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所在的宿舍最近第二次在班裡出了點小名,原因是他們內部分成了三派,九龍和小週一派,小發單獨一派,另外三個一派,其他同學們從他們吃飯、上下課、校園裡走動、晚自習佔位子等日常生活中就能明顯感覺到,儘管他們從沒有把“家醜”外揚過。在一個宿舍裡整天擡頭不見低頭見,卻無形中有了一堵隱形的牆,互不說話,各做各的。爲此,兩個代班(上一屆同專業的學哥和學姐)常來他們宿舍調解說和,但仍然無濟於事,即便是單獨找他們談話。這一切也應驗了代班們一開始的擔憂,這份擔憂的原因正是他們宿舍在班裡第一次出名的原因,他們六個人來自五個省,是班裡所有宿舍中最“雜亂”的宿舍。大家初次見面都很熱情,並很快打成一片,有時候話語中帶着髒話或開個無聊的玩笑也都不在乎,就像他們一開始說的那樣“我們來自****,在大學裡不僅成爲同學,而且能夠成爲室友,這是何等深的緣分啊”,可就在代班們不再擔心他們能不能友好相處時,各自的性格和脾氣漸暴露,彼此的忍耐也蕩然無存,所以經常對於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務必見個分曉,同時將以前的老賬翻出來。他們能到這般地步,似乎是一個必然的誤會。那個三人派的家境都不錯,住在城市裡,父母都是上班族,自己又是家裡的獨生子,所以花錢很大方,根據禮尚往來的規則,住在農村家境一般的九龍和小周自知玩不起,所以常以各種藉口拒絕參與他們突然發起的各種“燒錢”的活動,好比無緣無故到飯店吃飯、去KTV、去看電影以及去電玩城等等,而小發隨着自己的心情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如此沒多久,誤會成習慣,習慣變矛盾,矛盾到仇視。
他們有人也試圖通過非當面道歉的方式承認錯誤,但即使這件事因勉強道歉得到對方的勉強諒解,而下一件類似的事呢?與其沒有真正的道歉和諒解,倒不如維持原狀,省得多此一舉而加深仇恨,又憑什麼鼓掌後只有一個巴掌疼呢?他們誰都不讓誰,也誰都不服誰,何況學校這麼大,學生這麼多,還愁找不見幾個合得來的朋友,處處是朋友,何必在乎宿舍裡的一個或幾個呢。因此該道歉的不道歉了,該諒解的不諒解了,這樣又怎麼了,誰又能怎麼樣,似乎這就是所謂的“個性”。他們的事被同學們議論紛紛,多數同學站在了三人派那一邊,也有少數像小發那樣居中的,而僅有極少數幾個同學曾偷悄悄對九龍和小周說過那三人的種種不好。雖然九龍知道與人相處不該一棒子將人打死,可現實中他一棒子打倒了一片。除了小周,他不願跟任何同學多說話,其他同學也故意躲着他。
九龍本人也是第二次出了名,還是在整個學院裡。第一次出名還是剛來時,且只是在專業裡。當時,兩個班的代班商量好在一個大教室裡叫他們做自我介紹,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看着一個個同學爭搶着走上講臺滔滔不絕且表情豐富地想說多久說多久,他不由得心撲嗵撲嗵直跳,嘴巴乾乾的,兩手手掌不斷冒汗,直到大半學生說完後,他才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唰地站起來走上講臺,憋紅了臉語無倫次地說了幾句就下去了,臺下頓時響起比其他學生做自我介紹時更響的掌聲。第二天一個男生對他開玩笑說“是你給了我們後面的人信心,讓我們毫無顧慮”,他記不清自己上去說了什麼,但自此再也沒上過講臺,儘管在後來自己因個頭大被選爲班裡的安保班委(代班說是負責班級安全的,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樣一個班委),就更別提在協會的大小例會上了。他的沉默寡言起初被同學和會友們看做是性格內向,但自從宿舍分派後,就被很多同學看做是孤僻,甚至是怪癖,但誰都沒有想到他會主動加入迎新晚會的表演節目中。當然了,若是有別人要參演,他未必有機會。節目是文藝班委專門從網上搜找的,名叫《唐伯虎點秋香》,他在裡面扮演一個強盜,雖然臺詞和出場時間都很少,但仍然像其他幾個主角一樣一有時間就去反覆排練,只等正式表演的到來。
這天晚上,食堂四樓的大禮堂被佈置得很氣派,九龍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場面。前來觀看節目的不僅有學院裡其他專業的學生,而且有院裡的部分領導和老師。在後臺還在繼續專心練習動作和背誦臺詞的他並沒有觀看前面的節目。他們的節目排在第六,他只記得當他穿着從外面租來的一身黑色戲服並戴着一頂小圓邊黑色禮貌出場時,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瘋狂的尖叫聲。表演完下場時他還把眼鏡掉了,還好後面退場的同學給撿了回來。表演後,他在臺下找個角落脫了戲服換上平時的衣服,然後跟排練節目時認識的一個本學院外專業的男生楊光一起觀看後面的節目。
“九龍,你表演得太精彩了!”楊光向他豎起大拇指激動地誇讚道,“你可以聽到掌聲和尖叫聲,但未必能看清楚臺下的動靜。你一出場時,臺下大多數學生一個勁往前擠,包括前排坐着的老師們都耐不住站起來了。你退場後又有好多學生議論你,甚至打聽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這次你可是出盡了風采,被很多學生和老師認識了,並記住了!”
“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啊!”九龍同樣激動地說,“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效果。”
“我覺得有兩個原因,一是你的戲服跟你很配,也很符合你的角色;二是你的演技很棒,動作和表情都到位了。”楊光補充說,“或許,你以後可以試着朝這方面發展啊。”
“太累了!”九龍嘆口氣說,“你是不知道,排練節目倒是不辛苦,只是難以剋制那股興奮勁,自從開始排練到現在,我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昨晚上我失眠了,而且今晚肯定還會失眠的。可能我真的適合表演,卻適應不了。”
“還是表演得少,次數多了就習慣了,而且更專業了。”楊光轉移話題開玩笑道,“我怎麼總覺得你們班那個女班長李娟,也是今晚你們節目中女一號的‘秋香’,似乎對你有意思啊!”
“我怎麼不覺得呢?”九龍故作不解地問,“你爲什麼這樣覺得呢?”
“你還不比我清楚嘛,在建工樓大廳裡排練節目時她可是手把手指點你的動作。在你偶爾有情緒的時候,她可是偏向你這邊的,難道這些還不足以說明她對你有意思嗎?”楊光陰笑道,“看來你對她沒什麼興趣,所以你不承認罷了。”
“手把手指點那是在排練節目,她偏向我那是我對了,這些不足爲奇的。”九龍滿不在乎地說,“不過,我對她沒興趣,這一點你猜對了。”
“爲什麼呢?”楊光不惑地問,“她能當上班長也算是個有能力的,你怎麼會不喜歡呢?”
“你沒跟她相處過,所以你不知道。”九龍唉聲嘆氣道,“她平時的很多言談舉止顯得很不協調和自在,甚至是幼稚,即使在班會上也不例外。她說話時似乎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記得前段時間有一次我跟室友小周到市裡做兼職發傳單,回來時路過一個小攤,我花二十元買了一副墨鏡,回到學校後走在公寓門口碰上從圖書館出來的她,她見我手裡拿着墨鏡,便非要叫我戴上看看效果,我戴上後本以爲她會刻意誇幾句,沒想到她竟然說我像個盲人,當時氣得我晚上連飯都沒吃;那幾天排練節目時你也看到過,她老是發牢騷鬧情緒,一會拍一會不拍的,我是憋了一肚子火,但不好意思說她。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真的是受不了她這樣的性格!”
“跟她的長相一點關係都沒有嗎?”楊光懷疑道。
“說實話,這也是一方面原因。”九龍坦白地說,“不然那個演唐伯虎的男生就不會突然不演了,他背地裡跟我們說嫌她這個“秋香”長得太難看了,使得他演不出那種感覺來!”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軍訓期間你還給她買過奶茶呢!”楊光說,“我在公寓門口那邊見過的。”
“何止是買過奶茶,還給她偷悄悄送過精裝版的月餅呢。”九龍自嘲道,“不過那都是過去了,我現在儘量躲着她。真後悔當初爲了一點點可憐的虛榮故意找機會接近她,才使得她後來對我這麼好,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爲我們是情侶呢。”
“得了吧,說不定是你在自作多情呢。”楊光開玩笑道,“錯把友情當愛情!”
“呵呵,但願吧。”九龍苦笑道,“這樣我會好受些!”
“晚會結束後我請你去喝奶茶。”楊光認真地說,“算是對你爲我們班的節目提意見表示感謝!”
“就我們兩個嗎?”九龍問道。
“當然不是了,還有我的那幾個一起表演節目的同學。”
“那就算了。”九龍靦腆地說,“你的心意我心領了,改天我請你吧。”
九龍母親前天晚上又一次打來電話詢問助學金的事,並列舉了很多別人家的例子,相比之下那些人家的情況還算好些,但他們的子女上大學評得都是甲等助學金,母親還舉了一個個別例子,大爺的次子(九龍的二哥)兩年前讀專科時憑請同學們吃飯評得甲等助學金。他明白母親的意思,是要他務必被評上甲等助學金,爲此他感覺有很大的壓力。其實,昨天下午的一二節課下後,在一間空教室裡剛剛開過題爲“評助”的班會。按照以往的流程該由攜帶貧困證明的學生上講臺講述家裡的困難情況,但由於考慮到部分同學的尷尬,所以直接將這些同學的姓名寫在黑板上,然後叫所有同學不記名投票,並根據票數的多少評出甲、乙、丙三個等級。助學金的名額一共有九個,而寫在黑板上的名字有十一個,其中有兩個男生的名字被女班長李娟寫在黑板上時已被大部分同學開玩笑式地否定了,他倆只好主動退出。當時,九龍心裡消除了連丙等都不會被評上的擔憂。投票結束後,他以票數倒數第二被評爲丙等,小周以最少票數也被評爲丙等。散會後,他倆來到一片安靜的草地上坐着發泄心中的不滿。當小周說起老鄉青青(九龍的一個女同學)家中僅僅是田地少而被評上甲等時,九龍這才意識到她爲什麼平時對班裡的每個同學都那麼友好,而且爲什麼不是班委的她會在班裡的活動中表現得那麼積極主動。他不敢把被評爲丙等的消息告訴母親,也不願爲父母開心一下而向他們撒謊。
幾天後,班裡突然又開班會重新評助。
“怎麼又要評,不是已經評過了嘛!”一個男生突然拍了下桌子叫道。
坐在後排的九龍繼續低頭無聊地玩手機,他聽聲音就知道是基哥。
“我也沒辦法——”男班長小輝無奈地說,“我把名單交上去後,李老師(學院裡的輔導老師)作了改動,確定了三名甲等助學金,這三位同學不僅這次不用重評,而且以後也不變。”
“是誰了?”基哥憤怒地問道。
“你先不要着急,我會把他們的名字一一寫在黑板上的。”男班長小輝嚴肅地說,“除過他們三個,其他被評上的重新評一次吧。”
“變動了幾個人?”基哥不等小輝寫下名字,便繼續問。
“一個丙等的變成了甲等的。”男班長小輝笑呵呵地說,“也就是變動了兩個人的。”
“那直接把甲等的變成丙等的不就得了。”有人在下面低聲說,“用得着這麼麻煩嘛。”
“把她從甲等的名額除掉就已經對她不公平了,若是直接把她替補那個丙等的名額,這樣做不是對她更不公平了嘛。”男班長小輝不高興地說,“何況重新評選,也是李老師的意思。”
“想不通。”基哥不滿意地說,“爲什麼要變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男班長小輝說,“想知道就去問李老師吧。”
“這個丙等的還真有一手——”基哥回過頭瞅了九龍一眼,輕視地說,“竟然一下子能多得兩千塊!”
“基哥!”九龍突然平靜地問,“你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我說什麼了嗎?我又會有什麼意思呢?”基哥苦笑道,“難道我連言論自由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你可以說話,但不要隨便亂說。”九龍也苦笑道,“助學金跟你沒有半點關係,也沒拿你的錢,你何必這麼急呢?俗話說‘話多不如話少,話少不如話好’!”
“你放心吧,我是不會跟你搶的。”基哥唉聲嘆氣道,“我真後悔當初投你一票!”
“現在不是又要投票了嘛,你可以不投我啊!”九龍淡淡地說,“我不會怪怨你的,也是無所謂的事。”
“你是再說風涼話吧?”基哥嘲笑道,“你已經是鐵板釘釘的甲等了,還用大家投票嘛。”
“這就奇怪了——”九龍莫名其妙地問,“我自己還不知道,你怎麼就知道了呢?”
“別裝了。”基哥臉色陰沉地說,“你做的事情你知道,還用我說嘛。”
“我要是知道就不是我媽養的!”九龍突然變得微笑道,“別說了,這次是你犯了一個小小的失誤。不用急,下一次評助前你把貧困證明辦好了並帶來,以你善良純樸的性格,下一次你肯定能拿到助學金,只可惜與甲等無緣了!”
“最後一句纔是你的真心話吧?”基哥被氣得臉紅脖子粗地叫道,“難怪你在宿舍裡過得不舒服?瞧瞧你剛纔說的話,真叫那些當初投你票的人寒心!”
“我感謝那些投我票的同學,但如果當初另外兩位同學不主動退出,你覺得我會有機會嗎?”九龍生氣地說,“還好,李老師那邊是公正的!”
“你說這話之前難道就沒動過腦子嗎?”基哥又一次嘲笑道,“簡直不可理喻!”
“你再說一句!”九龍說着走出座位,一步步朝基哥逼近,雙眼通紅地又一次吼道,“你試再說一句!”
教室裡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基哥,你就彆氣他了。”李娟突然插話道,“我感覺李老師評得很公正,九龍也該得,他父親有心梗病,母親又是二等殘疾——”
“滾!”九龍勃然大怒,指着李娟吼道,“你少管!”
“我好怕怕啊!”基哥猛地拍着桌子吼道,“你朝我動手啊,別他媽的光吼不練!”
其他同學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九龍就撲向基哥廝打起來。還好旁邊坐着幾個男同學,急忙起身把他倆拉開,彼此還在指着亂罵,最後在其他班委們的努力勸說下才平息了。其實,他對自己被突然評爲甲等助學金也感到驚訝,因爲他什麼也沒做過,只記得第一次評助班會結束的第二天上午,李老師突然找他,並拿着他上交的貧困證明和申請表問他情況是否屬實,他憋着滿眼的淚點點頭。下午上課時,就有同學悄悄問他爲什麼突然成了甲等,他皺着眉頭說不清楚,那同學有些不信任,但並沒有說什麼。這一次評助結束後,他私下裡拉住男班長小輝問他是什麼情況,他只說這是李老師對比並調查完你們的實際情況後決定的,不過也得感謝青青的慷慨讓步。
晚自習下後,九龍偷悄悄跟在和另一個班的幾個女生走在一起閒聊的李娟身後,目的是想找機會向她道歉,但當聽到她向她們說起下午打架的事時,他把內心對她的那份內疚瞬間拋到了九霄雲外,也慶幸這次當衆那樣對待她。在她的描述中,他被說得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