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一直沒有回答。
我也沒有再做多餘的譏嘲。
時間分秒過去。
很漫長,很短暫。
直到白綽看着那近到幾乎與我們兩軍相接的騎兵陣,露出了那個張狂的笑意。
我的心,空落了下去。
白綽,並沒有笑出聲來。
而我卻分明聽到了一聲笑。
疑惑地看向那笑了一聲的成璧,只見他好整以暇般收了槍,看着白綽道:“說你中計,你還不信。”
我也皺眉。
成璧的目光投了過來,與我相交不過一瞬,又掠過我與衆將,看定那急速靠近的馬陣中間,足以掩蓋這裡所有人鋒芒的一人。
——譽齊國主,白霜天!
竟然親身來到此處!!
我言語不能地看着那張尚不能看清細處的臉,尚未回過神來,卻是隻覺一陣狂風襲過身邊!
急掠過我的身前,我身後衆將的頭頂,飛竄而去。
是一個人。
白綽!
掠過我軍陣中央,卻無一人敢攔能攔的白綽!
幾乎同時地,另一個人,落到了我身邊。
成璧。
“說,你方纔唸叨了我什麼壞話?”成璧的聲音響起來,同時閃亮的精靈微笑。
“我在想,你是怎麼擺脫尹世軍的?”我壓下心頭疑惑,說謊說得一派誠摯。
成璧一個哼笑:“還多虧了上次你那批捉弄譽齊奸細的糧草呢。”
我一愣:“你,把那批糧草又換了回來,用在了尹世軍的人上?”
成璧愉快點頭:“你下的巴豆,他們估計得辛苦上好幾天了。”
我笑着,目光追向白綽的背影,微沉聲:“你怎麼不去追他。”
“……”
“方纔你與他的打鬥……你的功力,本該在白綽之上。”
成璧還是不說話。
我猶豫着回頭,就見他瑩亮亮的眼睛注視着我,似乎在打量着什麼。
我不由道:“怎麼?”
“嗯……這種懷疑的程度,剛剛好。”他這樣說。
說的時候嘴角勾起,用一種悠遠一般的自信與沉斂,帶着十分好看的笑。
我卻不自禁地,一個心驚。
多年的摸爬滾打,這種溫潤盈柔的殺意,最叫我難以分辨,也最叫我如芒在背。
“如果我盡力一搏,也最多重傷白綽。”成璧說着,看向那頭。
我也隨他一道轉頭看去。
“可如果這樣,就能,殺了他了。”
成璧的話語輕輕緩緩地,分不清是溫柔,還是無動於衷的絕情絕性。
我卻如被冰錐襲中,從最中心最幽深的地方驟然冰冷下去,隨着四肢百骸流竄破壞。
無言無動甚至一時連思緒都凍結,如同**。
就在我那轉頭一看的瞬間。
九道身影自白霜天身前身後身側分竄而出,在連武器爲何都看不清晰的當下,衝向了白霜天!
而白綽的身影,驟然加速!
在白霜天的戰馬受驚人立的那一刻,衝進包圍圈!
在那不知是刀是劍的寒芒劈中白霜天的前一刻,擋在了白霜天面前!
我猛然,就明白了成璧的意思。
如果僅是如此,也是殺不了白綽的。
縱然他此時被生生砍中一刀。
而事實上,以白綽的功力與應變,那一刀,也絕砍不中他。
甚至也砍不中武功亦有小成的白霜天。
白綽,一掌拍向白霜天!
白霜天驚詫地看着白綽似是一僵,順勢向後一倒!
這一倒,就讓他堪堪避開從另一個方向砍來的一劍。
——只是等白霜天明白這件事,他的回手一掌,已經狠狠地襲向落定在極近處的白綽!!
白綽,可以躲開。
但他沒有。
而是迎向那一掌!
只有迎向,才能在這第一時間抓住白霜天,往身後一帶!
於是,他將白霜天那一掌,盡數受下!
也於是,那本是刺向白霜天的一刀,沒入了白綽的脊背!!
白綽,必死。
就因爲,白霜天那與我相似的,恰好好處的懷疑!!
我的冷汗,生生滑下額頭。
那頭的紛亂打鬥,靜止下來。
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只見白綽目光緩緩掃過那被他砍殺得只剩了三人能動的刺客。
竟是無一人敢再次出手。
“結束了。”成璧的聲音,依舊不帶起伏地輕響。
我看着白霜天慢慢走近依舊挺立如槍的白綽,緊緊擁住了白綽。
“……那九人,是你們後燕的人。”我終於吸了一口氣,頭也不回道。
“是。”他道。
他的來路他的目的他隱藏的勢力,我有很多事要問他,卻發現,什麼都不想問了。
隔着這麼遠的距離,我仍能這麼清晰地,也是終於第一次清晰地看見白霜天眼裡閃動得耀眼的光芒。
還有自那耀眼裡頭,滾下的兩行淚水。
而白霜天似乎只是不知所措地抱着白綽依舊無聲傲笑的白綽,連他自己流着淚也不知道也不明白的樣子。
也許他一輩子,也就是這麼一次,忘記去掩飾那不知所措。
白綽回擁着他,輕柔珍惜,如同此時垂在地上的流火攢雲,溫順如流水的光芒。
這樣如火如荼的一個人,卻也只爲一個人,甘願收斂鋒芒。
我突然便想起來白綽說過,我和他,不一樣。
至少我不會離開。當他終於想起來看我的時候,我還在他身邊。
我只怕,等到我也如你一般離他而去,他纔會想起來,有人,曾陪了他那麼多日子。
有一些翻覆涌上來,讓我握緊了拳。
白霜天,定是會永遠記得你了。
只怕,你卻無法再陪在他身邊。
這就是,代價麼。
“這一局,你贏了。”我輕道,“贏得漂亮。”
成璧不答,似乎想解釋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我不知道他是用怎樣的目光看着我。
此時卻已無心再管。
莫名的疲憊。
“只是小勝,大局,仍未變。”成璧終是笑嘆一聲,“別忘了,我們仍處於兩軍夾擊的危機裡。”
我垂眸。
可不是麼。
依舊沒有勝算。
“若是想……”成璧說着,突然停下來。
所有被方纔驚變愣在當場的數萬兵將,也全停下來。
齊齊看向,那隻留了一線餘暉的日落天邊。
沙塵間隱約的蹄影,目空一切般洶涌着逼近!
我身後,一萬五千兵馬。譽齊兩軍,合算四萬五千兵馬。而那滾滾煙塵間,至少是六萬騎兵!
那旗幟,雖然只是隱約——晉國援軍!!
而最前頭那身銀色鎧甲——易逐惜,親自迎戰!!
再次被打亂的戰局,勢如破竹地扭轉!
再也抑制不住的**,轉眼傳遍兩方陣營。
我回頭,看向白霜天與白綽。
那一片死寂的空氣裡,我看見白綽低靠在白霜天肩頭的腦袋,垂了一垂。
而白霜天依舊抱着他,良久,終於笑了一笑。
分明聽不見聲音,也分明叫我聽得清的一笑。
帶着纏綿帶着決裂帶着大徹大悟的一笑。
一如那時易蒼死在我懷裡時,眸中那大片大片劃過的落葉聲。
白霜天看向我。
隔着萬千兵馬,牢牢盯住我。
那驟然清澈驟然鋒芒的目光,叫我一驚。
是忽然轉變的白霜天,還是不再掩藏,真正的白霜天。
他對着我,擡起手,伸出三根手指。
我略微思考,也伸出三根手指。
便在兩軍俱是疑惑的目光裡,互視一笑。
他的手放下來。
那剩餘的三個刺客,便被立時圍在了刀劍裡,死得乾脆利落。
他抱着白綽已經不動了的軀體坐回戰馬,深深看了我一眼。
用盡整個前半生的寂寞,了斷整個前半生的癡結。
——就此,錯過。
白霜天的笑,再次揚起,手落,一甩馬鞭。
譽齊兵馬,撤退!
而我一聲令下:“全軍原地待命,不得追殺!”
於是那六萬騎兵未近,譽齊人馬已撤了個乾淨。
“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成璧道。
我不語。
“可否解釋一下,那三根手指是什麼意思?”他繼續道,“休戰三年?”
“三年,三個月,三天。”我聳肩一笑,“或者三個時辰三柱香三盞茶,誰知道呢。”
成璧一愣,忽而眼中一亮:“所以你也豎了三個手指,不過是留條後路,以變制變……或者,可以由我們先變。”
我只微笑着,半晌不語。
他說的,不錯。
只是,我卻已經不想再變了。
若我說我厭了膩了累了,他可會信?
“這個,給你。”他道,遞過來手中一個透明般極薄的小瓶。
“這是……”我恍然,“青花毒的解藥?”
成璧點頭。
“你的毒解了?”我盯着他。
“你說呢。”他微笑,“若不是你自作主張吞了我的血,我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了。”
我看了他好半晌,竟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微微挫敗地接過瓶子,塞入腰際:“謝了。”
剛擡起頭,卻又被另一道強烈的光線吸引,看向了另一頭的天邊。
“看來,他們也回不去作爲據點的肯山城了。”成璧道,“原來我們在此九死一生,也不過是國主計策的一部分。”
“……是啊。”我苦笑。
——火光。
肯山城的方向,突來的火光沖天!
如此,敗走的譽齊兵馬便再沒了即時調整步調回馬一槍的機會,只能一退再退。
時間,時機,恰到好處。
“你,恨國主麼?”成璧道。
“……”我半晌才一笑,“不知道。”
“那你爲何,連看都不敢看他的臉?”他輕笑,帶着些調皮的戲弄,又似乎是另一種苦悶的自嘲。
“什麼意思。”我皺了下眉。
他往身後比了比大拇指,定定看住我:“否則你早就該發現,那個穿着銀色盔甲的人,根本不是國主。”
什麼?!
我一驚一震,立時回過頭去細看。
神似的面容,神似的身形,神似的微笑。
唯獨不同的,那偶爾掃過我時如許漠然的目光。
——真的不是易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