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 你什麼都不必再說……”一聲恍若遊離塵世的愴然低嘆中,藺宇涵神情蕭索地拉開了她的手,“有人欠了債, 就必須有人來償還, 誰讓那個欠債的人是我爹?我沒得選擇, 也逃不掉, 我認了!”
悽清一笑中, 他踉蹌起身,像個遊魂似的木然走向遠處。
背後,依稀傳來了清秋焦急的呼喚, 但他沒有回頭,只是任憑眼前無邊擴散的黑暗吞噬了自己——既然孤獨是他此生註定的結局, 回頭又能改變什麼?面對命運的殘酷, 抑或是上天的懲罰, 他沒有逃避,更沒有反抗的權力, 唯一能做的,只是接受而已。
* * * * *
“丫頭,你……真的決定了,不會後悔嗎?”
聽完了清秋請他准許自己返回飄塵仙宮與白天武成親的要求,半臥在藤椅上的逍遙子憐愛地看着徒孫, 目光中隱隱含着些不捨。
“嗯!”清秋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卻因爲愧疚而不敢擡頭看老人的眼睛。
逍遙子沒再說什麼, 只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這個天資聰穎, 極具慧根, 同時在性格上又兼備細膩與大氣,溫柔與勇毅的少女曾讓他寄予厚望, 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下一代接班人。這次重逢後,他了解到飄塵仙宮老宮主紀飛雪對她的恩情,於是通情達理地把回無極門或是留在仙宮的選擇權交給了她,但在他內心深處,還是盼着她能回來接自己的班的,現在親耳聽到她的答案,未免有些傷感。
除此之外,讓他更加放心不下的是她對於婚姻的選擇。白天武的狀況他是知道的,儘管他也很感激,很欣賞這個對清秋一片癡心,不惜捨命保護她的年輕人,可她爲了報恩,就這樣放棄了和藺宇涵蹉跎多年的感情,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埋葬在一段只能維持短短一月的婚姻之中,這實在不能不讓他心如刀割。
看出老人對自己的心疼和不捨,清秋微微抿脣,隨即綻開了一抹堅定的微笑。
“師祖,秋兒真的很感激您的關愛,不過……秋兒已經長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至於無極門的繼承人,涵哥哥應該比我更合適,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所作所爲,讓所有武林同道看到了他的正直爲人和俠義心腸,沒有人會因爲他爹爹的事情對他另眼相看,只要師祖支持他,我相信,他會做得很好的。”
看着這身歷無數坎坷,卻猶能保持着一份堅強與從容的徒孫,逍遙子默然良久,終於感慨地長吁了口氣:“看來,我的秋丫頭真的是長大了……”稍稍一頓,他釋然點頭道,“那好吧,師祖尊重你的決定。現在,師祖只希望你記住一句話:無極門永遠是你的家,哪天累了,倦了,撐不下去了,記得回來。”
“師祖……”羽睫一閃,清秋噙着盈眶的熱淚翩然投入了老人的懷抱。這一生縱有再多的不幸,能擁有親人全心的愛,已是上天對她的最大恩賜,這份溫暖,將伴她含笑走過所有的苦難,永不低頭,永不認輸。
* * * * *
“涵哥哥,你在嗎?”
帶着幾分猶豫,清秋擡手輕叩藺宇涵的房門,可是半晌沒有迴應。
“你是真的不在,還是……不肯見我?”黯然低喃着,她輕撫門扉苦笑着垂下了頭。
他恨她,也是應該的。他爲她苦苦守侯了三年,忍受了無數的委屈和誤解,甚至因此失去了世間最珍貴的天倫之情,到頭來,她卻放棄了他們的未來,換成任何人,都是無法寬恕如此殘忍的傷害的。
然而,白天武只剩下短短一個月的生命了,最後的一點快慰惟有她能給予,而他,還有漫長的一輩子和很多的機會,所以她只能如此抉擇。
其實她心裡清楚,這樣的想法實在有些自欺欺人。從前的三年裡,他何嘗沒有過別的機會,但他的心卻始終只爲她而牽繫。只是,事到如今,就算明知這樣的結局對他並不公平,她也已經無法再回頭了。
帶着充溢心房的酸楚和無奈,她疲憊地倚上了房門,不料,下一刻迎接她的卻是一聲吱嘎脆響和身體驟然前傾的失衡。她並不費力地穩住身形,卻不由得怔了怔,只見那門已斜斜向內打開,原來僅是虛掩着的。
陳設簡單的房間一眼便看到了底,他是真的不在。四面緊閉的窗和屋裡暗淡的光線給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恰如她此刻的心情。
暗歎一聲,她起身緩步走進房間。既然他不在,那她就在這裡等他回來,無論如何,她至少該跟他道個別的,哪怕他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哪怕……她來的結果只是自討沒趣,最後灰頭土臉地離開。
帶着一絲忐忑在書桌前坐下,側目一瞥間,她發現左手邊有個抽屜沒關嚴,於是探身過去想要推上它,方一擡手,卻驀然被映入眼簾的東西驚呆了。
抽屜裡是一堆姿態各異的少女雕像,全都是模擬她的形貌而作,有的巧笑倩兮、柔美溫婉,有的英姿颯爽、明豔照人,最顯眼的,是一個擡手用髮釵綰起青絲的雕像——
它無疑是所有雕像中最完美的一件作品,不僅神情動作栩栩如生,手中那支釵的款式更是清晰而逼真,正是三年前他們一起逛街時她看中的那支鳳頭玉釵,唯一的缺陷就是胸前多了一抹本不該有的紅印。
原來他還記得,儘管重逢後他從未提起,可他心裡一刻都沒有忘記過那支與他們失之交臂的玉釵!
她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心絃劇烈地顫抖——爲了那支記憶中的玉釵,更爲了那抹平空添上的鮮紅。她猜得到,那是他的血。他本是不懂雕刻的,卻在他們分開的三年裡無師自通地成了行家裡手,這些小小的木刻裡,該有着他多少的刻骨相思和泣血深情啊……
捧着雕像,她驀然淚如雨下,滾燙的淚水溼潤了乾枯的血漬,化作一片悽豔的晶瑩,爲那沒有生命的木塊染上了不再無情的綺麗,卻是美得教人心碎,教人窒息。
“冷師姐!”
忽然,一個遲疑的聲音打破了將她與現實隔絕的寧靜。緩緩擡頭,隔着朦朧的淚眼,她看到了陶晟扶門而立的身影。
“陶師弟?”努力收住淚水,她拭着眼角,粉頰微紅地站起身來,“你怎麼來了?”
“冷師姐,你是來找大師兄的吧?”帶着一絲愛莫能助的瞭然和心痛,陶晟垂着眼澀然開口,“他……已經走了,就在剛纔,看到你從師祖房間裡出來的時候。”
“走了?”清秋一愕,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他離開無極門了?”
見陶晟點了點頭,她陡然從夢中驚醒般衝到門口,搖晃着他的肩膀急吼道:“他去哪兒了?他這樣走會出事的!他到底去哪裡了?你快告訴我啊!”
“我不知道。也許,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陶晟咬着脣,雙手下意識的緊揪讓他的指甲在門框上留下了深深的劃痕,“不過,臨走前,他要我轉告你幾句話。”
緩緩擡頭望進清秋迷茫的眼,他哽聲道:“他說他想通了,上天並沒有虧待他,能擁有你的心,他已是幸運的那個人。有這份希望陪着他,即使一個人,他也可以好好地走下去,所以,請你不必再爲他擔心,今後,要珍惜你的姻緣,努力去愛你身邊的人,或許,愛是可以戰勝死亡,創造奇蹟的……”
嬌軀一震,清秋霎時間呆若木雞。
她本以爲他是恨着她的,沒想到,他終究理解、體諒也包容了她。他實在是這個世上最懂她的人,可是,她卻如何承受得起他這般心甘情願的犧牲和成全?她真的……寧願他以怨恨相報,而不是在已無法給予他任何幸福之後,卻依舊不公平地讓他把整顆心留給了自己。
失控的淚,再度滴上手心間那泛着血色光澤的雕像,然而,即使淚流成海,亦已洗不去那滲入靈魂深處的殤血,遺下的,惟有永無盡頭的遺憾與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