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小山的父親已經正式陷入昏迷狀態。連續昏睡三天三夜了。老太太一直在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於小山每天負責給老爺擦屎擦尿,可是卻無力面對老媽的刺骨的悲傷。
老天似乎收走了期盼奇蹟的可能性,收得滴水不漏,像一個在沙漠裡行走了幾天幾夜的快要渴死的人,連海市蜃樓般的希冀都不賜予。拿起水壺往嘴裡倒的時候發現,乾涸如同龜裂大地。
可是,你是否能接受眼睜睜地看着最親的人的生命逐漸遠去,而你卻使不上任何力氣。老爺子的身體除了肚子腹水鼓起的部分特別巨大,全身骨瘦如柴,形如枯槁。
好像有一支惡魔的針,從另外的空間維度扎進去然後不斷抽吸,把活生生的人的血肉,精氣神,感情,還有前塵過往吸乾抹淨,然後任由親人哭天搶地,置之不理。
於小山無暇顧及自己,他那麼希望父親能站起來,能不再昏迷不再糊塗能夠回到可以懟他和老太太一杵子的時候。或者再早一點,回到小時候,他跟同學打架,他爹暴揍他一頓的時候。
但是他漸漸地害怕接電話,害怕打電話,害怕夜晚。每到夜晚自己的頭跟身體好像分家,頭顱懸在半空中,血淋淋地睜着眼睛望着殘缺不全的身軀。
然後嘲笑,捉弄,邪惡地諷刺:“這麼點困難就把你打倒了?你可能不是個男人。你的女人還在拼命爲你賺錢,你的父親就躺在牀上,而你,你是個廢物。”
“怎麼樣?不如結束生命,只要你死了,孟串兒不用還債,你的兄弟會歲月靜好,你的母親不會再爲你這個廢物操心。”
會看到很多已經故去的明星,張國榮、梵高、海子……他們站在遠處,或真誠或冷漠的臉,他們告訴他:“小山,跟我們走吧。相信我們,我們的世界沒有痛苦。”
懸浮半空的頭顱飛過來打於小山,邊打邊呵斥:“怎麼?你不敢麼?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麼?只要你離開,周圍人都會好起來!你怎麼這麼懦弱!打死你!打死你!”
於小山的身體很困,頭重腳輕,困到眼皮像被糊了水泥,酸澀沉重;可他的精神世界持續亢奮,而且所有精神世界中存在的部分都被一層厚厚的黑布蒙在裡面互相追打。
他老媽有時候邊哭老爺子邊跟他說:“兒子你睡一會吧,媽媽求你了。你總不睡覺要垮掉的啊。”
於小山能聽見他媽媽說話,可是他不想回復,他回覆一個嗯字都是很吃力的事情,所以他已經很多天沒有對母親說任何一句話了。
他有時候很想跟老太太聊聊天,很想安慰她,可是張開嘴巴卻無力發聲。
越說不出來越憋屈,而看着老媽日日痛苦,更加自責,越自責越說不出來,彷彿進入了一個非常詭異的惡性循環。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過往人生活得恣情縱意,隨心所欲這四個字用來形容自己再貼切不過。這幾年生意接連倒閉,他也不甚在乎,錢財從來不是他特別關注的事情。
但是現在他卻覺得,金錢在某些事情上是必需品。你可以不在乎,但是你不能沒有。缺得緊了會發生無窮無盡不可預知的情況。
白天正常一點的時候他會想,很多生活和世俗上的東西讓他總想逃離,像自己被扔進了大海里,四周都不靠岸,漫無邊際。
並不是不會游泳,但他沒有遊的希望,身上還揹負着重擔,沒有船來,最終就會被淹死。他知道只有孟串兒是他的船,可是他卻覺得,這艘船遲早會被自己壓翻。
孟串兒……也有很久沒有回覆她的電話和消息了,有時候會強迫自己給她回一個字兩個字,有時候強迫自己也回覆不了,心裡輕撫這個名字,一陣隱隱的溫暖和難言的心酸。
主治醫生走了進來,於小山的老媽一下子站了起來,眼神充滿了渴望。於小山呆坐在牀邊,心裡充滿了恐慌。
“回家吧,該試的都試過了,現在讓老人回家比較好,你們可能也得準備點衣服什麼的。”醫生的語氣充滿了無奈和遺憾,縱使每天面對這樣的事情,也還是覺得病人的離去令人遺憾。
老太太失聲痛哭,捶胸頓足:“醫生啊,您再想想辦法吧,他走了我一個人怎麼辦啊……”
醫生艱難地搖搖頭,嘆了口氣出去了。
老太太站在兒子身邊哭到快要暈厥:“兒子……你說你爸還能有哪怕一點點的希望醒過來嗎?兒子你說話啊……兒子……”
“阿姨,您這麼問我哥,我哥也會崩潰的。”
老太太一轉頭,吳鵬那張沙皮狗似的臉正在堆滿沉痛地,望着母子倆。
於小山面無表情地看着吳鵬,吳鵬走過去痛心疾首地拍了拍於小山的肩膀:“哥,我來看看咱爹的情況,咱爹病了你也不說通知我一聲。”
吳鵬把兩千元錢放在了老爺子的牀上。老太太一把撲過去把錢扔到了吳鵬臉上:“我家不需要你的錢,你給我滾出去!”
吳鵬訕訕地賠着笑臉:“哥,要不咱倆出去聊,我覺得咱家老太太情緒有點激動。”
於小山很想抽他,但是卻像被化骨綿掌抽掉了全身的力氣。
而且能夠覺得自己反應變慢了,吳鵬說一句話,自己要反應好幾分鐘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
可是反應慢也不代表沒反應,他不想讓吳鵬繼續在這裡打擾他媽媽。
所以站了起來,走到老太太身邊,幫老太太把哭散了的白髮掖到腦後,緩緩地跟着吳鵬走出去了。
“你不能帶走我兒子,你要把我兒子帶去哪??”老太太走出病房隨即被兩個賭場的馬仔攔住了。
吳鵬回頭笑嘻嘻地回了一句:“阿姨您放心,我跟我哥是親兄弟,我跟他談談然後再送他回來照顧老爺子。您趕快進去吧不用送了。”
留下了在後面瘋狂哭泣掙扎的老母親。哭泣的聲音猶如飛鏢,一鏢一鏢穿透於小山失去防備的,已經七零八落的心臟。
吳鵬把於小山帶到了醫院附近的茶樓。
“哥,我知道你懂茶,我不懂,你看你先湊合喝着,實在不行,我派人去雨山茶樓給你取點。”吳鵬覷着於小山的臉,看起來恭敬又溫順。
但是這次的於小山怎麼這麼不對呢,眼神空洞迷茫,沒有憤怒沒有恨意,只有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哥,這個月的利息你還沒給呢,前兒我去找嫂子,想讓她聯合簽名一下,結果啊……唉,一言難盡,哥我理解你。有這種女人不如沒有,還是兄弟靠譜,你說是吧?”吳鵬說這個話就是爲了刺激於小山,看看他是什麼反應。
其實吳鵬希望於小山能對自己先動手,然後可以讓他進局子裡呆個十天半個月,因爲吳鵬盯上了於小山父母的魚塘。200多個魚塘不值幾個錢,自己更沒心思去操心養魚的什麼事。
但是魚塘可以跟手頭的智能農業的公司聯繫起來,不然炒概念都沒得炒。
更重要的是,魚塘那片地上種着十幾萬棵樹,已經長了20多年了,再有個幾年就成材了,這十幾萬棵樹成材之後少說也有3000多萬。
他趁於小山不在的功夫,可以恐嚇老太太說小山已經被警察抓走了,因爲涉嫌詐騙自己的錢,然後再讓老太太求他網開一面,等於小山從局子裡出來,估計可能十幾萬棵樹已經轉手到他吳鵬手裡了。
不影響接下來還那1000萬,算盤打得美滋滋。結果出乎意料之外,於小山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其他的反應。
“哥,上次你說不讓我打擾父母,我今天做到了,我過去是真的誠心誠意看看咱家老爺子,我昨天才無意當中聽人民醫院一哥們說起老爺子得了這個病,我這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馬上看見咱爹。”
於小山忽然間天旋地轉,將近40年的情緒全都砸了過來,腦袋好像一時之間無法承受負荷,頭疼欲裂的感覺又上來了。
眼前的吳鵬變成了好幾個,每一個都在猙獰地笑着,他的聲音也像魔音穿耳,每說一句都有好幾百種迴音。
“我得躺會兒……”
“啥?”吳鵬一臉懵逼,說這好半天了冒出這麼不倫不類的一句話,啥叫你想躺會兒?這傻叉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
吳鵬用爪子扒拉了一下於小山的頭——他最瞭解於小山非常討厭別人碰他的頭,無意當中碰到都會橫眉冷對的。
而此刻於小山居然還是沒反應。
“嘿嘿,哥,你是不是傻缺了?還是你爹生病把你腦瓜子生秀逗了?還是你那個孟串兒跟別人那啥了,我看你這個頭一扒拉還一動彈,挺像個王八的。”
聰明如吳鵬,怎會看不出於小山這次的詭異之處,自己其實也不想說這麼難聽的話,關鍵是這貨不動手啊,不動手就不能進去,不進去就沒有樹。
十幾萬棵樹啊,那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於小山壓根就沒聽見吳鵬在說話,徑直走到長的沙發椅那躺下了,躺,下,了。剩下個吳鵬跟其他一個馬仔面面相覷。
吳鵬站在那吐了一個菸圈兒,跟旁邊人說:“看見沒,這就是所謂的縮頭王八,幹啥呢哥?大尾巴狼你裝深沉唄?”
突然間,外頭一陣嘈雜,小城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串兒……你等會我……”
外頭有倆人守着,所以吳鵬並沒怎麼擔心,結果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茶館古香古色木頭雕花鑲玻璃門的玻璃被人用高跟鞋一腳踹碎。
孟串兒直接跨過踹碎的門走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地扇了吳鵬兩個巴掌!
而且扇的時候戒指的鑽石的那一面在手心,所以孟串兒在吳鵬臉上拍了一個點,然後用使勁往下扯的方式用盡全身的力氣劃過這巴掌。
吳鵬臉上瞬間鮮血淋漓,他看清楚了是孟串兒破口大罵:“你個婊子!我看你是TMD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