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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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谷關,是我走過的千百地方里,最適合感受何爲疆國,何謂江山的地方。

隨意站在城牆一隅放眼一望,便是便是茂草綿延百里,連了幾重再幾重的青山碧空,延展到不知名的遠方。

戰事方起,牧民農夫回城避難,少了成羣牛羊而愈加寧靜和平的草原裡,穿梭着鳥雀撲飛覓食的身影。

身後是家國,身前,還是家國。

低頭,便是不算澄澈的,蒼藍如鏡的護城河水。

映出我扶着城牆的指尖,和默默凝視河水倒影的眼。

卻已不是,同一張臉。

——我還活着。

還站在這裡。

並且回覆了,十年前真正的那張臉。

如此神奇。

我不知道爲何易逐惜沒有殺死我,等我醒過來,似乎已經被扔着自生自滅了數日。

只剩了我一人。

地方,仍是那個地方,人,卻已不是原來的人。

或者可以說,是終於回到了原來的人。

第一個意識是,不痛。

爲何不痛。

猛一驚醒,拉開自己的前襟一看。

肋間被流火攢雲貫穿破壞地可算是少了一大塊肉的地方,奇異地癒合了。

盡數填補重生。

如同新生肌膚的傷口,看不出一絲刀劍痕跡。

不只是傷口,而是全身,換膚一般,回到了初始的模樣。

手,腳,軀幹,臉,全身上下,無一遺漏。

那不知多少的新舊傷痕都一併抹殺了去。

叫人惶恐的鮮嫩與有力。

我攥着衣襟的指間,便滲出薄薄冷汗。

這就是,玄天蠱聖,奪命化劍的力量麼。

以人精爲養料,奪取,改造,新生——可是爲什麼,我還清醒着?

又或者玄天蠱聖的意識只是潛伏在宿體潛意識內,只在被喚醒的時刻支配宿體?

看起來倒更像是,被中途硬生掐斷了逞醒,徒留了這宛如重造的軀殼。

仔細檢查來,才發現雙臂肘彎內側,多了一個豌豆大小的傷口,留着青紫的痕跡。

這,又是什麼?

千頭萬緒,再多的假設也讓我疑惑不決。

直到出了那破爛的屋子尋水洗臉,猛撲了一把水後又對着水裡那張溼漉漉的臉,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髮梢還滴着水珠,傻傻盯着自己的那雙眼,也絕對是自己的。

無比陌生,無比熟悉。

十年前,從陸上戰到水上,經過河石衝撞魚蟲啃噬再順流跌下落差三十米的清溪澗後,腐爛損毀,再也無法復原的那張臉,回來了!

這是一張,怎樣的臉。

猶記得拆下紗布的時候,沈南尋捧着我的臉嘆了一聲,說了句,若是復原,怕是要惑人了。平凡些,也好。

仍留着這張臉的時候,從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想,而此刻,卻是闊別的,也是第一次仔細打量。

如同審視着一個陌生人。

縱橫着無數細微傷痕而粗鈍的肌理被削平,略微扁踏的輪廓,重又飽滿深邃。

比不上成璧。

比起易逐惜,倒是不相上下,最多,也只差那麼一點吧。

沉斂着張揚的,俊美無疇。

我微嘆着笑起來。

十步遠的人,也笑起來。

我擡頭,眼前就是那兩個略帶倉促疾行而來,此時又放鬆得似乎只是偶爾路過看看熱鬧的兩個人。

都着男裝的人。

而我對着左邊那個杏眼桃腮,端雅而立的人道:“男裝不適合你。”

樑秋涼,就笑不出來了。

那兩個人,都笑不出來了。

樑秋涼僵硬地看着我的臉,伸出手指似乎想指什麼說什麼,半晌發不出聲音。

站在她身邊的那個看着挺舒服的男子,只是皺了下眉頭,沒多大厭惡或者驚豔的意思,瞟了樑秋涼一眼,略帶責怪與嘲弄。

樑秋涼回過神來,卻是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甚有陰謀似地盯着我再看了半晌,直直朝前走近來再看了半晌,掩脣半是慶幸半是遺憾地說了一句:“女裝也不適合你……”

我就笑了。

然後聽見樑秋涼繼續道:“你是誰?”

我的笑僵了僵。

很不着意極難察覺地。

然後,在樑秋涼微微發怔裡,繼續笑得隨意如風,悠遠開去。

“我叫莫望生。”我道。

“莫?”樑秋涼一怔,“你是元嘉莫氏皇族的人?”

反是我一愣。

元嘉內戰本已白熱,莫鍾兩軍只待盟仁城最後決戰,單岫理應的中途插手又久久不見響動,卻不料一夜忽傳屍軍重現江湖而使莫鍾兩軍締結合約,至今休戰了近一月。

莫秋闌已失蹤數月,莫氏小皇帝在老臣輔佐下苦撐大局,這樣緊張得叫人透不過氣的時刻,摸不準未來動向而出逃他國的莫氏皇族自該大有人在。

我但笑,算是默認了這個相當不錯的掩飾身份。

樑秋涼醒悟她的一時語快,掩脣而笑,不再多問。

易生,憶生。

望生,忘生。

白憶生,莫忘生,不如生。

生,才能去感受,去希冀,去爭取,去拼搏,去奮起,去放棄,去絕望。

所以輪迴跌宕,所以九死一生,所以窮途末路,所以縱馬長嘯。

也所以我站在這裡,觀望着縱容着配合着這一切意外的發生。

被不知如何擺脫了段空游回到山莊的樑秋涼帶到了這崖谷關。

被因尹世軍和成璧聯軍出迎譽齊進攻,而留守崖谷關的大將楊世威任爲守城戍衛長。

極低的官銜,極多的空閒。

讓我有時間去想一想,跟了我八年的影翼們,現在在做什麼。

曾經的影翼們。

在躲避追殺,葬身荒野,還是已經天涯海角,魚牧農商。

——易逐惜在扔下我回到崖谷關的時候,應該就發現了。

或許在那之前,他就發現了。

七萬百裡挑一,隱忍爆發的影翼,卻在譽齊兵馬發現被崖谷關守軍和影翼包圍夾擊而後撤的同時,隱沒。

隱沒,也就是逃竄。

不甚好聽,卻最能形容。

易逐惜或許只是沒發現在地道洞口我留下的十字疊十字的記號上方,還有一個如同羽翼的記號——影主獨用的九級隱蔽令。

這纔是花了我不少時間以至於差些死於那少年劍下的真正原因。

影主一死,如此險惡環境下繼續行動的影翼,只會自取滅亡。

所以我放走白綽,劫走易逐惜,只爲爭取一些時間和空間,讓晉國忙着與譽齊交戰,放鬆對影翼的追殺。

奮起,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

自毀卻不然。

也最不可阻止。

即使蘇友康再怎麼忠於易逐惜,也動搖不了影主印信親蓋的九級隱蔽令。

影翼,本就是這天下間最擅長隱入無跡的隊伍。

而最高的九級隱蔽令,則是最危難時才使用,從此天涯陌路,不見影主印信便不再聚首。

也所以鄺實鄺洗一見那個印記便知我定是大事不妙,即使揹負了傳遞我九級隱蔽令的使命也不願離開羲園。

而印信,已不在我手上。

連同玄天蠱母一起,在我昏迷醒來之後,不翼而飛。

——若在易逐惜手上,又爲何沒有趁機下手,以印信召回本就不甘隱沒的影翼?

白霜天攻勢迅猛,神兵之法初顯,也爲何沒有一點因失去玄天蠱母受制被挾的表現?

更重要的是,晉國朝中紛紛揚揚的傳言早已壓制不住,國主重病,不理朝政。

那些與白霜天勾結的老臣,自是秣兵厲馬了吧。

易逐惜怎會突然病倒?如果只是障眼法,他又爲何在這節骨眼上不回朝堂主持大局?

而白霜天,似也同時停止了動作。

雙方,都在玩什麼把戲?

而我也一直沒有段空遊的消息。樑秋涼不說,我也不會問。

段空遊與樑秋涼分道揚鑣,究竟是去了哪裡?

意外,又是意外。

一個接一個的意外。

無心,也無力去管的意外。

比如此刻我眼前一黑——“碰”的一聲大響,悶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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