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的那一剎, 刺目的陽光讓在黑暗中沉淪已久的白天武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片刻的茫然後,他才漸漸明白過來,自己仍然活着。
霎時間, 他的心底竟莫名地掠過了一絲失望。
其實, 在爲莫紅綃的死深深懺悔的那些日子裡, 他便已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堅持與清秋聯手對抗藺長春, 便是想在有生之年爲自己所愛的人盡最後一點力,然後就追隨那個深愛自己卻被無情辜負的可憐女人而去。
今生今世,他給不了莫紅綃她想要的愛, 但至少,他可以用生命償還對她的虧欠。
代替清秋承受那致命一擊的時候, 他的心中一片坦然, 他並不覺得那是一種犧牲, 因爲他只是選擇了自己想走的路,甚至, 他還有些感激藺長春成全了自己。沒想到,兜了那麼大一圈,上天還是沒有讓他如願,仍要他帶着無從逃避的痛苦和愧疚活在這世上。
輕輕一嘆,他悵惘地合了合眸, 再度睜眼之時, 已稍稍能正視現實的他忽然發現一片豔麗的色彩突兀地躍入了自己的眼簾。
這是他原來的房間沒錯吧?可爲什麼, 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的牀單被褥枕頭紗帳已被全套換過——清一色的紅, 鮮豔欲滴, 上面的圖案不是戲水鴛鴦就是龍鳳呈祥,屋裡的陳設也是煥然一新, 他甚至看到了貼在窗紙上的大紅喜字,以及一對置於窗前案上的龍鳳紅燭。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最終證實自己並沒有眼花。“這是……怎麼回事?”他困惑着,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安。
這時,房門開了,只見清秋端着一盆水,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來。
四目相對的那一剎,清秋震驚得猛吸口氣,如泥塑木雕般定在了原地。隨後,她手中的銅盆“噹啷”墜地,傾瀉而出的水澆溼了她的衣裙和鞋襪,可她竟似毫無所覺,就這樣呆呆站着,彷彿心魂都已失落在了眼前那雙明鏡般映出她身影的眸子裡。
“宮主……”白天武掙扎着爬了起來。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問她,但什麼都沒來得及說,便因胸口驟起的牽痛虛弱地跌倒下去。
他完全沒有力氣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無奈地準備着承受傷口被震動後更劇烈的疼痛,然而,預想中的事情並沒有發生,迎接他的是清秋及時近前的懷抱,那瞬間包裹他的溫暖柔軟和醉人幽香讓他無端地暈眩了一瞬。
“真是的,才一醒就亂動,不要命了?”責備中透着濃濃憐惜的溫婉言軟語在他耳邊響起,纖纖素手同時輕撫上他綁着藥布卻無衣衫覆蓋的胸膛,“怎麼樣,傷口疼嗎?”
他驚愕地戰慄,隨即惶然揪住了那尚自滴着水珠的衣袂。“沒……沒事,還好……”她這非同往常的親密舉動讓他不知所措,紅着臉搖了搖頭,他遲疑地回眸,“我只是……只是想問你,那個,那個,還有這些,到底怎麼回事?”
看出他瞥向滿屋紅彤彤的物什時眼中的疑問,清秋的心驀然漏跳了一拍。
面前的他,眼窩深陷,容色憔悴,乾枯的脣瓣透着缺乏生氣的蒼白。昔日英武瀟灑的鐵骨男兒,如今卻變得這般羸弱不堪,自此刻起,在世上能夠停留的時間已不過短短一月……他究竟做錯了什麼?上天爲何如此不公,要他承受這原本與他毫無干系的不幸與磨難?
“宮主,你……怎麼了?”她的沉默不答和異常的神色讓白天武更加不安。
“哦,沒什麼!”陡然驚醒的清秋不着痕跡地隱藏起了心底的酸楚。扁盛才已用銀針將他身上的毒質暫時封入丹田,在這一個月裡,至少前二十幾天,他不會感覺到任何毒發的痛苦,而她現在應該做的,就是讓他在所剩不多的時間裡儘可能地享受幸福和快樂。
“我剛剛是在想,我們的白大護法見多識廣,智慧過人,怎會連這是什麼回事都看不出來?”略帶調侃的笑意爬上嘴角,她調整了一下坐姿讓他靠得更舒服,然後俯到他耳邊柔聲道,“你還滿意嗎?明天晚上,這裡……就會是我們的新房!”
“新房?”白天武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你……你在說什麼?是誰……要和誰成親?”
“傻瓜,當然是我和你啊!”輕握住他因過度驚訝而顫抖的手,清秋繼續以認真但不失輕鬆的口吻說道,“扁堂主可真神,他說你今天會醒,你果真就醒了……我本來還以爲,新婚之夜你多半還是隻顧自己不停地睡,任憑我變成這世上最可憐,也最丟人現眼的新娘呢!”
白天武徹底懵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她說……她跟他成親?她真是這樣說的嗎?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如果換作以前,得到這夢寐以求卻從不敢奢望的承諾,他怕是要驚喜地再度昏死過去,但此時此刻,他的頭腦竟然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沉默許久,他才微斂劍眉澀然開口:“爲什麼?爲什麼做出這麼突然的決定?”緩緩望進眼前那深不見底的黑瞳,他的語氣中透出一絲隱隱的疑惑和不悅,“難道……就因爲我救了你?你是想……用自己的人……來報答我嗎?你說話啊,告訴我……是不是這樣?”
過於激動的情緒讓他捂着胸口劇烈喘息起來,說話聲也變得斷斷續續。清秋頓時變了臉色,忙輕拍着他的脊背勸道:“你瞧你,這都想哪兒去了?消消氣,聽我解釋好不好?”
話雖如此,可她知道白天武並不是好糊弄的人,正擔心着自己能不能說服他,卻聽門口響起了海棠的聲音:“宮主,陶公子來了,說是奉逍遙前輩之命,代表無極門來送你的……你的嫁妝。”
說到最後一句,海棠似乎顯得有些羞澀,清秋也禁不住兩腮飛紅。定了定神,她暗自慶幸地吁了口氣,隨即轉向白天武微笑道:“我去接待一下陶師弟,回頭再跟你說,好嗎?”
那溫婉的語氣既不是平素議事時的公事公辦,也不是以往閒暇時以朋友身份相處的隨意淡然,倒像是……一個柔順的小妻子在與她所敬重的夫君商量着什麼。
白天武心亂如麻地攥緊了身下的牀單,卻怎麼也抓不住腦海中那隱約飄動的模糊念頭。“……嗯。”無從抗拒的虛弱感讓他沒有精神再想下去,只能點了點頭。
“那你好好歇着,不許胡思亂想。”又是溫柔一笑,清秋輕手輕腳地扶他躺下,給他蓋好被子,又放下了紗帳。當那層鮮紅的薄紗堪堪使她逃離那依舊含着幾許疑問的目光時,她脣邊的笑容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莫可奈何的心痛與苦澀……
* * * * *
“陶師弟,你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越過花廳中琳琅滿目的奩箱彩物,清秋徑直走向默坐於旁的陶晟,在他面前幾步處頓住了身形。
緩緩擡頭,又緩緩站起,陶晟怔了許久,才訥訥開口道:“冷師姐,你怎麼知道……”
“送這些東西,並不是非你不可……”清秋垂眸苦笑,“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樁親事,若是別人可以來,你就不會來。”
陶晟面上一紅,忐忑地絞緊了雙手:“我……我沒有敵視任何人的意思!白大哥是好人,你也沒有錯,我只是……替大師兄難受……”
“我明白!”低低一嘆,清秋斂去戚容,拉着陶晟坐下,“好了,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不提那些了,說吧,到底什麼事?”
陶晟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片刻後才道:“我……見過大師兄了。”
彷彿平地一聲驚雷,清秋嬌軀劇震,沉寂無瀾的眸中驀地掠過一星異彩,卻又在瞬息間被強行壓制下去。
“他在哪裡?他還……好嗎?”
她竭力平靜地說出這幾句話,但語聲的顫抖和死死扣在座椅扶手上的指節泛出的青白卻無從掩飾地泄露了她心中的驚濤駭浪。
“他在哪裡,我不能說,因爲他不想讓你知道,至於……他好不好,你猜也能猜得到……”
陶晟低下頭,雙手再度無意識地絞起:“我今天來,只想告訴你一件事,他已經……答應師祖接下掌門之位了,不過只是暫代……他說,要等你成完親之後再回來,也許……是怕擾亂你的心境,也怕自己情緒失控吧。”
瞥了眼清秋微震的神情,他抿抿脣,又吃力地說了下去:“你知道,他從來不是熱衷權勢之人,經歷他父親之事以後,更是無心於江湖紛爭,這次,他之所以答應,全都是……爲了你……”
“因爲我沒能滿足師祖的心願,心中定然慚愧異常,所以,他替我去做,好讓我再無後顧之憂?”清秋哽然打斷他的話,勉強扯開了一抹酸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