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安置



昏暗的房間,裡面沒有點燈,只有外面的燈光通過窗戶滲進來一些,照着房間裡飛舞的帷幔,越發顯得詭異滲人。

君陵站在房屋中間,面色陰沉,眉頭緊皺着。

疏葉將燈點上,燈光在房間裡蔓延,房間亮堂起來,但還是驅散不掉那份徹骨的陰寒。“君上,他在那邊。”

一個光亮永遠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裡斜倚着一個人。君陵擡腳走了過去。道:“餘珣,你要見本王做什麼?”

餘珣聽到腳步聲,將臉上的頭髮撥了撥,露出一張蒼老的臉龐。道:“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情應該要讓君上知道。”

“什麼事?”

餘珣看着旁邊的疏葉,不言語。

君陵道:“退下。”

疏葉道:“君上,這——”

“退下。”

“是。”疏葉掩好門,退了出去。

餘珣道:“君上可還記得自己的生身母親?”

“你想說什麼?”

餘珣舒了一口氣,道:“我想給君上講個故事聽,這個故事如今就剩我一個人知道了,要是再不說,唉……那可真是一個久遠又漫長的故事!多年以前,當君上不是君上,也不是什麼藏麟王時,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鐵匠,一個臉龐黝黑,身強體壯的棒小夥。幫着鄰里打一些農具,偶爾還會打一些他自己喜歡的刀劍,有一次他河裡提水,碰見一個穿紫衫的女子,女子坐在小舟上,懷裡抱滿了荷花,一邊唱着西洲曲,一邊摘蓮蓬。看見有男子在目不轉睛的看着她,也不生氣,笑盈盈的道:傻大個,看什麼看!”然後拋給他一個蓮蓬。“嚐嚐看,很好吃的!”他笑,笑自己,也笑姑娘,人家姑娘都不臉紅,他一個大男人反而害臊了。他知道這個姑娘名叫靜姝。後來世道不太平,君上自也滿懷雄心壯志,一路攻城略地,沒想到竟小有成就。靜姝一直陪在她身邊。可是他的軍隊不夠強大,士兵不夠強壯,馬匹不夠多。他沒有辦法,只能向別人求助。後來當所有的勢力都被他甩在身後,他發現自己可以稱王據城時,他也發現自己在慢慢的失去靜姝。以前他藉助的那些東西,欠的那些帳,現在要一點點的還回去。他不能立靜姝爲自己的王后,他要給靜姝名分,靜姝也不願意要。靜姝說只要他心裡有就行。後來靜姝有了孩子,他激動的一晚上沒睡着。靜姝說,要好好的將他們的孩子撫養成人,但是不能讓他染上富貴人家的壞毛病,要好好的磨練他,是他成爲和他父親一樣堅強的人。宮裡的女人們變着法子的害靜姝,防不勝防。當時局勢未穩,他不得不依靠三世家,不得不示弱,不能保護靜姝,眼睜睜的看着她死去,甚至連他們的孩子也很危險。他沒有辦法,只能裝出十分厭惡這個孩子的樣子,因爲他的不管不問,因爲他的不上心,那些原本想結果孩子性命的人也都放鬆了警惕。孩子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將孩子遣送到了邊關,那些人也終於放下心來,再不把那孩子放在心上。其實孩子不知道,他的父親在暗中設了多少人保護他,每一次的危險,他的父親都知道,卻又欣慰的旁觀着,因爲人只有不斷經歷磨難才能的變強大,他需要一個強大的人來接替他的王位。而孩子卻始終不明白,孩子恨着他的父親,深入骨髓的恨着,孩子想親手結果掉這個父親。可是孩子不知道,他自始至終都生活在愛中,他卻選擇用仇恨武裝自己,用最鋒利的鎧甲逼死了父親!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愛他的人了!”

君陵一直安靜的聽着,只是雙拳卻越握越緊。

中原爲什麼以紫色爲尊?湟中城的花園裡爲什麼種滿了荷花?爲什麼是“陵”?爲什麼風雪路上那個舉刀準備殺他的侍衛突然刀口一偏摔倒在地?爲什麼他最後選擇喝下那杯毒酒?

溫暖的燈光和深沉的夜色將房間分成了兩部分,也將君陵難以言喻的臉龐分成了兩邊,一般是光亮的,一半是陰暗的。他走了出去,一臉茫然的看着天空中晦暗不明的月色,就像是一隻受傷需要母親舔舐的小獸。

疏葉道:“君上?”

君陵恍若未聞,只是呆滯的移動着步子。一瞬後,快速的跑了起來,衝進了不知前路的夜色中。

夜已深,寒夏早已睡下。恍惚間聽見門響,趕緊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夜色中,只見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

寒夏道:“君陵?是你嗎?”

來人不語,只是抱住了寒夏。

寒夏感覺到君陵的肩膀正在輕輕的抖動,像是在哭泣,又不像,只覺得他現在把身上所有的硬殼都剝掉,就像是刺蝟把身上保護防禦的刺全都拔掉,只剩下一個易碎脆弱、輕輕一碰就會疼痛的身心。寒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輕輕的拍着他的背,要把那些不安和恐懼驅趕走。

“沒事的,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寒夏嘴裡輕輕哼着歌,有些她連什麼詞都記不得,只是隨便的哼着。輕拍着君陵,幫他舔舐他的傷口。

當清晨的眼光第一縷陽光照進來,寒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靠在那睡了一夜,而君陵依舊趴在牀頭,像是一個冬日裡貪戀巢穴溫暖的小獸,遲遲賴着不肯起來。

寒夏輕輕一動,君陵就醒了。

寒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你醒了!我昨天犯規了,我要起來給你做早飯吃。”拍了拍牀,“你肯定沒睡好,你再睡一會,等我做好飯來叫你。”

君陵點頭道:“好。”

寒夏每頓都親自下廚做飯。給君陵說菜餚的做法,一道簡單的湯羹就能嘰嘰喳喳的說上好久。給君陵講她遇見的各種各樣的趣事。給君陵講笑話,很誇張的大笑表演。

寒夏道:“看到了吧!我上次只不過一天沒有講話,今天就能把前三天講的話全都重複一遍,是不是很可怕?”

君陵看着她,臉色好了很多。

晚上,君陵在書房召集大臣議事,寒夏做了一道點心等着他回來吃。看他很晚都沒有過來,就悄悄的溜了去。

寒夏從偏殿繞進去,然後藏到了大廳的帷幔旁,剛好能看到君陵的背影。下屬稟報事情的聲音傳了過來——

“君上,局勢已穩,是時候立後選妃了,也好安定人心。”

君陵端坐在那,沒有說話。

另一位大臣道:“君上與公輸家的小姐早有婚約,此舉無疑鞏固了與嶺南的結盟,百利而無一害啊!”

君陵很厭煩的擺了擺手,道:“這件事稍後再議,還有別的事嗎?”

“君上,我們已經將粟翎王的餘孽清掃乾淨,還抓到了他的嫡子粟翎千璠,君上看怎麼處理的好?”

君陵道:“張學士覺得怎麼處理?”

“臣下以爲,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斬草除根。如果一時心軟,怕是要後患無窮啊!”

前面的內容寒夏根本無心聽,聽到千璠時,寒夏躲在後面,深出了一口氣,手緊緊的抓着帷幔,有些緊張的等着君陵的回答。

只聽君陵輕輕咳嗽了一聲,對下面的幾人說道:“今日天色已晚,各位暫且先回去,稍後再議吧!”

“是,臣下告退。”

君陵已猜到是寒夏,可是真的看到是她,還是很開心,看着她手裡端着的糕點,心下一暖,道:“阿夏,你怎麼來了?”

寒夏盯着君陵,道:“你會怎麼處置千璠?”

這是中原的政事,君陵本不欲告訴寒夏,不是擔心她泄露,而是不想告訴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看寒夏緊張認真的神色,君陵問道:“你怎麼知道千璠的?”

“千璠救過我。”

君陵想起自己,他不過無意救了寒夏,還是本着好奇利用的心態,結果寒夏不僅輕易原諒了他做的任何事,甘願爲自己出生入死,還將人人爭搶的《夢玄機簡》給了他。即便整日被人追殺,九死一生,也不願泄露東西在他那。千璠也救了她,那會怎樣呢?

寒夏看君陵不說話,急忙道:“阿陵,千璠他只是個孩子,不會怎樣的!”

君陵道:“我不會殺他。”

“不會殺他。”寒夏想到了容成王后的樣子,酒神節的夜宴上,王后儀態萬千,雍容華貴。可如今,連最下等的宮人都不如。那樣的活着,只會比死了更痛苦。千璠還只是個孩子,腿腳又不好,那些宮人又會怎樣欺辱他?

寒夏道:“阿陵,我要見千璠。”

君陵猶豫了一瞬,看着寒夏堅定的神色,點頭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寒夏出了一口氣,臉上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就知道你不會拒絕我,還害得我白白緊張!”寒夏將手中的糕點遞給君陵,道:“這是我專門給你做的,多謝。”

君陵接過糕點,心道:我怎麼會捨得拒絕你!

地牢裡的燈光很昏暗,越發顯得幽暗的地牢死氣沉沉。靜的嚇人,沒有一點生機。

聽見腳步聲,聽見門鎖響動的聲音,地牢裡呆坐的人也沒有任何看一眼的慾望。依舊坐在角落裡,將整個身體蜷縮進黑暗中。

“千璠!”

還有人會這樣叫自己的名字?千璠猛然回頭,在黑暗中看到一張關切的臉。出聲道:“寒夏,你怎麼在這?”

不過數月不見,小人兒臉上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寒夏看他安然無恙,放下心來,說道:“千璠,我來接你。”

千璠多日沒有表情的臉龐在看見寒夏的那一瞬突然有了生機,可是等他看到寒夏身後站的那人時,頓時變成了一頭髮怒的小豹子,猛地推開寒夏,怒吼道:“滾!你給我滾!你和他是一夥的,是不是?滾!”

猝不及防間,寒夏被推的一個踉蹌,君陵趕緊扶住她。寒夏蹲下身子,道:“千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千璠壓根聽不進她在說什麼,只是一個勁的推着她,說着讓她滾!

君陵拉過寒夏,道:“我們先走吧,下次再來。”

寒夏無奈,只得離開。

寒夏躺在船上看書,很長時間一頁也沒翻。

結綠一把搶過書,道:“看不進去就別看了,睡覺吧!”

寒夏問結綠道:“阿陵登位,粟翎王一族怎麼樣了?”

結綠道:“我不知道,你趕緊睡吧!”

寒夏道:“好姐姐,求你告訴我吧!你明日想吃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

結綠很乾脆的說道:“那也得有命吃才行!要是讓君上知道了,我的腦袋非搬家不可!”

寒夏央求道:“我保證不讓阿陵知道,我只是自己好奇問一問的,誰都不會知道的!”

結綠被磨得沒有辦法,說道:“要是君上怪罪下來,你可得幫我!”

寒夏狂點頭,許諾道:“我絕對不會讓他動你一個汗毛!”

結綠悄聲道:“三世家壓根就不看好君上,也根本沒想過君上會登位,他們一直支持七殿下,並且從始至終都在欺壓君上。君上登位後,將這三族滿門抄斬,三世家所代表的勢力全被連根拔起!力扶持赫哲家。我還聽說,君上要娶赫哲家的小姐呢!”

這些事情和寒夏無關,寒夏並不想做什麼評論。提到赫哲家,寒夏突然想起一個人,問道:“君聿呢?”

結綠道:“君上對這個弟弟還算不錯,目前六殿下還在湟中城,應該不日就要去封地了吧!不過七殿下就不知道了,我們上次不是見到容成王后了,容成王后都成了那個樣子,七殿下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

雖然結綠口中的君陵和寒夏眼中的阿陵完全不一樣,可寒夏並不想去斥責什麼,那是這裡的生存法則。如果今日上位的是別人,阿陵的下場只會比這更慘。只要阿陵面對她時,依舊是那個樣子就行了!但是千璠,她也是一定要救下的。她做不到拋棄那些曾經給予過她溫暖的人。

夜色已濃,君陵來看寒夏。

今日朝會時,衆臣一直在說關於立後立妃的事,那些曾經出過力的家族需要安心。君陵站在鮮花怒放的小徑旁,望着昏暗無一物的天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夏日的晚上最是舒服,寒夏洗過澡之後,就走了出來。剛踏出們,就看到似錦繁花旁站着一個蕭索孤獨的身影。

寒夏的眼睛被刺痛,她突然想起在郊外的那個小院,阿陵站在一樹如火紅楓下,如一根沒有生機、無所依託的枯木。他不是已經施展自己的抱負,得到想要的了嗎?

寒夏不忍再看,邊跑邊大聲叫道:“阿陵!”

君陵轉身,看見一個如花般的笑顏正朝着自己跑來,眉宇間染上了溫暖,還是那樣靜靜地站着,卻不再蕭索孤獨,而是如圭如璧的清潤君子,如山似水,令人見之舒然。這一刻,君陵決定了,他要這張歡顏,別的事就用別的辦法去解決。

寒夏不滿的大叫道:“你一個人站在這幹嘛?”

君陵看向寒夏,少女的頭髮剛洗過,還有些溼,帶着木槿的清香。君陵想起那個小院,溫暖的秋日下午,少女幫他洗頭,他幫少女洗頭。

寒夏的手在君陵眼前晃了晃,道:“你傻了啊?在想什麼?我正要去找你呢!”

君陵道:“找我做什麼?”

寒夏正了正神色,堅定的眼神中透出一絲不安,道:“還是因爲千璠的事,我知道這是中原的政事,與我無關。可是千璠救過我,是我的朋友,我想厚着臉皮求求你,能不能將千璠交給我?”怕君陵不答應,寒夏慌忙補充:“我向你保證,如果他日千璠有心作亂,或者作出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我會替你殺了他!”

要是在以前,寒夏作爲一個普通凡人,可能會覺得君陵太過心狠手辣,可是寒夏去過海底,見過鯨魚和鯊魚之間的鬥爭,明白閻羅手段其實是維護一個安定統治的必須。那是必然,是身處他那個位置必須要採取的手段。如果今日上位的是別人,君陵的下場恐怕更慘。可寒夏還是自私了,千璠救過她,她不能看着千璠受苦而無動於衷,但也不想使阿陵爲難,所以作出了那樣一個保證。

聽到最後,君陵笑了起來,打趣道:“看來我還是比較重要一點,是嗎?”

寒夏轉了轉眼珠子,心道,主要是現在有求於你!嘴上還是甜甜的說道:“是啊!那你是答應了?”

君陵道:“我永遠不會拒絕你。”

估計是誰聽見這樣的話都會開心吧!寒夏咯咯的笑起來。

夜風吹過,天上的雲團突然散開了,露出半璧月亮來。

寒夏打了個哈欠,本來想說我回去睡了,眼前突然浮現阿陵蕭索孤獨的身影,轉身看着他道:“阿陵,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想讓你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作爲你的好哥們、好朋友,我永遠都會幫助你,支持你。你現在可是中原的君上,我還等着抱大腿呢!你不要老是不開心,你和我在一起這麼久,怎麼都沒感染到你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估計過些天就會離開。但是沒有我這個話嘮在身邊,你也要開心。”

君陵凝視着寒夏,說道:“阿夏,你有事情要辦,事情辦完之後,你願意留下來嗎?”

寒夏笑道:“我可是很講義氣的人,只要下次我路過中原,我一定回來看你。”

君陵目光灼灼的盯着寒夏,一字一頓的說道:“我說的是留下來,永遠留在我身邊,做我的王后!”

寒夏震驚看着君陵,要是現在還不明白,那就真是傻子了。好一會,寒夏乾笑起來,道:“開什麼玩笑!”

在君陵的灼灼目光中,寒夏本能的有些害怕。就轉過身子徑直向屋子走去。

君陵伸手拽住寒夏的胳膊,一把轉過她的身子,兩隻手很大力的抓着她的肩膀,逼視着她說道:“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你留下來,做我的王后。”

寒夏覺得很好笑,但又笑不出來,咧了咧嘴,道:“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等蘇弋軒來接我,我就離開。”

“爲什麼?”

“我——”寒夏支支吾吾的說不話來。

“爲什麼?”

“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是蘇弋軒。”寒夏的語氣很堅定,直視着君陵。

君陵的手突然很大力,眼睛裡的怒火像是要噴出來一樣。

寒夏只覺得肩膀快要被捏碎似的,掙扎了一下,君陵的手卻絲毫不放鬆。寒夏吃痛,道:“你快放開我!”

君陵慢慢的鬆開手,眉宇間的痛苦像是巍巍高山,慢慢的移開目光,背過身子。

寒夏張了張嘴,但覺得說什麼都是廢話。空氣陰沉沉的,天上什麼都沒有了,黑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寒夏擡頭看了看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天空。一瞬後,轉身離開。

聽見寒夏漸行漸遠的腳步,君陵還是沒能忍住,回身看着寒夏離去的背影,餘珣的話跳入君陵的腦海: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愛你了!

以前,他總是告訴自己,沒事的,以後會好的。等自己強大起來,一切都會好的,可以不再受別人欺負,可以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殊不知,到最後,卻連她的衣角也抓不到!他知道自己慢了一步!

寒夏躺在牀上,只覺得荒唐可笑。這麼一弄,下次見面可怎麼辦?寒夏一頭黑線,把冰塊臉罵了一頓,只盼望着蘇弋軒能趕快來接她。蘇弋軒是不是出什麼事?怎麼去了那麼久?

寒夏越想越睡不着,在牀上翻來覆去,三分是面對君陵的尷尬,七分是對蘇弋軒的擔心。寒夏決定,等處理好千璠的事,她就離開。

次日,寒夏起了個大早,去牢房看千璠。

君聿來向君陵辭行,他將要啓程去新封地涇源城,也就是以前君陵的封地。

君聿還是一副肆虐紅塵的樣子,帶着幾分世家大族標配的紈絝浪蕩氣,好像對他來說,在湟中城和在涇源城沒什麼不一樣,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作樂。

君陵坐在上位,細細看着呈上來的文書。

君聿跪在下方,恭謹有禮的笑掛在臉上,靜等着君上的回覆。

好一會,君陵的視線才從文書上移開,看向跪在下方的六弟。君聿任由他打量。君陵終於擡手,將印鑑蓋了上去。

君陵從座位上走下去,親手將文書交給了君聿。他想起小時候,君聿是父親最喜歡的兒子,而他卻是父親最厭惡的兒子,宮人也都拜高踩低,總是變了法的欺侮他。

有一次,出着很大的太陽,他卻在那裡灑掃庭院。這本是宮人們的活,但宮人們都去乘涼去了。他默默的掃着,汗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乍一看倒像是淚水。他在心裡冷笑,淚水,自己纔不會流眼淚!這時,有一個小孩走過來,遞給他一碗冰玉瓜。

他漠然的避開,壓根沒有接過的念頭,甚至也不願看那

小孩一眼。可還是小孩卻是好脾氣,一再的軟語求他。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話,他面上沒有表情,心裡卻有些開心。最後,他耐不住小孩的好語相求,就接過了玉瓜。兩個人一起在廊下吃東西,玉瓜又冰又甜,那是他那麼多年來唯一感受到的一點甜味。

君陵扶君聿起來,道:“六弟,我們出去走走吧!”

君聿道:“好啊!”

兩人來到一個湖心小亭,此時正是夏季,一湖的荷花開得正好,夏日的熱氣也在荷香和湖風中變得清涼。

石桌上有酒,兩兄弟也不說話,一杯一杯的喝着。

君聿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端着酒杯,好像兩人真在喝酒賞荷一樣。

君陵仰頭灌下手中的酒,道:“爲什麼?”

君聿不解,道:“什麼爲什麼?君上在說什麼?”

君陵也不再掩飾,遂大方的說道:“你是父王最喜歡的兒子,也是王位最有可能的繼承人,你爲什麼不爭不搶?在局勢還未明瞭的情況下,就坦言不會和我搶王位!”

君聿道:“這麼多年了,君上還不瞭解我嗎?典型的紈絝子弟,日日沉溺於聲色犬馬,這樣的人怎麼能夠堪當大任?我這人缺點很多,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雖不是一個好兒子,但也不想看着中原陷入危險,君家的東西被別人搶走。就算我費盡心力登了位,看似什麼都有了,實則卻丟了自由。反正君上依舊許諾我一生富貴,我也好繼續做我的閒人,自由自在的尋樂子去!”

君聿的話看似隨意,但也句句在理,君陵也能從中聽出真意來,可是他心中還是有三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確定。雖然他的心早已冷酷多疑,但對這個弟弟還是有感情的。

正是因爲這份多年相處的瞭解,他更清楚,君聿根本不是衆人看見的那樣,君聿和他一樣,在用一個堅硬的殼子包裹自己。君聿用的是放浪形骸,他用的是懦弱無能。

君陵給君聿斟了一杯酒,道:“現在我們不是君上和臣下,是五哥和六弟。六弟,我想知道爲什麼?”

君聿的神色滯了一瞬,道:“五哥真的想知道嗎?人們總是憑藉未知的想象將真相預想的很醜陋,並且已經做好了接受的準備。等真的知道後,反而很平靜。但是有的真相卻總是出人意料,明明不醜陋,卻更加讓人痛苦!”

君陵沒有一絲猶豫的說道:“我要知道!”不管真相如何,也不管知道後要承擔什麼,君陵向來認爲,哪怕在光明中面對千軍萬馬,也總要比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不知哪裡有暗箭來的好。

君聿道:“那是因爲,我一早就知道父王心中屬意的人是你。多早呢?也許是從我小時候就知道了。在所有人眼裡,都說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兒子,因此,容成王后以及三世家的人將我視作眼中釘,認爲我會威脅到三世家所選出來的繼承人。從小到大,我雖然被保護的很好,但下毒暗殺刺殺之事層出不窮。我當時並不當回事,我想着反正有父王保護我。因爲我總是得到最豐厚的賞賜,住最尊貴的宮殿,即便犯了錯誤,也不會得到懲罰。我覺得父王對我很好,衆人也這麼覺得。可我漸漸地發現,根本不是那回事!父王會摸着我的頭,嘴裡叫陵兒。父王看起來是在陪着我,可我每次總要叫他好多聲他才能聽見。我從來沒在他的眼裡看見過我。他看着我,明顯是在看另一個人。六哥,你可明白?”

君陵握着酒杯,指節由於用力而泛白,滲着絲絲寒意。

君聿繼續說道:“我很好奇父王口中的陵兒是誰?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爲何父王那麼喜歡他呢?所以我就跑去找你了。看見你的時候我很失望,僕人跟我說,說你也是個王子,可你看起來連低等的雜役也不如!我穿着錦衣玉袍,吃着玉盤珍饈,可是在父王的眼裡,我竟比不上這麼個雜役!我不解,發脾氣去找父王理論,父王從來沒有懲罰過我,但那一次重重的懲罰了我!我心裡有一點明白,但又不十分明白。我決定經常去找你,看看你到底哪裡好!父王知道我去找你之後,很開心,是真正的開心,他說讓我多多去找你,那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的確和我其他的玩伴不同,真的很讓我好奇。我每次回去之後,只要一說起和你有關的事情,父王總是特別開心的聽着。你十二歲那年,三世家聯手逼迫父王送我道封地歷練,可是父王卻派了你去。我當時很感激哥哥,也感激父王。父王摸着我的腦袋,我聽見他說,陵兒,等你回來,爹把一切都給你!我才明白,我存在的意義全都是爲了你。你危險時,用我把那些暗箭引過來。你不在時,我就充當你的替身。父王清楚,一個人只有經過磨練才能強大,一國之君又豈是好當,所以將你派到了危機重重的涇源。六哥,這個原因可還滿意?”

君聿的聲音一直很平靜,嘴角帶着一貫不羈的笑,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還在是笑君陵!

這件事對於君聿來說,是心中的一根刺,可是這麼多年,再尖銳的刺也被磨平了。以他的性子,也許會在乎,但已不會再介懷!但對於君陵來說,自從他聽了餘珣的敘述之後,已經對父親心懷歉意。但藏麟王對他最後的這一分好,根本抵不了他這麼多年所吃得苦。不管他有沒有心,傳位給他都是必然。

可是這一刻,他只覺得一聲悶雷在頭頂炸開,幾乎讓他不能思考。他逼死了這世上最愛他的人,冷眼看着他死去!可是父親眼裡沒有怨,也沒有恨,反而在欣賞着他的冷酷無情!

君陵只覺得腦子裡空蕩蕩的,餘珣的那句話突然跳出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愛你了!

君陵想起了他的阿夏,上一次孤獨無依時,可以踉蹌着跑去找她,只是這一次,恐怕再不能了!他突然很恨他的父親,如果當初,父親對他好一點,給他一點溫暖,那麼他的這顆心是不是就不會被黑暗碾碎?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冷酷無情,多疑自私?嘗情還債,他太貪心了,阿夏早已不欠他任何!

阿夏在湟中城被人欺負,自己再不濟也是王子,明明可以相幫,可是擔心露出馬腳,他放棄了!阿夏被吸血鬼抓走時,他明明可以調動自己的勢力去營救,可是他害怕暴露,他放棄了!阿夏被整個焉支大陸追殺,性命堪憂時,他擔心多年來的部署功虧一簣,他放棄了!

餘珣說的很對,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愛他如生命,視他如珍寶了!

君聿給君陵和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六哥,過去的事情我們已無法再改變什麼。山高水長,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着一飲而盡。

君陵痛苦的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君臨天下的王者威勢。也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此杯飲過,再無五哥六弟,只有君上和臣子。

寒夏和千璠達成協議,抱着千璠走出地牢。

夏日的陽光很燦爛,從地牢出來,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有些刺痛。可是,依舊覺得這陽光照在身上很好。有錢的人不在乎錢,沒有餓過肚子的人不知道糧食的不易,只有體會過黑暗,纔會知道光明的可貴。

一輛馬車駛過來,停在兩人的身邊。

馬車簾子掀開,君聿走了出來,從寒夏手中接過千璠。

寒夏信誓旦旦的說自己要安置千璠,但是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一個合適的地方。自己是一條小魚,沒有自己的洞穴,怎麼安置別人?無奈之下,只得頂着尷尬和厚臉皮去向君陵求助。

君陵很開心寒夏能來向他求助,想了一瞬,說道:“六弟的封地挨着東境,多水,是個很美麗的地方。他馬上就要去那上任,讓千璠跟着他吧!”

寒夏想起君聿教自己騎馬時的溫柔樣子,想起他看着吸血鬼和自己搏殺的冷酷,模樣,又想起他上次在自己胳膊上刮掉的那幾刀肉。這些人平時看起來比誰都細緻溫柔,無微不至,但一旦觸碰到自己的利益,只會比誰都心狠手辣。寒夏看不透君聿,也不想看透他。可是,這樣一個人,她能放心將千璠交給他嗎?自己不確定的事,那就問問別人吧!

寒夏問道:“阿陵,你相信君聿會照顧好千璠嗎?”

“相信。”

寒夏妥協,道:“那我也相信。不過你得給我一個承諾,日後要是千璠有什麼事,我就來找你問罪。”

君陵道:“我向你承諾,千璠不會有事。”

寒夏放下心來,向君陵抱了抱拳,道:“多謝。”

君陵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道:“你不用說那個字!”

寒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笑嘻嘻的撓頭,然後一溜煙的跑了!

今日,寒夏來接千璠,然後把千璠交給君聿。

寒夏看着君聿,明知道也看不出什麼,不過讓自己心安一點。

君聿也笑看着她,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寒夏道:“君聿,照顧好千璠。”

君聿用一貫很賤的語氣說道:“要是沒有會怎樣?”

寒夏很認真的說道:“那我必去硯北城找你。”

“好啊!恭候大駕!”

寒夏怎麼感覺像是被他帶到溝裡了!寒夏捏了捏千璠的臉,道:“小烏龜,聽說硯北城是個美麗的地方,你好好在那呆着,姐姐得空便去看你。”

千璠認真的說道:“什麼時候?”

寒夏想了想,道:“姐姐要去找一個很重要的人,等找到他,我就去看你。”

“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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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約定第七十九章 再見吸血鬼第六十九章 接下來第一百五十四章 江南好,千鍾美酒第一百三十一章 何爲真第九十一章 各懷心思第一百三十三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第四十七章 碧雲暇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石郎 臨江居第六十章 嶺南密林第五十四章 篝火晚會第九章 信仰的決擇第四章 積血藤第七十九章 再見吸血鬼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塵往事斷腸詩第二十一章 不分伯仲第一百章 天羅地網第七十九章 再見吸血鬼第五十四章 篝火晚會第六十二章 畲黎族第五十八章 一路走好第七十八章 水利第一百零八章 往事如煙第六十一章 心跳第七章 山獸神第九十一章 各懷心思第二十五章 風聲鶴唳第六十七章 飛龍在天第九十九章 絕地逢生第八十八章 冰火不思第三十三章 夕餐秋菊之落英第四十五章 絕影出世第八十九章 詩酒趁年華第二十三章 陰謀詭計第一百六十章 死生契闊第一百零三章 寒夏對決九弒第十三章 夢與攝魂王第一百零三章 寒夏對決九弒第一百二十二章 再回首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是君處君思我第八十八章 冰火不思第八十九章 詩酒趁年華第七十八章 水利第一百二十一章 月出皎兮第一百四十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十八章 被欺負了第七十六章 點心第三十四章 槿樹的葉子第六十五章 風滿樓第九十八章 千里追殺第二十三章 陰謀詭計第六十二章 畲黎族第一百五十七章 無計相迴避(上)第七章 山獸神第三十二章 什麼情況第八十八章 冰火不思第一百零五章 女魔頭第四十九章 吳越之邀第一百五十章 佳人相見一千年第一百二十七章 半隨飛雪渡關山第九十九章 絕地逢生第九十章 一杯苦酒第三十四章 槿樹的葉子第五十三章 原因何在第一百五十九章 君莫笑第八十一章 求不得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闖紫金宮第三十九章 當我好欺負不是第二十八章 賣做奴隸第一百五十章 佳人相見一千年第一百三十六章 安置第十三章 夢與攝魂王第三十五章 是福是禍第五十六章 真相第四章 積血藤第一百二十二章 再回首第一百三十一章 何爲真第一百四十六章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第一百一十五章 歡顏第一百四十六章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第七十四章 風月夜第九十九章 絕地逢生第十一章 深山老人第七十一章 年節將至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塵往事斷腸詩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要變態到什麼時候第九章 信仰的決擇第一百一十四章 有人幫我第一百三十章 類第二十六章 夜之震怒第一百三十五章 約定第三十九章 當我好欺負不是第九十二章 一見鍾情第一百二十三章 要休且待青山爛第十七章 暴風雨前的平靜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生三世第一百一十九章 乙子乙女心第九十章 一杯苦酒第八十一章 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