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襄郯鎮上的一間小酒肆中照例飄出了醉人的酒香和此起彼伏的猜拳譁笑聲。牆角邊那個最不起眼的位置上,一個看來並非此間常客的年輕人遊離於滿室熱鬧氣氛之外地靜靜坐着,淡青色的瓷杯在他手中滴溜溜地打着轉, 桌上的幾碟下酒小菜卻是未動上幾口。低低一嘆中, 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瞟向遠處, 眼神顯得有些空洞, 有些茫然。
忽然, 門口人影一閃,一個白眉白髮,裝扮怪異的老頭怪叫着衝到年輕人面前, 抓着他的肩膀把他從頭到腳看了個遍。似是確認了什麼事情之後,他一把奪過年輕人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然後一屁股坐下, 伸着舌頭誇張地喘息起來。
“老哥哥, 是你啊?”被他着實擺弄了一番的年輕人此時方回過神來,“你……不是在地宮那邊守着的嗎?怎麼到這裡來了?”
“還不是因爲你一去不回, 害得你的小情人日日以淚洗面,像老哥哥我這麼有俠義心腸的人,看到了能置之不理嗎?”苦着臉數落了對方一通,老頭合身撲倒在桌上發出了哀怨的□□,“剛從地宮回到出雲谷, 又從出雲谷趕到這裡, 我的腿都快跑斷了, 攤上你這麼個兄弟, 我醉老頭兒可真是命苦啊!”
原來, 這年輕人便是自去無極門後杳無音訊的藺宇涵,後來趕到的老頭自然是他的義兄醉叟了。
見醉叟如此, 深知他脾氣的藺宇涵只得好笑又無奈地舉手投降:“好了好了,老哥哥,我承你的情了!不過你還是趕快告訴我,你是怎麼會離開地宮回秋妹那兒去的吧。”
醉叟當然也不是耍寶無度不知適可而止的人,小小鬧了對方一把之後,他便坐起來解釋道:“是這麼回事。我在地宮附近看到了四冥使操練天地四方陣的一些細節,覺得或許會對鍾堂主研究破陣之法有幫助,但是這些情況在信裡說不清楚,所以我就傳書給冷丫頭,叫她找個人暫時替我一陣子,我好回去當面跟他們說這事。”
“原來如此……”藺宇涵眼睛一亮,期待地道,“那結果呢?”
“嘿嘿,我探到的秘密,有些連當過月冥使的鐘夫人都不知道呢,所以之前他們死活破不出來嘛!”醉叟得意地挑了挑眉,“總之當時他們一副很受教的樣子,我想應該是有譜了吧。”
“那就好!”藺宇涵長長吐了口氣,“這樣看來,仙兒那邊,我爹並沒有起疑,我去無極門這一趟,也總算是不枉了……”
“對了,現在該說說你了!”又斟了杯酒倒進嘴裡,醉叟拍拍藺宇涵的肩膀道:“你這麼久沒回去,我們都以爲你被你老爹怎麼着了,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到底怎麼回事?”
藺宇涵聞言一怔,眼神突然變得有些古怪。微微側首,他彷彿在努力思索……或是傾聽着什麼。片刻後,他的眸中閃過了一絲似迷惘又似惶恐的神色,然後使勁搖了搖頭,像是努力要甩掉某些令他極爲厭惡的東西。
“喂,喂,小子,你怎麼啦?有沒有聽到我說話?”見他表現怪異又不答自己的話,醉叟不禁詫異地大呼小叫起來。
呼喊聲中,藺宇涵身子一震,如夢初醒地驀然回神。
“哦,沒什麼,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定了定神,他苦澀一笑道,“回去那晚,我的確被他扣住了,他用鐵鏈把我鎖在房裡,逼我把《易天心經》的後半部分寫給他,我不肯,他氣得差點殺了我,幸虧五師叔攔住了他,又替我求情,他這才罷手。後來,他大概是覺得從我這裡得不到什麼,就把我趕下了山,說是永遠別再讓他看見我……”
愣愣地聽完他的話,醉叟眨眨眼睛,好半晌才難以置信地道:“就這樣?他……竟然這麼輕易就放過你了?”
“是啊,也許就像俗話說的……虎毒不食子吧……”藺宇涵黯然嘆息。片刻的沉默後,他忽然擡眼直視醉叟:“怎麼,老哥哥,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迎上他這……幾乎可說是狠厲的目光,醉叟不知怎的心一抖,竟被口中尚未嚥下的酒水嗆得咳嗽起來,手裡的杯子也差點掉到地上。
不不不,他這是什麼念頭!他邊咳邊想,什麼叫“狠厲”?他這小兄弟是多好的人哪,他怎麼可以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應是自己的話傷了他的心吧,雖然他的本意並不是那樣,但那句話的確可以理解爲質疑他的答案,是他太欠考慮了……
“不是不是!”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忙不迭地解釋道,“我的好兄弟,老哥哥我絕對沒那個意思。咱倆誰跟誰,你說的話我哪有不信的?就算你說花是綠的草是紅的,紙是黑的墨是白的,魚在天上飛,鳥在水裡遊,我也統統都相信!”
他這滑稽的措辭和故意配上的誇張動作讓藺宇涵忍不住笑出聲來。輕咳一聲,他恢復了慣有的溫和明朗之色:“好了老哥哥,我也就是那麼一說,你待我如何,我又豈會不知?”
說着,他把桌上的盤子往醉叟面前一推轉移了話題:“趕了那麼多路,你也該餓了吧,要不要來點?吃完了咱們就回去,免得秋妹在家等得心焦。”
看到他的小兄弟情緒恢復了正常,醉叟終於放下心來。
“哎,不用不用了!”笑着擺了擺手,他莊起臉色道,“說正經的,剛剛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找人替我那事,姓常的小子哭着喊着非要去,冷丫頭也只好答應了,不過依他對韓大小姐那緊張勁,留他一人在那兒難保不會出亂子。所以我想,你要沒什麼問題就自個兒回吧,我還是趕過去看着他比較保險。”
“那倒是!”藺宇涵深以爲然地點頭,“那你只管走你的,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於是,兩人互道珍重就此告別。看着醉叟走遠,藺宇涵喚過店小二付了酒菜錢,隨即也起身走出了酒肆。踏出門口的那一刻,他像是感覺到什麼似的腳步陡然一頓,瞬間困惑的凝立後,他的神情漸漸變得冷硬起來,眸中泛起了一絲詭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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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主,您每天又要練功,又要處理一大堆事情,吃得這麼少,身體怎麼受得了呢?”
看着清秋面前那盅沒動幾口便被擱置一旁的雞湯,過來收拾碗碟的海棠忍不住憂心忡忡地開了口。
“我真的沒胃口!”清秋鬱郁地苦笑。
藺宇涵離開仙宮已有月餘,至今音訊全無,雖然“虎毒不食子”是個得到過普遍印證的真理,但在藺長春這喪心病狂的惡魔身上適不適用就沒人敢保證了,在這種情況下,她又怎會有心思享用什麼美食呢?
海棠自然是知道清秋的心思的,難受地嘆了口氣,無言以對的她只能端着收拾好的東西默然退出了屋外。
“宮主,宮主!”
出門剛走了沒幾步,便見小翠滿面笑容地歡呼着飛奔過來,海棠眉頭一皺,迎上去輕斥道:“沒輕沒重的丫頭,喊什麼?不知道宮主心情不好嗎?”
“哦,宮主心情不好,我這些天難道就很開心了?”小翠停下腳步一叉腰,衝海棠噘起了嘴,但她似乎真的是很興奮,以至於連氣都生不起來,所以,馬馬虎虎表示了一下自己的不滿後,她的嘴很快又咧了開來,“我這個樣子,當然是有原因的嘛,你看那邊!”
困惑不解地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海棠立刻瞠大了眼眸,隨即便也興奮地喊出聲來:“藺公子?”
那在陶晟的陪伴下沿着迴廊走來的青衫男子可不正是藺宇涵?看見她們,藺宇涵微笑着點頭致意,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抹纖影已似疾風般飄來,霎時間佔據了他所有的視線和心神。
目光的交纏,無語的凝噎,其實只是瞬間,卻彷彿一生一世那麼長,抑下直衝眼眶與鼻腔的酸熱,藺宇涵終於找回了失落在凌亂心跳中的聲音:“秋妹……”
下一刻,他便被包裹在一片柔暖馨香之中,滾燙的淚滴緩緩淌進他的頸窩,濡溼了他的衣衫。
“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柔柔的,怯怯的語聲帶着一絲哽咽飄入他的耳中,懷裡的她脆弱得就像個一碰即碎的瓷娃娃,若是不瞭解她的人,幾乎難以相信她是個武功卓絕,更執掌着一派大權的女中豪傑。
“傻瓜……”他啞聲低嘆,安慰地擡手輕撫她流雲飛瀑般的秀髮。嘴上雖責備着她的傻,可他心底也覺這一刻的重逢恍如隔世,能再次擁她入懷,不啻是上天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