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夜色已深,一輛銀灰色麪包車疾馳在一條偏僻安靜的鄉間水泥路上。前面最近的一個村子叫水尚,是一個有三千多人的大村子,只因至今還家家戶戶養着大奶牛,少則五六頭,多則三十來頭,所以在方圓數百里頗有名氣。村子邊上的東西南北各有一個大型奶站,但去年臘月那個村西的奶站因拉奶車將一個人撞成重傷而被迫關門了。麪包車要來的就是這個奶站。司機是小光,副駕駛座上的人是宇飛,後面坐着六七個蓬頭垢面的人。他們是來替五十多戶水尚村人向該奶站的東家討五十多萬的奶款的。
上午大概十點鐘時,起牀不久的宇飛(數月以來,他多數時候就睡在棋牌館的包間裡)正洗漱時,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走進來。
“你是——”宇飛擦了擦嘴角上的牙膏沫問。
“黑疙瘩村的人介紹給我來找你的。”那人走得離宇飛更近些說,“我是水尚村的,我們幾十家人有五十多萬奶款要不回來,聽說你專門是替人討債的,所以就來找你了。”
“聽你的口音——”宇飛打量着那人說,“你不像是本地人。”
“嗯,我的口音還沒完全變成你們這邊的。”那人笑了下說,“我來你們這邊六七年了,剛來時是收廢品的,後來見養奶牛挺賺錢,便在水尚村買了處舊院子開始餵養奶牛,如今也有十頭奶牛和兩頭肉牛了。”
“既然是黑疙瘩村人介紹的,那就把奶款條子給我吧。”確實聞到一股牛糞和牛奶腥味的宇飛給那人遞了支菸並說。
“什麼時候有結果呢?”那人接過煙着急地說,“我們等不及了,家裡都等錢用呢。”
“一個星期之內吧。”宇飛想了想回答說。
“恐怕不行。”那人搖搖頭說,“那傢伙跑出去好久了,昨天才回來,說不定明天就又跑了。”
“不是,我覺得——”宇飛想了想說,“既然他人回來了,你們爲什麼不一起去跟他要錢呢?”
“軟話、硬話、好話、恨話說盡了,有幾次還摔碗砸玻璃,這些都沒用,我們總不能真的把他兒子給弄死或把他老婆怎麼樣吧。”那人氣呼呼地說,“蝨子多了就不怕咬了,我們對他沒辦法,只能找你們來收拾他了。”
“是這樣啊。”宇飛若有所思地說。
“怎麼了,大兄弟?”那人脆生生地問,“是不是要回這五十多萬有困難呢?要是這樣,那我們再去找別人吧。”
“那好吧。”宇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人沒再說話,轉身便走。
“嗨,開玩笑呢!”當那人開門時,宇飛滿面堆笑說,“我們今晚就去找他,進包間坐下慢慢說吧。”
……
快到晚飯點時,宇飛關了棋牌館的門後開車來到錦繡小區。站在樓下,他朝上面望了望,整棟樓唯有自家的屋子黑燈瞎火的,心裡頓時莫名其妙地不是個滋味。當爬到三樓時,他見東邊的人家的屋門虛掩着,不僅可以聞到一股又一股的油煙香味,而且能聽到一陣又一陣的說笑聲。想當初跟他們是同一天搬進來的,人家買房時僅是首付,房子的裝修極其簡單,傢俱還是從村裡搬來的,外出時男人騎的是摩托車,女人騎的是自行車,但他們的臉上始終掛着花兒般的笑容。很多個夜裡,他都看見他們牽着剛上幼兒園的兒子的左右手在小區附近散步的情景。俗話說“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但他們從未因生活的任何不幸而忽視生活的任何美好細節。駐足良久後,他有氣無力地爬上四樓,掏出鑰匙開門進了自己的家。進屋後,他立刻打開了所有的燈,卻突然覺得憋悶的難受,便打開了陽臺上的所有的窗戶。他沒有坐在沙發上點支菸休息,而是走進臥室並呈“大”字躺在軟綿綿的大牀中間,目光落在牆壁上掛着的跟彩子的大結婚照片上。不由得,他緩慢閉上了雙眼。
“彩子,你回家了!”宇飛笑眯眯地說。
“你是誰啦?”彩子不惑地問。
“我是宇飛啊,你不認識我了嗎?”宇飛驚訝地說。
“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但想不起來你長什麼樣了。”面無表情的彩子眉頭緊鎖着問,“你知道這是誰的家嗎?”
“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啊!”宇飛激動地說,“不,是我們的家。”
“別騙我了,這不是你的或我的家,更不是我們的家。哪有家是這個樣子的,跟進了地獄似的。哪有人像你這樣的,長得跟閻羅王似的。”彩子冷笑道,“我進錯了門,也認錯了人,我得走了!”
“別走,彩子!”宇飛急忙追趕着並大聲喊道,“彩子!彩子……”
不論宇飛怎麼喊,她頭也不回;也不論他怎麼追,卻總是抓不到她……
燈光亮花花的,屋子裡空蕩蕩的。他掙扎着醒了,且在醒來的一剎那間依然喊了聲她的名字。這樣的夢太真了,彷彿彩子剛纔就在他身邊。他急忙起身跑出臥室,又衝出家門,最後來到樓下,並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他走走停停又回到家,坐在沙發上點了支菸,常聽人們說夢與現實是相反的,那就是說彩子很想回家,並回到他身邊。如果現在彩子真的回來了,他可能會忍不住抱着她流出淚的,而不是一直想着隨心所欲地收拾她,輕則毀她的容或打斷她的手,重則叫她躺在牀上吃喝拉撒。既然在外面內何不了她,但只要是在這個家裡,他就是天王老子,成千上萬個彩子也得聽他的,叫她喝光一桶冷水,她不敢剩下半滴。爲此,有多少次他躲藏在這個黑燈瞎火的家裡等待她回來,幸好陰差陽錯她沒有回來。走到這般地步,不是自己不夠狠,是太狠了,因此這段時間總是莫名其妙地想起與她的點點滴滴,本來是那麼美好,結果卻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傷害了她。有多少次傷害,只需要他豆大的愛就可撫平,像這樣的“傻”女人,他是打着燈籠也無處可尋。對她的愛和恨,猶如天平的兩端,忽高忽低無法靜止,因此至今無法做出一個最終的決定!
麪包車在水尚村的大街上由東向西行駛,一路上都能聞到臭哄哄的牛糞味。最後在那個奶站的大門口停下。
“咦,院裡連條狗都沒有,大門還半開着——”小光驚訝地說,“難道不怕別人來要債嗎?”
“估計就是因爲要債的人太多了,所以乾脆把門打開了。”宇飛冷笑了下對小光說,“你下車看看裡面什麼情況。”
“並排五間平板房,就有一間亮着燈。”站在大門口向院裡窺視的小光低聲說,“屋裡好像有兩三個人,看不清長什麼樣,可能也是來討債的吧。”
“好了,你過來就在車上等着。”宇飛回過頭朝後面的那幾個人揮了下手說,“我們都進去吧。”
兩邊的車門嚓地一聲被拉開,那些人陸續跳下來,並從懷裡掏出刀棍來,然後跟着宇飛一起走進大門。當他們走到離亮燈的平板房不到五米遠時,原本黑燈瞎火的院子突然幾乎是同時亮起了三盞碘鎢燈,北面的中間的那間平板房有一盞,西面的擠奶車間有一盞,南面的貯奶車間有一盞,三燈齊開,頓時將碩大的院子照的跟白天一樣,強光刺得宇飛等人不得不用手來擋。宇飛等人這纔看見,在五間平板房西側的之前是牛棚的空地上停着兩輛豪車和五輛麪包車。
“不好,快跑!”宇飛大聲喊道。
“跑,我看你們往哪裡跑!”突然從平板房裡跑出來的一個人大聲喊道,“一個都別想跑,都得橫躺在這裡。”
宇飛非常熟悉這個聲音,不由得停下來回頭看去,那人果然是虎爺,後面跟着兩個人,一下子看不清是誰。
“外面的車上好像還有人!”貯奶車間裡突然有人大聲喊道。
“別廢話,快把他給老子拽進來,絕不能放過一個!”虎爺大吼道。
此時,從貯奶車間裡衝出來十來個手持刀棍的後生,並爭先恐後朝大門口跑去。緊接着,分別從擠奶車間和另外沒亮燈的幾間平板房內不慌不忙地出來大概二十來號人,且多數是同樣手持刀械的後生。宇飛等人被這突來的陣勢早就嚇得兩腿發軟了,有的把手中的刀棍也掉了,只等着被團團圍住。此時,宇飛這才認出跟在虎爺後面的兩個人,那個身材魁梧的是魏八,而那個穿着件黑呢子大衣的是田老大。
“哎呀,虎爺——”有人站在大門口喊道,“車上的人不見了,或許本來就沒有人吧,是我們聽錯了!”
“趕快就在附近找找,有人的話跑不遠的!”虎爺大聲說。
“不管是誰,只要是在這附近找到的,打斷腿後再拉回來!”田老大叫道。
“沒人的話,抓個這村裡的人回來也行!”魏八半開玩笑似的說。
“明白!”那些後生鏗鏘有力地應了聲,關上大門並出去了。
“你們這些甕中之鱉——”
“您不要跟他們廢話了,先暴打一通再說吧。”田老大打斷虎爺的話,拉了拉大衣不耐煩地說,“我感覺自己已經離開賭場很久了,手癢得實在受不了了。”
“你怎麼又不按套路出牌了呢?”魏八拍了拍田老大的肩膀並抿嘴笑道,“不着急,就按照我們之前商量好的來辦,下面的戲肯定很精彩,比你在賭場裡有意思多了。”
此時,有兩個後生搬來四把木椅子,並朝南一字排開放好。虎爺坐在東邊第二把椅子上,田老大坐在了東邊第一把椅子上,魏八坐在了西邊第一把椅子上,也就是說西邊第二把椅子空着。
“去把她叫來。”虎爺對身邊的一個後生說完後回過頭對宇飛說,“嗯,一舉兩得啊。我既可以收拾你們這些背地裡找我的人麻煩的傢伙,反正這輩子得罪人無數,卻享盡了榮華富貴,還會真的怕你們報復我不成嗎?其實,恰恰相反,那些被我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包括跟我住在一條巷子裡的,見了我連正眼都不敢看我。呵呵,我又可以實現我那心肝的心願。另外,我好久沒看格鬥比賽了,這次又可以過把癮了。”
“實話告訴你們,這奶站以前是誰的已經不重要了,但現在是我的,且馬上會成爲水尚村唯一的奶站,也算是一顆小小的搖錢樹吧。你們可真膽大,竟敢私闖民宅,還帶着兇器,別說是把你們打殘廢,就算打死了也不過分!”魏八樂呵呵地說,“如果你們實在不想死,那就用錢來解決吧,不多,帶頭的三萬,其他的都一萬。可這皮肉或傷筋動骨的傷還是免不了的。”
“這叫關門打狗!”田老大點了支菸朝那些後生們叫道,“你們誰先上呢?隨便選個對象,打得躺在地上不動爲止,然後把‘田老大’三個字刻在他們臉上。”
“是你把我們害成這樣的,你說該怎麼辦?”一個胖墩墩的外地口音的人突然推了宇飛一把,並質問道。
“幹我們這一行的,遇到這樣的事難道不正常嗎?”宇飛一臉平靜地說,“既然有膽量討債,就該不怕被人砍死。如果真的怕,那就多給些錢嘛。”
“好,你也別怪我們——”那個外地人轉過頭對虎爺他們恭恭敬敬地說,“各位大爺大哥們,我們現在替你們要他半條命,你們能放過我們嗎?”
“他媽的倒是有意思啊!”田老大拍了下大腿叫道,“不過,還是赤手空拳單打獨鬥好看些,不流血不算,不倒下不算,否則老子來幫你們忙。”
“既然這樣,那我也讓一步吧。”魏八想了想說,“不管是輸贏,帶頭的那三萬塊不能少,而其他人輸了的和沒機會比賽的,那一萬塊還是少不了的。”
此時,幾個後生簇擁着一個身穿貂皮大衣的年輕女人走過來。除了宇飛,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而她的雙眼緊緊盯着宇飛。
“來,彩子,坐我這邊來。”虎爺指着身邊的空椅子對她說,“這是專門爲了應驗你說過的話而準備的格鬥賽,一定會很精彩的,打起精神好好欣賞吧。”
“真的很意外。”彩子緩慢坐下並強顏歡笑道,“但確實是個驚喜!”
“開始!”田老大不耐煩地喊道。
三兩個後生立刻過去將宇飛等人的刀棍收走了,三四十號人後退着圍成一個大圈,個個摩拳擦掌地等着看熱鬧。幾個外地人那邊商量着由誰第一個打,而宇飛這邊緩緩將上衣一件件脫掉,直到完全露出心口處的那個“恨”字紋身,且正對着彩子。
“你們隨便打吧,就朝着我心口的這個‘恨’字,如果可以,就把這個字今天替我打掉吧!”宇飛突然苦笑說,“雖然我絕不會還手,但我也絕不會躺在地上,而是跪在她面前,只要她能從此不恨我,就算被你們打死了也值得!”
話音剛落,一個那些外地人中身材最魁梧的衝上來照宇飛的門面便是重重的一拳,絲毫沒有躲閃的宇飛果然沒有還手,而是繼續苦笑着,將由鼻孔裡流出的血用雙手接住並塗在心口的那個“恨”字上。
“真他媽的掃興!”田老大突然起身並將椅子一腳踢翻,氣呼呼地叫道,“麻煩死了,回去了。”
“唉,我看還是散場了吧!”魏八嘆了口氣站起來,指着那些外地人溫聲細語道,“你們跟我走吧,把錢付了就滾蛋,不然就等着戴銀鐲子吧,怕就怕到時候沒法兒戴了。”
“還不行!”田老大對魏八怒氣衝衝地說,“還得把他們送到我那裡,我還要給他們留個紀念呢!”
“好了,好了,別吵了。”虎爺朝魏八和田老大呵斥道,“你們兩個帶着這些外地人離開這裡吧,留下他——”虎爺回過頭看着宇飛說,“我還有事跟他做個了結。”
“你給老子記好了——”田老大指着宇飛吼道,“別讓老子再看見你,小心連你‘恨’字後面的那團砰砰直跳的肉挖掉!”
“可別忘了我那三萬塊,儘快給我送過來。”魏八也指着宇飛說,“當我失去耐心時,也就是衝動的時候,一般我不衝動,但一旦衝動起來就麻煩了。”
魏八和田老大上了同一輛毫車,由一個黃毛後生開着離開了。那些外地人被十來個後生推上三輛麪包車,跟着魏八和田老大的車離開了。
“小飛,彩子跟我這麼久了,早就是我的人了,我對她真的很好,她又是我最喜歡的女人,我真捨不得在我還活着的時候失去她,所以我要不擇手段把她留在我身邊,可我不能把事情做的太絕了。”虎爺從西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和一支筆遞給宇飛,並和藹地說,“這樣吧,你就在這張離婚協議書上籤個字,我們倆間的事就算從此一筆勾銷了,怎麼樣呢?你放心,以後我一定不會像你那樣折磨彩子,而是會加倍好好疼她的!”
宇飛沒有去接紙和筆,而是一聲不吭地愣在那裡。
“唉,我知道你不會先簽的——”虎爺轉過頭對已是淚花花的彩子說,“彩子,你先簽吧,這樣他纔會籤的。”
彩子也沒有接紙和筆,也沒有說話,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地掉在顫抖的手背上。
“你們都別猶豫了,簽完就算了。”虎爺擡頭看了看夜空,繼續說,“時候不早了,我有點累了。”
“虎爺,我——”彩子渾身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是你逼我的!”突然火冒三丈的虎爺將紙和筆扔掉,並指着彩子厲聲叫道,“雖然你不是我花錢最多的女人,但你是唯一一個敢跟我談條件的女人,而我每次都依了你。早知道你還不捨得離開他,我就該一開始讓你名譽掃地,就該逼你離婚,也就該去年趕曬時把他給廢了!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你只是在利用我報復——不是報復,而是…而是重新喚起他對你的好感。可你聰明過頭了,老子吃定你了,除非我死了,只要我還活着,你就別想跟他在一起,否則非叫你們生不如死,還有你們的家人!”
“虎爺,求您了,您放過我們吧!”彩子撲嗵一聲跪在虎爺面前,並哭着央求道。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話音剛落,虎爺猛地扇了彩子一耳光。宇飛見狀大叫一聲撲向虎爺,卻被四五個一直站在虎爺身邊的後生堵住,並將他三五下打趴在地上。另外兩三個後生連拉帶拖着彩子上了虎爺的那輛豪車。宇飛掙扎着想起來去抓住彩子一直伸向他的手,但他的右腿被鐵棍打斷了,只能撕心裂肺地一聲聲呼喊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