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裡面沒有點燈,只有外面的燈光通過窗戶滲進來一些,照着房間裡飛舞的帷幔,越發顯得詭異滲人。
君陵站在房屋中間,面色陰沉,眉頭緊皺着。
疏葉將燈點上,燈光在房間裡蔓延,房間亮堂起來,但還是驅散不掉那份徹骨的陰寒。“君上,他在那邊。”
一個光亮永遠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裡斜倚着一個人。君陵擡腳走了過去。道:“餘珣,你要見本王做什麼?”
餘珣聽到腳步聲,將臉上的頭髮撥了撥,露出一張蒼老的臉龐。道:“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情應該要讓君上知道。”
“什麼事?”
餘珣看着旁邊的疏葉,不言語。
君陵道:“退下。”
疏葉道:“君上,這——”
“退下。”
“是。”疏葉掩好門,退了出去。
餘珣道:“君上可還記得自己的生身母親?”
“你想說什麼?”
餘珣舒了一口氣,道:“我想給君上講個故事聽,這個故事如今就剩我一個人知道了,要是再不說,唉……那可真是一個久遠又漫長的故事!多年以前,當君上不是君上,也不是什麼藏麟王時,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鐵匠,一個臉龐黝黑,身強體壯的棒小夥。幫着鄰里打一些農具,偶爾還會打一些他自己喜歡的刀劍,有一次他河裡提水,碰見一個穿紫衫的女子,女子坐在小舟上,懷裡抱滿了荷花,一邊唱着西洲曲,一邊摘蓮蓬。看見有男子在目不轉睛的看着她,也不生氣,笑盈盈的道:傻大個,看什麼看!”然後拋給他一個蓮蓬。“嚐嚐看,很好吃的!”他笑,笑自己,也笑姑娘,人家姑娘都不臉紅,他一個大男人反而害臊了。他知道這個姑娘名叫靜姝。後來世道不太平,君上自也滿懷雄心壯志,一路攻城略地,沒想到竟小有成就。靜姝一直陪在她身邊。可是他的軍隊不夠強大,士兵不夠強壯,馬匹不夠多。他沒有辦法,只能向別人求助。後來當所有的勢力都被他甩在身後,他發現自己可以稱王據城時,他也發現自己在慢慢的失去靜姝。以前他藉助的那些東西,欠的那些帳,現在要一點點的還回去。他不能立靜姝爲自己的王后,他要給靜姝名分,靜姝也不願意要。靜姝說只要他心裡有就行。後來靜姝有了孩子,他激動的一晚上沒睡着。靜姝說,要好好的將他們的孩子撫養成人,但是不能讓他染上富貴人家的壞毛病,要好好的磨練他,是他成爲和他父親一樣堅強的人。宮裡的女人們變着法子的害靜姝,防不勝防。當時局勢未穩,他不得不依靠三世家,不得不示弱,不能保護靜姝,眼睜睜的看着她死去,甚至連他們的孩子也很危險。他沒有辦法,只能裝出十分厭惡這個孩子的樣子,因爲他的不管不問,因爲他的不上心,那些原本想結果孩子性命的人也都放鬆了警惕。孩子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將孩子遣送到了邊關,那些人也終於放下心來,再不把那孩子放在心上。其實孩子不知道,他的父親在暗中設了多少人保護他,每一次的危險,他的父親都知道,卻又欣慰的旁觀着,因爲人只有不斷經歷磨難才能的變強大,他需要一個強大的人來接替他的王位。而孩子卻始終不明白,孩子恨着他的父親,深入骨髓的恨着,孩子想親手結果掉這個父親。可是孩子不知道,他自始至終都生活在愛中,他卻選擇用仇恨武裝自己,用最鋒利的鎧甲逼死了父親!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愛他的人了!”
君陵一直安靜的聽着,只是雙拳卻越握越緊。
中原爲什麼以紫色爲尊?湟中城的花園裡爲什麼種滿了荷花?爲什麼是“陵”?爲什麼風雪路上那個舉刀準備殺他的侍衛突然刀口一偏摔倒在地?爲什麼他最後選擇喝下那杯毒酒?
溫暖的燈光和深沉的夜色將房間分成了兩部分,也將君陵難以言喻的臉龐分成了兩邊,一般是光亮的,一半是陰暗的。他走了出去,一臉茫然的看着天空中晦暗不明的月色,就像是一隻受傷需要母親舔舐的小獸。
疏葉道:“君上?”
君陵恍若未聞,只是呆滯的移動着步子。一瞬後,快速的跑了起來,衝進了不知前路的夜色中。
夜已深,寒夏早已睡下。恍惚間聽見門響,趕緊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夜色中,只見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
寒夏道:“君陵?是你嗎?”
來人不語,只是抱住了寒夏。
寒夏感覺到君陵的肩膀正在輕輕的抖動,像是在哭泣,又不像,只覺得他現在把身上所有的硬殼都剝掉,就像是刺蝟把身上保護防禦的刺全都拔掉,只剩下一個易碎脆弱、輕輕一碰就會疼痛的身心。寒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輕輕的拍着他的背,要把那些不安和恐懼驅趕走。
“沒事的,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寒夏嘴裡輕輕哼着歌,有些她連什麼詞都記不得,只是隨便的哼着。輕拍着君陵,幫他舔舐他的傷口。
當清晨的眼光第一縷陽光照進來,寒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靠在那睡了一夜,而君陵依舊趴在牀頭,像是一個冬日裡貪戀巢穴溫暖的小獸,遲遲賴着不肯起來。
寒夏輕輕一動,君陵就醒了。
寒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你醒了!我昨天犯規了,我要起來給你做早飯吃。”拍了拍牀,“你肯定沒睡好,你再睡一會,等我做好飯來叫你。”
君陵點頭道:“好。”
寒夏每頓都親自下廚做飯。給君陵說菜餚的做法,一道簡單的湯羹就能嘰嘰喳喳的說上好久。給君陵講她遇見的各種各樣的趣事。給君陵講笑話,很誇張的大笑表演。
寒夏道:“看到了吧!我上次只不過一天沒有講話,今天就能把前三天講的話全都重複一遍,是不是很可怕?”
君陵看着她,臉色好了很多。
晚上,君陵在書房召集大臣議事,寒夏做了一道點心等着他回來吃。看他很晚都沒有過來,就悄悄的溜了去。
寒夏從偏殿繞進去,然後藏到了大廳的帷幔旁,剛好能看到君陵的背影。下屬稟報事情的聲音傳了過來——
“君上,局勢已穩,是時候立後選妃了,也好安定人心。”
君陵端坐在那,沒有說話。
另一位大臣道:“君上與公輸家的小姐早有婚約,此舉無疑鞏固了與嶺南的結盟,百利而無一害啊!”
君陵很厭煩的擺了擺手,道:“這件事稍後再議,還有別的事嗎?”
“君上,我們已經將粟翎王的餘孽清掃乾淨,還抓到了他的嫡子粟翎千璠,君上看怎麼處理的好?”
君陵道:“張學士覺得怎麼處理?”
“臣下以爲,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斬草除根。如果一時心軟,怕是要後患無窮啊!”
前面的內容寒夏根本無心聽,聽到千璠時,寒夏躲在後面,深出了一口氣,手緊緊的抓着帷幔,有些緊張的等着君陵的回答。
只聽君陵輕輕咳嗽了一聲,對下面的幾人說道:“今日天色已晚,各位暫且先回去,稍後再議吧!”
“是,臣下告退。”
君陵已猜到是寒夏,可是真的看到是她,還是很開心,看着她手裡端着的糕點,心下一暖,道:“阿夏,你怎麼來了?”
寒夏盯着君陵,道:“你會怎麼處置千璠?”
這是中原的政事,君陵本不欲告訴寒夏,不是擔心她泄露,而是不想告訴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看寒夏緊張認真的神色,君陵問道:“你怎麼知道千璠的?”
“千璠救過我。”
君陵想起自己,他不過無意救了寒夏,還是本着好奇利用的心態,結果寒夏不僅輕易原諒了他做的任何事,甘願爲自己出生入死,還將人人爭搶的《夢玄機簡》給了他。即便整日被人追殺,九死一生,也不願泄露東西在他那。千璠也救了她,那會怎樣呢?
寒夏看君陵不說話,急忙道:“阿陵,千璠他只是個孩子,不會怎樣的!”
君陵道:“我不會殺他。”
“不會殺他。”寒夏想到了容成王后的樣子,酒神節的夜宴上,王后儀態萬千,雍容華貴。可如今,連最下等的宮人都不如。那樣的活着,只會比死了更痛苦。千璠還只是個孩子,腿腳又不好,那些宮人又會怎樣欺辱他?
寒夏道:“阿陵,我要見千璠。”
君陵猶豫了一瞬,看着寒夏堅定的神色,點頭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寒夏出了一口氣,臉上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就知道你不會拒絕我,還害得我白白緊張!”寒夏將手中的糕點遞給君陵,道:“這是我專門給你做的,多謝。”
君陵接過糕點,心道:我怎麼會捨得拒絕你!
地牢裡的燈光很昏暗,越發顯得幽暗的地牢死氣沉沉。靜的嚇人,沒有一點生機。
聽見腳步聲,聽見門鎖響動的聲音,地牢裡呆坐的人也沒有任何看一眼的慾望。依舊坐在角落裡,將整個身體蜷縮進黑暗中。
“千璠!”
還有人會這樣叫自己的名字?千璠猛然回頭,在黑暗中看到一張關切的臉。出聲道:“寒夏,你怎麼在這?”
不過數月不見,小人兒臉上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寒夏看他安然無恙,放下心來,說道:“千璠,我來接你。”
千璠多日沒有表情的臉龐在看見寒夏的那一瞬突然有了生機,可是等他看到寒夏身後站的那人時,頓時變成了一頭髮怒的小豹子,猛地推開寒夏,怒吼道:“滾!你給我滾!你和他是一夥的,是不是?滾!”
猝不及防間,寒夏被推的一個踉蹌,君陵趕緊扶住她。寒夏蹲下身子,道:“千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千璠壓根聽不進她在說什麼,只是一個勁的推着她,說着讓她滾!
君陵拉過寒夏,道:“我們先走吧,下次再來。”
寒夏無奈,只得離開。
寒夏躺在船上看書,很長時間一頁也沒翻。
結綠一把搶過書,道:“看不進去就別看了,睡覺吧!”
寒夏問結綠道:“阿陵登位,粟翎王一族怎麼樣了?”
結綠道:“我不知道,你趕緊睡吧!”
寒夏道:“好姐姐,求你告訴我吧!你明日想吃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
結綠很乾脆的說道:“那也得有命吃才行!要是讓君上知道了,我的腦袋非搬家不可!”
寒夏央求道:“我保證不讓阿陵知道,我只是自己好奇問一問的,誰都不會知道的!”
結綠被磨得沒有辦法,說道:“要是君上怪罪下來,你可得幫我!”
寒夏狂點頭,許諾道:“我絕對不會讓他動你一個汗毛!”
結綠悄聲道:“三世家壓根就不看好君上,也根本沒想過君上會登位,他們一直支持七殿下,並且從始至終都在欺壓君上。君上登位後,將這三族滿門抄斬,三世家所代表的勢力全被連根拔起!力扶持赫哲家。我還聽說,君上要娶赫哲家的小姐呢!”
這些事情和寒夏無關,寒夏並不想做什麼評論。提到赫哲家,寒夏突然想起一個人,問道:“君聿呢?”
結綠道:“君上對這個弟弟還算不錯,目前六殿下還在湟中城,應該不日就要去封地了吧!不過七殿下就不知道了,我們上次不是見到容成王后了,容成王后都成了那個樣子,七殿下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
雖然結綠口中的君陵和寒夏眼中的阿陵完全不一樣,可寒夏並不想去斥責什麼,那是這裡的生存法則。如果今日上位的是別人,阿陵的下場只會比這更慘。只要阿陵面對她時,依舊是那個樣子就行了!但是千璠,她也是一定要救下的。她做不到拋棄那些曾經給予過她溫暖的人。
夜色已濃,君陵來看寒夏。
今日朝會時,衆臣一直在說關於立後立妃的事,那些曾經出過力的家族需要安心。君陵站在鮮花怒放的小徑旁,望着昏暗無一物的天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夏日的晚上最是舒服,寒夏洗過澡之後,就走了出來。剛踏出們,就看到似錦繁花旁站着一個蕭索孤獨的身影。
寒夏的眼睛被刺痛,她突然想起在郊外的那個小院,阿陵站在一樹如火紅楓下,如一根沒有生機、無所依託的枯木。他不是已經施展自己的抱負,得到想要的了嗎?
寒夏不忍再看,邊跑邊大聲叫道:“阿陵!”
君陵轉身,看見一個如花般的笑顏正朝着自己跑來,眉宇間染上了溫暖,還是那樣靜靜地站着,卻不再蕭索孤獨,而是如圭如璧的清潤君子,如山似水,令人見之舒然。這一刻,君陵決定了,他要這張歡顏,別的事就用別的辦法去解決。
寒夏不滿的大叫道:“你一個人站在這幹嘛?”
君陵看向寒夏,少女的頭髮剛洗過,還有些溼,帶着木槿的清香。君陵想起那個小院,溫暖的秋日下午,少女幫他洗頭,他幫少女洗頭。
寒夏的手在君陵眼前晃了晃,道:“你傻了啊?在想什麼?我正要去找你呢!”
君陵道:“找我做什麼?”
寒夏正了正神色,堅定的眼神中透出一絲不安,道:“還是因爲千璠的事,我知道這是中原的政事,與我無關。可是千璠救過我,是我的朋友,我想厚着臉皮求求你,能不能將千璠交給我?”怕君陵不答應,寒夏慌忙補充:“我向你保證,如果他日千璠有心作亂,或者作出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我會替你殺了他!”
要是在以前,寒夏作爲一個普通凡人,可能會覺得君陵太過心狠手辣,可是寒夏去過海底,見過鯨魚和鯊魚之間的鬥爭,明白閻羅手段其實是維護一個安定統治的必須。那是必然,是身處他那個位置必須要採取的手段。如果今日上位的是別人,君陵的下場恐怕更慘。可寒夏還是自私了,千璠救過她,她不能看着千璠受苦而無動於衷,但也不想使阿陵爲難,所以作出了那樣一個保證。
聽到最後,君陵笑了起來,打趣道:“看來我還是比較重要一點,是嗎?”
寒夏轉了轉眼珠子,心道,主要是現在有求於你!嘴上還是甜甜的說道:“是啊!那你是答應了?”
君陵道:“我永遠不會拒絕你。”
估計是誰聽見這樣的話都會開心吧!寒夏咯咯的笑起來。
夜風吹過,天上的雲團突然散開了,露出半璧月亮來。
寒夏打了個哈欠,本來想說我回去睡了,眼前突然浮現阿陵蕭索孤獨的身影,轉身看着他道:“阿陵,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想讓你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作爲你的好哥們、好朋友,我永遠都會幫助你,支持你。你現在可是中原的君上,我還等着抱大腿呢!你不要老是不開心,你和我在一起這麼久,怎麼都沒感染到你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估計過些天就會離開。但是沒有我這個話嘮在身邊,你也要開心。”
君陵凝視着寒夏,說道:“阿夏,你有事情要辦,事情辦完之後,你願意留下來嗎?”
寒夏笑道:“我可是很講義氣的人,只要下次我路過中原,我一定回來看你。”
君陵目光灼灼的盯着寒夏,一字一頓的說道:“我說的是留下來,永遠留在我身邊,做我的王后!”
寒夏震驚看着君陵,要是現在還不明白,那就真是傻子了。好一會,寒夏乾笑起來,道:“開什麼玩笑!”
在君陵的灼灼目光中,寒夏本能的有些害怕。就轉過身子徑直向屋子走去。
君陵伸手拽住寒夏的胳膊,一把轉過她的身子,兩隻手很大力的抓着她的肩膀,逼視着她說道:“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你留下來,做我的王后。”
寒夏覺得很好笑,但又笑不出來,咧了咧嘴,道:“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等蘇弋軒來接我,我就離開。”
“爲什麼?”
“我——”寒夏支支吾吾的說不話來。
“爲什麼?”
“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是蘇弋軒。”寒夏的語氣很堅定,直視着君陵。
君陵的手突然很大力,眼睛裡的怒火像是要噴出來一樣。
寒夏只覺得肩膀快要被捏碎似的,掙扎了一下,君陵的手卻絲毫不放鬆。寒夏吃痛,道:“你快放開我!”
君陵慢慢的鬆開手,眉宇間的痛苦像是巍巍高山,慢慢的移開目光,背過身子。
寒夏張了張嘴,但覺得說什麼都是廢話。空氣陰沉沉的,天上什麼都沒有了,黑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寒夏擡頭看了看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天空。一瞬後,轉身離開。
聽見寒夏漸行漸遠的腳步,君陵還是沒能忍住,回身看着寒夏離去的背影,餘珣的話跳入君陵的腦海: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愛你了!
以前,他總是告訴自己,沒事的,以後會好的。等自己強大起來,一切都會好的,可以不再受別人欺負,可以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殊不知,到最後,卻連她的衣角也抓不到!他知道自己慢了一步!
寒夏躺在牀上,只覺得荒唐可笑。這麼一弄,下次見面可怎麼辦?寒夏一頭黑線,把冰塊臉罵了一頓,只盼望着蘇弋軒能趕快來接她。蘇弋軒是不是出什麼事?怎麼去了那麼久?
寒夏越想越睡不着,在牀上翻來覆去,三分是面對君陵的尷尬,七分是對蘇弋軒的擔心。寒夏決定,等處理好千璠的事,她就離開。
次日,寒夏起了個大早,去牢房看千璠。
君聿來向君陵辭行,他將要啓程去新封地涇源城,也就是以前君陵的封地。
君聿還是一副肆虐紅塵的樣子,帶着幾分世家大族標配的紈絝浪蕩氣,好像對他來說,在湟中城和在涇源城沒什麼不一樣,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作樂。
君陵坐在上位,細細看着呈上來的文書。
君聿跪在下方,恭謹有禮的笑掛在臉上,靜等着君上的回覆。
好一會,君陵的視線才從文書上移開,看向跪在下方的六弟。君聿任由他打量。君陵終於擡手,將印鑑蓋了上去。
君陵從座位上走下去,親手將文書交給了君聿。他想起小時候,君聿是父親最喜歡的兒子,而他卻是父親最厭惡的兒子,宮人也都拜高踩低,總是變了法的欺侮他。
有一次,出着很大的太陽,他卻在那裡灑掃庭院。這本是宮人們的活,但宮人們都去乘涼去了。他默默的掃着,汗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乍一看倒像是淚水。他在心裡冷笑,淚水,自己纔不會流眼淚!這時,有一個小孩走過來,遞給他一碗冰玉瓜。
他漠然的避開,壓根沒有接過的念頭,甚至也不願看那
小孩一眼。可還是小孩卻是好脾氣,一再的軟語求他。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話,他面上沒有表情,心裡卻有些開心。最後,他耐不住小孩的好語相求,就接過了玉瓜。兩個人一起在廊下吃東西,玉瓜又冰又甜,那是他那麼多年來唯一感受到的一點甜味。
君陵扶君聿起來,道:“六弟,我們出去走走吧!”
君聿道:“好啊!”
兩人來到一個湖心小亭,此時正是夏季,一湖的荷花開得正好,夏日的熱氣也在荷香和湖風中變得清涼。
石桌上有酒,兩兄弟也不說話,一杯一杯的喝着。
君聿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端着酒杯,好像兩人真在喝酒賞荷一樣。
君陵仰頭灌下手中的酒,道:“爲什麼?”
君聿不解,道:“什麼爲什麼?君上在說什麼?”
君陵也不再掩飾,遂大方的說道:“你是父王最喜歡的兒子,也是王位最有可能的繼承人,你爲什麼不爭不搶?在局勢還未明瞭的情況下,就坦言不會和我搶王位!”
君聿道:“這麼多年了,君上還不瞭解我嗎?典型的紈絝子弟,日日沉溺於聲色犬馬,這樣的人怎麼能夠堪當大任?我這人缺點很多,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雖不是一個好兒子,但也不想看着中原陷入危險,君家的東西被別人搶走。就算我費盡心力登了位,看似什麼都有了,實則卻丟了自由。反正君上依舊許諾我一生富貴,我也好繼續做我的閒人,自由自在的尋樂子去!”
君聿的話看似隨意,但也句句在理,君陵也能從中聽出真意來,可是他心中還是有三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確定。雖然他的心早已冷酷多疑,但對這個弟弟還是有感情的。
正是因爲這份多年相處的瞭解,他更清楚,君聿根本不是衆人看見的那樣,君聿和他一樣,在用一個堅硬的殼子包裹自己。君聿用的是放浪形骸,他用的是懦弱無能。
君陵給君聿斟了一杯酒,道:“現在我們不是君上和臣下,是五哥和六弟。六弟,我想知道爲什麼?”
君聿的神色滯了一瞬,道:“五哥真的想知道嗎?人們總是憑藉未知的想象將真相預想的很醜陋,並且已經做好了接受的準備。等真的知道後,反而很平靜。但是有的真相卻總是出人意料,明明不醜陋,卻更加讓人痛苦!”
君陵沒有一絲猶豫的說道:“我要知道!”不管真相如何,也不管知道後要承擔什麼,君陵向來認爲,哪怕在光明中面對千軍萬馬,也總要比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不知哪裡有暗箭來的好。
君聿道:“那是因爲,我一早就知道父王心中屬意的人是你。多早呢?也許是從我小時候就知道了。在所有人眼裡,都說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兒子,因此,容成王后以及三世家的人將我視作眼中釘,認爲我會威脅到三世家所選出來的繼承人。從小到大,我雖然被保護的很好,但下毒暗殺刺殺之事層出不窮。我當時並不當回事,我想着反正有父王保護我。因爲我總是得到最豐厚的賞賜,住最尊貴的宮殿,即便犯了錯誤,也不會得到懲罰。我覺得父王對我很好,衆人也這麼覺得。可我漸漸地發現,根本不是那回事!父王會摸着我的頭,嘴裡叫陵兒。父王看起來是在陪着我,可我每次總要叫他好多聲他才能聽見。我從來沒在他的眼裡看見過我。他看着我,明顯是在看另一個人。六哥,你可明白?”
君陵握着酒杯,指節由於用力而泛白,滲着絲絲寒意。
君聿繼續說道:“我很好奇父王口中的陵兒是誰?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爲何父王那麼喜歡他呢?所以我就跑去找你了。看見你的時候我很失望,僕人跟我說,說你也是個王子,可你看起來連低等的雜役也不如!我穿着錦衣玉袍,吃着玉盤珍饈,可是在父王的眼裡,我竟比不上這麼個雜役!我不解,發脾氣去找父王理論,父王從來沒有懲罰過我,但那一次重重的懲罰了我!我心裡有一點明白,但又不十分明白。我決定經常去找你,看看你到底哪裡好!父王知道我去找你之後,很開心,是真正的開心,他說讓我多多去找你,那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的確和我其他的玩伴不同,真的很讓我好奇。我每次回去之後,只要一說起和你有關的事情,父王總是特別開心的聽着。你十二歲那年,三世家聯手逼迫父王送我道封地歷練,可是父王卻派了你去。我當時很感激哥哥,也感激父王。父王摸着我的腦袋,我聽見他說,陵兒,等你回來,爹把一切都給你!我才明白,我存在的意義全都是爲了你。你危險時,用我把那些暗箭引過來。你不在時,我就充當你的替身。父王清楚,一個人只有經過磨練才能強大,一國之君又豈是好當,所以將你派到了危機重重的涇源。六哥,這個原因可還滿意?”
君聿的聲音一直很平靜,嘴角帶着一貫不羈的笑,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還在是笑君陵!
這件事對於君聿來說,是心中的一根刺,可是這麼多年,再尖銳的刺也被磨平了。以他的性子,也許會在乎,但已不會再介懷!但對於君陵來說,自從他聽了餘珣的敘述之後,已經對父親心懷歉意。但藏麟王對他最後的這一分好,根本抵不了他這麼多年所吃得苦。不管他有沒有心,傳位給他都是必然。
可是這一刻,他只覺得一聲悶雷在頭頂炸開,幾乎讓他不能思考。他逼死了這世上最愛他的人,冷眼看着他死去!可是父親眼裡沒有怨,也沒有恨,反而在欣賞着他的冷酷無情!
君陵只覺得腦子裡空蕩蕩的,餘珣的那句話突然跳出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愛你了!
君陵想起了他的阿夏,上一次孤獨無依時,可以踉蹌着跑去找她,只是這一次,恐怕再不能了!他突然很恨他的父親,如果當初,父親對他好一點,給他一點溫暖,那麼他的這顆心是不是就不會被黑暗碾碎?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冷酷無情,多疑自私?嘗情還債,他太貪心了,阿夏早已不欠他任何!
阿夏在湟中城被人欺負,自己再不濟也是王子,明明可以相幫,可是擔心露出馬腳,他放棄了!阿夏被吸血鬼抓走時,他明明可以調動自己的勢力去營救,可是他害怕暴露,他放棄了!阿夏被整個焉支大陸追殺,性命堪憂時,他擔心多年來的部署功虧一簣,他放棄了!
餘珣說的很對,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愛他如生命,視他如珍寶了!
君聿給君陵和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六哥,過去的事情我們已無法再改變什麼。山高水長,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着一飲而盡。
君陵痛苦的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君臨天下的王者威勢。也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此杯飲過,再無五哥六弟,只有君上和臣子。
寒夏和千璠達成協議,抱着千璠走出地牢。
夏日的陽光很燦爛,從地牢出來,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有些刺痛。可是,依舊覺得這陽光照在身上很好。有錢的人不在乎錢,沒有餓過肚子的人不知道糧食的不易,只有體會過黑暗,纔會知道光明的可貴。
一輛馬車駛過來,停在兩人的身邊。
馬車簾子掀開,君聿走了出來,從寒夏手中接過千璠。
寒夏信誓旦旦的說自己要安置千璠,但是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一個合適的地方。自己是一條小魚,沒有自己的洞穴,怎麼安置別人?無奈之下,只得頂着尷尬和厚臉皮去向君陵求助。
君陵很開心寒夏能來向他求助,想了一瞬,說道:“六弟的封地挨着東境,多水,是個很美麗的地方。他馬上就要去那上任,讓千璠跟着他吧!”
寒夏想起君聿教自己騎馬時的溫柔樣子,想起他看着吸血鬼和自己搏殺的冷酷,模樣,又想起他上次在自己胳膊上刮掉的那幾刀肉。這些人平時看起來比誰都細緻溫柔,無微不至,但一旦觸碰到自己的利益,只會比誰都心狠手辣。寒夏看不透君聿,也不想看透他。可是,這樣一個人,她能放心將千璠交給他嗎?自己不確定的事,那就問問別人吧!
寒夏問道:“阿陵,你相信君聿會照顧好千璠嗎?”
“相信。”
寒夏妥協,道:“那我也相信。不過你得給我一個承諾,日後要是千璠有什麼事,我就來找你問罪。”
君陵道:“我向你承諾,千璠不會有事。”
寒夏放下心來,向君陵抱了抱拳,道:“多謝。”
君陵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道:“你不用說那個字!”
寒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笑嘻嘻的撓頭,然後一溜煙的跑了!
今日,寒夏來接千璠,然後把千璠交給君聿。
寒夏看着君聿,明知道也看不出什麼,不過讓自己心安一點。
君聿也笑看着她,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寒夏道:“君聿,照顧好千璠。”
君聿用一貫很賤的語氣說道:“要是沒有會怎樣?”
寒夏很認真的說道:“那我必去硯北城找你。”
“好啊!恭候大駕!”
寒夏怎麼感覺像是被他帶到溝裡了!寒夏捏了捏千璠的臉,道:“小烏龜,聽說硯北城是個美麗的地方,你好好在那呆着,姐姐得空便去看你。”
千璠認真的說道:“什麼時候?”
寒夏想了想,道:“姐姐要去找一個很重要的人,等找到他,我就去看你。”
“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