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山茶樓裡,小城偷着把於小山的那幾十年的私藏普洱茶拿出來泡了——最近輪換着幫他照顧老爺子,喝他一點茶不用打招呼。
小城心裡爲自己的行爲找着藉口,還學着於小山的樣子拿着小刷子掃着《陶然忘機》那副字兒,合計着:咋瞅也瞅不出來這四個字兒哪好看,拿個雞沾上墨汁放宣紙上扒拉兩下估計也能達到這個效果。
孟串兒就在這個時候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徑直坐在了於小山常坐的那把沉船木的雕花椅子上。
小城一回頭,嚇一哆嗦,心裡暗忖:??我就喝你點茶,你怎麼把孟串兒都支過來看着我,還是不是兄弟了?
孟串兒沒有給他思考的空間,單刀直入直接問:“吳鵬那一千萬是什麼回事?”
小城暗驚,完了完了居然是過來問這個事兒,於小山肯定不想讓孟串兒知道,連自己也是在老太太那天七說八說過來攔着他宰吳鵬之後才徹底知道的。
絕不能承認的小城來了句:“我不知道啊。”
孟串兒盯着小城笑了笑,小城被盯得直發毛:“我瞅我幹啥,我真不知道。”
孟串兒自己涮了個杯子,倒了杯茶嚐了一口,嗯?味道特別不錯的熟普。
“你要是真不知道,就應該反問我一句,什麼一千萬?這纔是正常人的思維邏輯。”
“什麼一千萬?”小城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見孟串兒仍然盯着他笑,又解釋了一句:“我不是正常人,反正我不知道這個事。”
“好的,那我說給你聽,吳鵬今天來地宇證券找我,希望我能給那一千萬的借款合同聯合簽名。”
“臥槽!你簽了?你是不是傻子?”小城張牙舞爪用刷子指着孟串兒。
“你不是不知道嗎?”
小城白了一眼孟串兒:“吳鵬都去找你了,我當然瞞不住,我又不是弱智,話說你籤沒簽?”
“沒簽。”
“嚇死我了!還好你不蠢。”
“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一遍,同時不要把吳鵬找我的事情告訴小山,在他心裡我不知道這件事爲好。”
小城沒轍了,只能把當時於小山怎麼籌錢救她,又是怎麼帶李林去賭博,怎麼中了吳鵬的圈套給孟串兒複述了一遍。
“李林??地升控股李林??”
“不然C城有幾個李林?”
“他知道我跟於小山的關係嗎?”
“我哪知道他知不知道你倆關係,不對啊,你認識李林?”小城滿臉黑人問號。
“嗯,冤家路窄,先不說他。你見過竹子嗎?”
“竹子?熊貓吃的那個嗎?”
孟串兒能被小城這個腦回路給氣樂了:“滾犢子,人名,女人,於小山從前的一個妞兒。”
“他從前那麼多妞兒,我上哪認識去,一個都沒見過。”
“吳鵬你總認識吧,你盯他一段時間,有個176左右的絕色美女一旦出現你就不用盯吳鵬了,改成盯她,把她的作息時間,朋友圈子,父母親人都搞清楚,然後咱倆再碰。”
小城撇撇嘴巴:“你憑啥命令我,你又不是於小山。”
孟串兒站起來揉了揉正在坐着的小城的腦袋:“你從哪聽出來我是在命令你了?我是把你當成自家兄弟請你幫忙!”這句話的重音在一個請字上。
小城咧嘴樂了:“嘿嘿,那成!我就負責整明白那女的就行是不?”
孟串兒笑笑,這小城,天真可愛又好哄,跟大貓貓的性子一點都不一樣:“嗯,別用你的車盯,太顯眼了,弄輛普通點的。”
小城摩拳擦掌地點點頭:“我能問一句爲啥盯那女的不?”
“到時候我再告訴你。我公司還有事兒,今天上一批新人,我去挑幾個,培養培養自己的勢力。”
“好,那女的交給我了,你就放心吧。”
於小山在病房裡守着老爺子,老爺子最近已經開始有點糊塗了。
他不再問爲啥不給他安排手術了,有時候會胡亂發脾氣,記憶也逐漸出現嚴重偏差。
有幾次於小山的老媽一進門,老爺子就趕她出去:“你出去。”
他老媽理解老伴,太疼太痛苦了,不好拿兒子發泄就只能把病痛帶來的怨氣發泄在老伴身上。
老太太出去上走廊溜達一圈又進來老爺子就把剛纔趕她出去的事給忘了。
甚至還有一次,老太太進門的時候,老爺子看着她嘿嘿傻笑着說:“哎呀!在這個地方能遇見你,真是緣分啊!”
把於小山說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他爹的癌細胞擴散壓迫到腦神經,思維出現了混亂模式。
靶向藥吃第一個月的時候還見效,第二個月開始就不再有用了,換了很多種都沒什麼起色。主治醫生開始讓化療,從化療開始老爺子就坐上了輪椅,自此再沒能自己走動過。
於小山在老媽面前不肯流露心酸的情緒,自從老爺子生了病,老媽每天都要問他一百多遍:“兒子,你說,你爸這個病能治好不?”
其實答案大家心裡都有數,但是無法抑制心裡期待奇蹟出現的僥倖,越來越多地翻看百度裡那些抗肺癌成功的案例來尋找心理安慰。
這世界上總是有萬分之一幸運的那部分人,而面對骨肉至親的生離死別,有幾個人敢說自己能看透說破。
於小山的老爸一生剛強,在於小山的記憶中從沒對他做過什麼親暱的舉動,也沒有說過親暱的話。
這個晚上,幫骨瘦如柴的老頭兒擦身體,看着老頭傻愣愣地望着他,於小山忍不住抱了抱他爸。
“爸,我快四十歲了,好像咱倆從來沒擁抱過。你生病了,我反倒可以抱抱你了。”
老爺子卡巴卡巴眼睛,沒聽懂於小山在說啥。於小山閉上雙眼,任心酸蔓延全身,四肢百骸。
最近自己越來越不願意說話了,還有點逃避見孟串兒和老媽,白天情緒還能稍微緩和點,一入夜想起老媽和孟串兒就覺得虧欠太多。
那種虧欠像一把鈍鈍的刀子,反覆在五臟六腑進行切割,不鋒利但是足夠可以切割的力量。
各種器官被一點一點切開,鮮血淋淋,來不及癒合就挨下一刀了,反覆不休。
身體也出現了應激式的反應,便秘、食慾不振、還有間歇性的頭疼欲裂。
在醫院也比較方便,去照了個腦CT,醫生只說有點腦供血不足,其他看不出來啥。
胡思亂想的夜晚特別難捱,忽然想起來小城這個二百五好幾天都不跟自己聯繫了,這不正常啊,一般情況下小城每天都要打電話過來,二十多年了沒改過這個習慣。
於小山覺得現在的自己有溝通障礙,給小城打個電話都要反覆遲疑半天。
“你……幹啥呢?”這貨接電話接得飛快,周圍非常安靜,於小山憋半天問了幾個字出來。
小城聲音壓得極低,屬於氣聲的狀態:“我在……一個會所,我先不跟你說了,我最近有重要任務。”
說完電話掛了,重要任務?什麼時候有了重要任務?他不是不做生意了,即使做生意也不會整得跟特務機關似的,說話都悄聲細語的。
於小山滿腔的話又按了下來,腦子零七八碎無休止地旋轉,一夜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