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花八百元買了一輛二手電動車作代步工具,這樣能使他每天多在被窩裡呆上一個小時。有人說過“能站着就別坐着,能坐着就別躺着”,他不願意做一個懶人,更不願被人笑話不能堅持一個很小的想法——徒步上下班,但他實在太累了。這段時間廠裡的產量總是上不去,而且超期單有增無減,已突破了這一年的最高紀錄,就算調度不下新訂單,光是超期單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做完。爲此,張廠長下了死命令,叫凡是有超期單的車間每天晚上務必加班到十點鐘,恰又趕上他出差頻繁,不在時擔心有些班組投機取巧,就叫九龍監督,直到最後一個車間下班爲止,並當晚就得發短信像張廠長彙報各車間的具體加班情況。他知道張廠長在各車間都按查了很多耳目,所以自己也是被監督的人,哪裡還敢怠慢,更別說做文章了。有些車間十點了還不下班,忙到十一點以後纔開始收拾工具和打掃衛生,若是趕上檢查設備衛生,當他徒步回到出租房時已是凌晨了,早上六點五十還要上班,上班前還有很多日常瑣事不得不用去個把小時。嚴重睡眠不足的他一下子沒了食慾,不幾天就面容憔悴,身子沉沉的,這才決定買電動車的。騎車比走路舒服多了,所以即便是正常時間裡上下班,他也不想再走路了。
雖然九龍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但對雪莉的一舉一動依然特別敏感;睡眼惺忪,卻依然能清晰而準確地辨別出她的每個眼神和表情。她突然變得悶悶不樂,卻只對他顯得很冷漠,且故意在躲避他,只要他在辦公室,她有事也不會來找陳姐,而是託小瓊拿着訂單過來。這些都是不易被人覺察到的表面現象,可怕的是她開始親自去車間下單了,會說話的人說她變得勤快了,而那些一根腸子的傢伙們,特別是車間裡的,一見九龍就問雪莉怎麼不用你下單了,是不是兩人鬧變扭了,或是誰先移情別戀了等等一些叫他無言以對的問題,又惱又羞的他只好儘量少去車間,即便不得已去車間,也會盡量避開那些人。起初,他自欺欺人地認爲她是有別的煩心事,接連幾天,他實在忍不住了,卻又不敢當面問她,只好私下裡去問小瓊,原來是有人偷悄悄對她說他搬到外面住是因爲對雪莉有了邪惡的想法。氣得他險些暈了過去,直詛咒那個嘴巴又臭又髒的人遭雷劈。
這天下午,九龍向已出差回來幾天的張廠長請了個小假,提前一個小時下班(現在生產部延遲一小時下班),那樣就跟雪莉是一起下班了。一到點,他就背上書包來到門衛等着了。上午的時候,他偷悄悄說服平時乘雪莉的車回家的小瓊坐單位的班車回去,條件是請她去吃火鍋。
“雪莉,等會兒!”當雪莉開着車緩緩走到大門口時,九龍衝出門衛喊道,“搭你的車去趟鎮裡,回來時我自己打車!”
車窗緩緩降下,不情願的她皺了皺眉頭說:“你不是有電動車嗎?”
“車胎沒氣了。”九龍堆笑道,“早上來的時候還好端端的,唉,真倒黴!”
雪莉沒作聲,他笑嘻嘻地拉開車門上了車,並還坐在副駕駛座上。
“這幾天,我老覺得你悶悶不樂的,怎麼了呢?”車子行駛到少半路時,九龍打破沉默道。
“沒有啊。”雪莉冷冷地答道。
“呵呵,別不承認了,你以爲我看不出來嗎?”九龍輕拍幾下擱在大腿上的書包,得意洋洋地說,“什麼事了,能不能對我說說呢?”
“好煩啊!”雪莉不耐煩地叫道,“沒有就是沒有,是你想多了!”
“怪我多想又多嘴了!”九龍強顏歡笑道,“好久沒吃燜魷魚了,一起去吃吧。”
“不去!”雪莉脆生生地說。
“今天可是一個特殊日子,你不去就怪可惜了。”九龍故作神秘兮兮地接着說,“你對自己也太不負責任了,難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不知道!”雪莉苦笑了下說。
“呵呵,還說沒心事呢。”九龍故意嘆口氣說,“你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屁,還早着呢!”雪莉不服氣地說。
“我說的是你的陽曆生日!”九龍笑呵呵地說,“也難怪,你們這邊習慣過農曆生日。”
“是這樣啊,那就去吃吧。”雪莉見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書包,貌似猜到了什麼,便突然開玩笑地問,“光吃飯啊?”
“怎麼可能——”九龍說着從書包裡掏出一份四四方方且扁扁的包裝精緻的禮物,然後神秘兮兮地問,“你猜這是什麼東西呢?”
“破相框一個!”雪莉滿不在乎地說。
“真是的,那麼寒酸的東西我能拿出手啊!”九龍佯裝生氣地說,“你正兒八經地猜猜,猜不準了就可能不屬於你的了。”
“不想給我就算了,何必繞這麼大個彎子呢。”雪莉真生氣地說,“再說了,我未必會稀罕!”
“好了,跟你開玩笑呢,還當真了。”九龍急忙堆笑道,“這是一款平板電腦!”
“啊——”雪莉小吃一驚,瞬間恢復平靜地問,“爲什麼想起送我這個呢?”
“你不是嫌坐在辦公室裡用手機看電影不舒服嘛,又不敢用工作電腦看,所以老是說什麼時候得買個平板電腦——”
“那我說坐飛機比開小車舒服,你是不是也會給我買架飛機呢?”雪莉打斷他的話,並開玩笑問。
“只要能買得起,我就一定會給你買!”九龍色迷迷地看着她說。
“你個傻瓜,大傻瓜!”雪莉傻笑着說。
“雪莉,你爲什麼這幾天突然不理我了呢?”九龍突然滿臉委屈地說,“是不是我哪裡得罪了你,你就坦誠告訴我吧,不然我會很難受的,甚至比你還難受呢!”
“是我耳根子軟,聽信了嚴——”雪莉用一個甜甜的微笑代替了沒說完的話,然後無所謂地說,“你就別爲難我了,都是誤會,現在沒事了!”
“算了,你沒事就好。”九龍釋然地笑着說,心裡卻暗下決心要報復那個嚴經理!
“難怪今天小瓊突然要坐班車回去,原來是你搞的鬼,你好討厭啊!”雪莉瞅了他一眼說,“算了,好事做到底,等吃完飯我送你回廠裡。”
“我的電動車壞了,難道——”
“好啦,別騙我了。”雪莉冷冷地說,“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的電動車沒有壞,你敢跟我打賭嗎?若是真的壞了,我就一個月免費接送你上下班,可如果沒壞,那你就天天請我吃燜魷魚,怎麼樣?”
“算你狠!”九龍搖搖頭並笑眯眯地說,“不過,你挺機靈的。”
爲了降下超期單,木工段很多車間裡只求速度而不顧質量,使得內返單急劇增多,且大量超期。一下子忙不過來的九龍索性不去追蹤了,拿出了絕招——考覈。當然,他先試探過張廠長的意思。不到個把星期,罰款單像雪片一樣散發到木工段的很多班組長的手裡,而由陳姐負責追蹤內返單的油漆段一張都沒有。此法果然有效,那些超期的內返單迅速又流轉開。然而,他所擔心的事也來了。那天,他在貼皮車間和任班長閒聊,木工段的塗經理突然走進來,並硬是把他拉到木皮倉庫裡單獨說話。塗經理開門見山地抱怨木工段因內返單超期被考覈得太多了,而油漆段一個都沒有,更氣人的是有些從油漆段的檢驗工序開出的內返單造成超期的並不是木工段,而是油漆段延誤了送下內返單的時間,卻考覈了木工段。當時有班長和員工是要鬧事的,但被他好言相勸纔沒事。一次兩次沒關係,次數多了那些人連他的面子也不會給的,畢竟在利益面前,面子是會用光的。另外,塗經理還幽默地比喻說嚴經理是老虎,九龍是狼,而木工段的班長們是山羊,遲早有一天,老虎會吃了狼,而山羊也會用頭撞狼的!聽了這席話,九龍這才知道爲什麼這幾天自己的電動車的後胎老是沒氣了。
經常跟張廠長在例會上爭辯,甚至頂嘴的王主任也是張廠長的耳目,且隱藏得很深。九龍並沒有打聽過,而是王主任自己說漏了嘴。王主任所管的車間裡有四臺大型的砂光機,每臺下面都有個死角,砂光產品時裡面最易堆積木粉,九龍第一次大檢查時拍了四張同樣問題的照片,也算是報老早以前爲了兩塊大門板被爲難的仇,這使王主任很不爽,並放話要跟九龍對着幹到底。張廠長口頭上有規定,若是此次檢查出現的問題下次還犯,就加倍考覈,並以此來推。連續四次,他都沒有清理那個死角的衛生,但九龍每次只拍了一張照片,單單這一張照片,就由一開始考覈二十元變成了到了三百二十元,那時他還得意洋洋地對九龍說,你繼續拍,繼續罰,到最後看看張廠長會怎麼處理!九龍反覆琢磨了這句話,覺得話裡有話,想就此讓一步,便把他的話說與張廠長,張廠長當時就氣得帶上九龍去車間裡找他,並當着車間裡很多人的面親自動手清理那個死角的衛生,清理完後瞅了一眼呆若木雞的王主任,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自此,九龍再沒有拍過那樣的照片,因爲那個死角總是乾乾淨淨的,但之前拍的那些照片沒有考覈。由此,九龍得出兩點結論,一是王主任的確是張廠長的不一般的心腹之人;二是自己纔是張廠長的大紅人,這一點很重要,使他以後考覈嚴經理那邊時心裡有了底。
該是有人向張廠長說了什麼,所以又外出出差的張廠長突然在電話裡叫九龍同時追蹤油漆段的內返單,然而他還不知道一張內返單允許在油漆段各車間停留的準確期限。他一開始負責木工段的內返單追蹤時,向電腦裡存有這些文件的陳姐要過,當時她只給了他一份一直夾在她的一個文件夾裡的已打印好的,可惜他只看了跟自己有關的。沒過多久,一是因記得滾瓜爛熟而覺得已經用不着了,二是因與陳姐鬧不愉快而同時討厭她的東西,所以就把那份文件揉成團扔進了紙簍。如今又需要了,只好硬着頭皮厚着臉皮再跟陳姐要,陳姐冷笑了下便在QQ上給他發了一份電子檔的。拿到文件後,他立刻比初中時第一次記圓周率還用心地記住了內返單在油漆段各車間停留的期限,並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放在追蹤油漆段的內返單上,目的是儘快給木工段的管理人員一個滿意的交代。
這天中午,即便張廠長出差還沒回來,但例會正常進行。九龍像往常一樣先點了名,然後起立帶着喊過口號,會議便正式開始。陳姐彙報完昨天的生產情況後,輪到其他管理人員發言,有問題說問題,沒問題就散會,見大家低着頭都不說話,九龍突然大聲說:“我這裡有兩個內返單,都是終檢開出來的,而且是在油漆段超——”
“哪兩個內返單?”嚴經理打斷他的話問。
“單號分別是20130809245和20130807321!”九龍爽快地答道。
“在哪道工序超期?”嚴經理又問。
“底漆!”
“停留了幾天?”
“兩天半!”
“那超期幾天呢?”嚴經理滿不在乎地問。
“半天!”九龍愈發提高嗓門道。
“規定是幾天呢?”嚴經理苦笑了下問。
“兩天!”九龍幽幽地答道。
此時,有很多管理人員抿嘴笑着,使得九龍不由得去看坐在他斜對面的任班長,他正搖着頭朝他使眼色,貌似是警告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好,那你開吧!”嚴經理補充說,“我可沒耐心等太久了,要快,越快越好。”
“必須的!”九龍瞅了她一眼說。
“我插句話——”陳姐輕咳了幾聲,頗帶哭笑不得地說,“內返單超期了是該考覈,但要確定好是不是超期了再考覈,不然會自討沒趣的!”
“你放心,只要有超期的,我一定會考覈的。”九龍冷笑道,“不像有些人那樣,嚇得不省人事似的!”
“不管你這話裡有什麼話,我沒心情跟你吵,但我還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個底漆車間——!”
“說什麼呀?”嚴經理惱恨恨地打斷陳姐的話,卻笑呵呵地說,“難道你沒聽見大助理說是兩天嗎?再說了,底漆車間的班長還沒說話,你是急什麼呀,小心‘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
“難道不是兩天嗎?”九龍也不清楚是在問誰,但渴望有人回答,特別是任班長。
“你從哪裡看的是兩天呢?”陳姐不惑地問。
“你給我的那個文件啊!”九龍答道。
“我給你的那個文件?”陳姐皺着眉頭想了想說,“噢,我想起來了。哎呀,一定是我發錯了,那個文件該是以前的,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修改後的文件裡規定底漆那邊是兩天半的。”
“你——”九龍氣得說不話來,惡狠狠地看着陳姐。
“你別這樣,就不怕被人笑話嗎?”陳姐不以爲然地說,“大家都是爲了工作,即便我和你有私人恩怨,我也不會那樣做,何況我倆向來沒有任何矛盾啊,你卻這樣看着我,我真的對你沒話說,簡直不可理喻!”
“我有話說!”嚴經理猛地拍了下桌子,挺直腰板朝九龍惡冷嘲熱諷道,“大助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了?你每天盯着我們這邊的內返單,眼看着有的單子快超期了,卻從來沒有提醒過那些班長和員工們,不就是等着超期了開罰款單嘛,你還真夠狠的!俗話說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查唄,只要能查出問題你就使勁兒查,可現在我們明明沒有超期的內返單,你卻非要說有,你這纔是公報私仇!”
“我錯了,嚴經理!”九龍卻是氣呼呼地說,“是我沒有弄清楚就冒然行事,但我絕不沒有公報私仇的意思,你別把話說的那麼難聽!”
“你真是傻到家了!”嚴經理譏諷道,“你來這裡這麼長時間了,難道還不知道什麼樣的內返單是超期的,什麼樣的不是超期的嗎?難道還要叫我教你嗎?哥啊,我都叫你哥啦,你是大學生,我只是個小學生,我可沒能耐也沒資格教你識文斷字!你等着吧,張廠長回來後我一定會把這件事告訴他,我可咽不下這口氣,明擺着就是公報私仇,你不承認就不是了嗎?大家都清楚,也沒人比你更清楚了!”
嚴經理一說完話,便收拾東西要離開會議室。
“散會!”
陳姐站起來大聲喊道,而這兩字本該由他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