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老爺今天綁了個書生來,滿嘴的之乎者也,可有趣兒了!”我的丫鬟杏影穿着一水兒的桃花夾綾襖跑了過來。
我拿着彈弓瞄準院子裡樹上的鳥,一下子彈將出去!“啾!”的一聲,鳥兒應聲落地。
轉頭瞪了一眼杏影:“爹爹綁了皇上來我都不會稀奇,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杏影跟狗皮膏藥一樣粘着我:“那書生在跟老爺講道理,文縐縐的,就是很有趣嘛。”
我愣了一下:“他跟一個寇首講道理??不是應該求饒嗎?”
杏影捂着肚子,笑得渾身亂顫:“所以我才說他有趣嘛,他一直在試圖勸老爺棄惡從善。”說道棄惡從善四個字的時候,杏影學着城裡私塾裡教書先生的樣子搖頭晃腦。
這成功地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爹叫周震北,在這個黑水山上佔山爲王已經有幾代的時間,大概從我太爺爺那一輩開始,就已經讓朝廷很頭疼了。
黑水山易守難攻,地勢複雜,守衛森嚴,朝廷幾次想出兵圍剿都鎩羽而去,最後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安撫爲主。
平日裡附近兩個城的大戶基本都是按年繳納我爹定下的“人頭稅”的,偶爾遇見華服錦衣的少年少女我爹也會綁了來,男的索要贖金,女的用來給山上的兄弟們繁衍後代。
聽上去很沒有道理,但是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這樣,當今世道沒什麼道理可言,誰的拳頭更硬些誰就更有道理。
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兒,從小沒娘,聽說我娘生我那天就難產死了。我爹應該是非常愛我孃的,我娘住過的屋子至今還保持着原封不動的樣子,每年到了我的生日那天,我爹都會在那個房間裡呆着,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跟我娘鬼叫,有時候能鬼叫一天。
爹爹很寵我,拿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從小把我當男孩子養,連我要讀書這種對於女子來說是很無理的要求我爹都滿足我,他會強迫教書先生時不時上山“做客”幾個月。
每個被綁來的人都是非常恐懼的,求饒也有,痛哭也有,沉默也有,就是沒有能硬撐着給我爹講道理的,我不僅好奇這個講道理的人,我還好奇爲什麼我爹沒一刀了結了他。
我扔下彈弓,帶着杏影跑到我爹所在的“聚義堂”,用手指在油紙窗前捅了個小洞,窺探裡面的情況。
我爹拿着刀在追那個書生?那個書生在上躥下跳地躲我爹?邊躲邊嚷嚷:“林震北,管仲曾曰?善人者?人亦善之。你作惡多端,殺人無數?終究都會有報應的。”
我爹把刀朝着書生揮將過去,書生一臉慌張向後仰去?刀鋒離他的身體約莫只有一寸的距離。
書生摔在了地上?我爹拿着刀斜劈過去,書生“啊”地大叫一聲向左一個旋身又躲了過去,嘴裡繼續唸叨:“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林震北你快醒悟吧?啊!”
我爹的性格其實有些孩子氣,殺人越貨的確是他的樂趣,所以他經常親自幹,有時候也只帶幾個兄弟而已。
但是他的性格是有着非常單純的一面的,他從小耳濡目染所領悟的“智慧”把打家劫舍視爲非常正常的生存之道?所接觸的都是山裡的兄弟姐妹,不需要虛與委蛇?也不必管人情世故。
所以此刻他在追打這個書生,更像是越打不着越來氣?有很大一部分惱羞成怒的感受在裡面。
我爹臉都漲紫了,他自視有功夫在身上?極少有失手的時候?卻被這個文文弱弱的書生一連躲了這麼多次?此刻已經是殺心大起了。
我仔細盯着那個書生,他臉上的驚慌失措不像是假的,只見我爹跳上桌子舉刀劈向拿着桌子做遮擋物的書生的頭。
書生忽然向後蹦了一下,刀鋒又在離一寸的地方劈了個空。“林震北,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啊啊啊,你如果現在放下刀,你還是個好……好匪首。”
最後這一下子讓我看穿,我爹不是這個年輕書生的對手,這樣的人是怎麼被綁來這裡的,頓時讓我疑竇叢生。
我推開門進了去:“爹爹,這個人留給我吧,您就先留他一條命,我最近無聊得很,也沒有什麼玩伴。”
書生邊點頭邊跑向我,抓着我的衣角躲在我身後,探出頭來看我爹:“這位小姐說得極是,小生並不畏懼死,只是不願你又生生造孽,聖人曾曰……”
我甩開他:“閉嘴,一會兒我再收拾你。”
我打斷他只是爲了給我爹一個臺階下,我爹的性子若是沒有臺階他能逼死自個兒。同時我也想試探一下這個奇怪的人到底是爲了什麼原因出現在這裡。他明明就是故意被綁上來的,又演出雞飛狗跳的“棄惡揚善”的大戲,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我爹對着我瞪眼睛:“你閃開!我今天要弄死這個腌臢秀才。”
“二叔找你有事,說是我孃的墳頭年久失修有些殘破了,若是過些日子天降暴雨,我娘可能就得淋雨了……”還沒等我說完,我爹就扔下刀跑出去了。
書生從我身後閃了出來,拱了拱手:“這位小姐,小生韓一辰這廂有禮了。敢問小姐芳名,今年芳齡,是否婚配?”
其實這幾句話若是問了尋常女子,定是無禮至極,但是我覺並無不妥,在黑水山長大,原本就直來直去的性子,沒什麼秘密。
“林千星,二九之年,尚無婚配,這世間的鬚眉濁物我還沒有能瞧得上的。現在輪到我問你了,說!到底爲什麼上我們黑水山來?”
韓一辰連連搖手:“千星小姐真真冤死俺也,明明我是被令尊脅迫至此,小生並無選擇,怎地小姐會出語責難?”
“你放屁!”那個屁字還沒落地,我伸手一招探囊取物朝他得腋下攻去,他跟我的距離非常之近,若是不會功夫的話決計躲不過這招。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居然硬接了我這招,然後非常自然地捉住了我還沒來得及抽走的腋下的雙手往前一提,我就跌進了他的懷裡。
“千星小姐,你打得小生好痛啊。”
我擡頭看向他的眼睛,那雙微皺着眉頭的眼睛裡透露的痛楚,竟讓我有了一瞬間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