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都市, 公安基地。
這一天,換班換得很早。因爲接近年末了,大家都想早一點下班回家, 元旦在即, 新年伊始, 大家不免有些心情激動。但心情激動歸激動, 間接導致了大家對工作有些心不在焉。
張處長是最後一個離開基地的。
他熱情地和執勤人員打了一個招呼, 打包了一些數據帶走,然後拿起公文包就要往回走。
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 張處長看了一眼屏幕,立即摁掉了開關鍵。
他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了一下, 長舒了一口氣, 他有些憂心忡忡。
那個電話是趙栩打來的。
情況特殊。
基地裡每一個人都收到了趙栩發來的郵件, 但是下達了指令,等待時機, 不要輕舉妄動。
正因爲年關將至,不法分子瞄準時機鑽空子,犯罪事件在這一時間段激增。基地的工作人員連自己的分內工作都忙不過來,遑論去相信一個從來沒有被基地完全認可的同事的一面之詞。
張處長讓大家放寬心,承諾這件事交給他來辦, 他會聯繫國安總部, 案件牽扯的信息過多, 勢力過大, 他需要得到總部的指令。
這確實是實話。
不過, 他擬好的報告一直封在電腦裡沒有發出去,他也沒有任何立刻向總部報告的意思。
這一天, 是難得的好天氣。烏雲遮蓋下的天穹罕見得蔚藍,偶有流雲拂過,僅僅看天空的話,會讓人恍惚覺得這是夏季。
張處長駕車進入市郊環路,他習慣了最後離開基地,因爲這樣的話,就沒有基地同行的人看見他駕車究竟去往哪個方向。
他沒有回家。
他不愛回家,因爲家裡只有他一個人。相比之下,他現在要去的地方纔更像是一個家。
——公墓。
他從車廂裡拿出兩束花,那是清晨買的,現在已是黃昏,有的花葉已經有了枯萎的跡象。
他步伐沉重,神情不再是在基地裡那樣一貫和藹慈祥,而是眉心不斷抽搐着,在暮色的鴉唳聲中悲痛欲絕。
縱然有翠竹環繞沙沙作響,時有飛鳥撲棱羽翅,盡一切讓這個凝重的地方多出幾分生機,但在暮色時分,又或是心理因素的影響,公墓始終籠罩着陰森可怖的氛圍。
因爲這一點,此刻只有張處長一個人,他來到兩個相鄰的墓碑前,把潔白的花束分別放到了它們面前。
墓碑上各有一張照片。左邊那張是一個笑容溫柔慈愛的中年女性,頰邊的酒窩讓她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而右邊那張則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和張處長一樣是單眼皮小眼睛,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即便如此,也掩蓋不住年輕人的挺拔和帥氣。
張處長看着兩張照片良久,突然毫無徵兆地蹙緊眉頭,像是一根緊繃的弦終於斷掉,他扶着年輕人的墓碑,顫顫巍巍地哭了起來。
“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
墓碑上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他的兒子。基地裡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因爲他的兒子曾經也是基地中他最得力的一份子。然而,六年前,這個本有一片大好前途的年輕人在參與圍剿一起特大團夥販毒詐騙案時犧牲了,屍體都沒有找到。他體質虛弱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也終日鬱鬱寡歡,半年後也去世了。
那件案子震驚了國安總部,但主要兇犯至今仍然在逃。
而他,正是那起案件的負責人。
暮色漸深,老人不再剋制情緒,跪在兩塊碑前痛哭流涕,年邁的身體在冬日晚風中裹着熱淚,抖成了一個篩子。
忽然有人在背後叫他:“張處長。”
張處長身形一頓,連忙轉身擡頭,站在面前的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似乎是那個戴着眼鏡、不太愛說話的技術科小夥子,可是他高高站着,顯得他氣質和以往不大一樣。他面色震驚,遲疑地問:
“小……樓?!”
樓鏡看見這個基地的最上級,一時間仍然有些膽怯。他很少和不熟的人說話,尤其是不知道怎樣面對兩種人——城府極深的人和悲痛欲絕的人。
然而,此刻的張處長兩種都佔了。
“嗯……”樓鏡壓下與人說話的恐懼和窘迫,大膽地開口,又回憶了一下趙栩待人接物的方式,儘量顯得尊敬謙和:“嗯。張處,是我。”
張處長站了起來,警覺地盯着他:“你不是在休假麼?你怎麼跟來了?”
“休完了。”樓鏡感覺背上被芒刺紮了一下,想快點結束話題,便開門見山道:“您收到栩哥的郵件了嗎?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行動?”
“等上級的答覆。”張處長一僵,擺擺手,一邊擠出一個笑容一邊背過身,“走,先出去再說。”
樓鏡平日裡謹小慎微,不會表達自己的意見,但這一次,他居然打斷張處說:“栩哥已經出發了,去圍剿科莫多。”
張處被樓鏡的言行同時震驚到,他沉下臉,冷聲質問:“誰給的命令?圍剿?一個人?”
“對,一個人。”
“這是自尋死路!馬上把他給我叫回來!”
可是樓鏡也吼了出來:“那爲什麼他給你打電話你不接呢?你完全有能力阻止他的!”
這一下,輪到了張處長沉默了。
樓鏡也剋制了自己的語氣,他現在已經可以冷靜地說出之前不遠面對的事情了:“張處,你知道嗎?我姐被抓走了。”
“總部會盡量派人營救的。”
“張處,你知道我爲什麼會來這裡嗎?因爲我查過了,令堂犧牲的那次案件就是和科莫多有關。”
“夠了……別說!”
“科莫多成了你的心魔!但是既然如此,你不是更應該想要撕碎他報仇纔對嗎?你不是應該比任何人都想要殺掉科莫多嗎?”
“你懂什麼?!臭小子你以爲什麼事情都像你想得那麼容易麼?”張處長氣得手抖,也衝樓鏡吼道,“你私自調查我的事情,這是侵犯我的隱私,是違法的,而且你還是基地的工作人員,不要忘記的身份!”
“從前我怕和人爭論,從前我怕表達意見,更怕被人批評和丟掉工作。但現在我不怕了,我可以辭職!也可以坐牢吃官司,但我要先毀掉那個魔鬼,先找到我姐!”想到樓心,樓鏡的語調不知不覺低緩了幾分,“雖然……不知道她是否還活着……”
“年輕人!沒有足夠的把握貿然行事只會導致犧牲!”
樓鏡幾乎是吼出來的,彷彿這句話是一種發自靈魂的吶喊和宣誓,急於證明他真的變了,“我不怕死!從前活得循規蹈矩,畏縮不前,現在我纔是真得活着!”
夜色徹底降臨,公墓裡陰森一片。
冷冷的寒霜打在林間,升騰的寒氣似乎要招出一片幽魂。
張處長愣神了片刻,有那麼一個剎那,他幾乎以爲面前說話的這個人是六年前的兒子,當時他也用類似的口吻和他爭辯,說“我不怕死”,覺得這次行動的參與他義不容辭。
然而那一次犧牲了太多人。他本來是被調去總部的,但那一次慘重損失後,他再也沒有了心力面對那些人。
張處長重複道:“不能再犧牲了,我們已經計劃了很多年,在做着周密的部署。”
“如果等待只會加重傷亡的話,那麼就應該想辦法立即行動。”
“胡說八道!”
“前不久,我收到了一些秘密信息,那是一種只有我們姐弟才知道的語言代碼,裡面透露了很多科莫多的秘密。我姐她……她在危險中還不忘給我們傳遞線索。如果我們一味地逃避和等待,只會讓悲劇更加放肆地衍生。”樓鏡頓了頓,“當然還有更壞的可能,總之,不行動的話,這些心血不就白費了嗎?”
“別說了小子,我自有定論。”
“張處,爲什麼?你是不是因爲知道栩哥和季肖白的關係,所以纔不肯展開救援?”
張處長一愣。
關係?什麼關係?
樓鏡沒有等他說話,“我只是和您說一聲,半個小時前我重新整理了一份資料發了郵件給各個同事,雖然不可能讓他們參與,但是希望危險關頭能夠請求支援,而非直接被切斷聯繫。我想說的都說完了。”
樓鏡說到切斷聯繫時,語調刻意頓了頓,因爲他指的就是趙栩“聯繫始終不上上級”這件事。
說完,他扭頭就走。
張處長一個人站在公墓裡,站在妻兒的墓碑前,呆呆地立了很長一段時間。
忽然,電話又響了起來。
“喂,張處嗎?”是個好聽的女聲,聲音尖細但並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小洪?”
“誒,是我,幾天不見啦,您最近怎麼回事兒,老聯繫不到您,您終於捨得接電話了。對了我想和您請個假,我遠房表弟出了點事兒,我要去幫忙收拾爛攤子,我這已經上路了。”
那邊傳來風的呼嘯聲,聽起來像是在高速行駛,格外寒冷。
張處長疑惑地問:“你現在在哪兒?”
洪沐的聲音裡有女性獨特的柔細聲線,可是在告訴摩擦的氣流裡被襯托得莫名鋒利。
“國道419,前往科契的路上。”說完,洪沐掛斷了電話。
張處長回味剛纔的那個地點,猛然一個激靈。
科契(虛構),屬於俄羅斯邊境最大的城市,也是當年他兒子犧牲的城市。
也就是說,趙栩已經出發去科莫多的老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