麼說的,什麼勸君…一杯——”
“勸君更盡一杯酒——”九龍頓了頓說,“南出淶源無故人!”
“沒朋友真孤單,像小孩子找不見回家的路一樣!”大剛意味深長地說,“九龍,儘管你遠在千里,但故人就在你的身邊!”
九龍只是苦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