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的雪總是來得很晚很晚。
十二月初,長都才迎來一場小雪,如同絨毛一般。可那雪又與北方的乾燥如雪塵不同,它是潤澤的,帶着南方重重的溼氣,落在眼角時可以淌成淚水。
趙栩現在在幹什麼呢?在雪中自由地奔跑嗎?
他記得小時候趙栩格外喜歡雪,而他只能在一旁哆嗦地看着。趙栩那時還老是笑他弱不禁風,結果後來他學了拳擊和散打,他就再也不是他的對手了。
季肖白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溫暖的笑意,然後很快,又無聲消失。
他關上窗簾,不再看窗外的雪景,黯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陳伯推開了門,一點光透了進來:“少爺,來喝點薑茶,暖一暖。”
季肖白聲音有些沙啞,他低頭看着地面,不太想和人說話:“不用了。”
“少爺體寒,長都冬季溼寒,還是提前預防着的好。”
“好了好了,你先……咳咳咳……!”
季肖白想催促他離開,但話還沒說完就重重地咳嗽起來。咳嗽的聲音就像是什麼東西淤積了好久,如今終於可以釋放一樣,聲音大得彷彿要把肺給吐出來。
陳伯嚇傻了,立即把薑茶擱下,換了托盤上的川貝雪梨湯送上去。
季肖白有寒證。
以前,母親懲罰他不按時完成她的要求,命令他跪在門外。因爲母親的性格寡淡,所以在山中買了一棟小別墅,僕從也並沒有帶幾個,而且他們都只聽母親的吩咐。
他他怕黑怕冷,可是求助無門,只能硬生生地、驚恐地煎熬過那個雪夜。
那一夜下了好大的雪,是四合省歷年來下雪下得最大的一次,他哭着拍門讓母親放自己進屋。
可是母親卻偏偏因爲這一場雪不要他進屋,因爲他的哥哥就是死在大雪天。母親瘋了,居然覺得那是哥哥在天顯靈,要把自己的才華通過紛飛的雪傳授給弟弟。
於是,季肖白第二天差點凍死,被治好了卻留下了病根,落了嚴重的寒證。
從此以後,每年冬天,咳嗽感冒發燒都是家常便飯,治了很久也治不好。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呆着。”
咳嗽好不容易停歇下來,季肖白第一件事就是讓陳伯離開,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虛弱的樣子。
陳伯滿眼苦味:“那好,我去給少爺再熬點藥。”
陳伯離開後沒多久,季肖白仍不時地低低地咳嗽。
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就算你已經27歲了,但在我眼裡你永遠都是個孩子,該吃藥還是要吃藥的。”
季肖白眼神一冷,很不耐地把桌上的雪梨湯喝了下去,然後看着來人,略顯不耐地道:“你來做什麼。”
那是個中年男人,房間裡並不明亮,但還是能看出他年輕時英俊非凡的姿容。
男人穿得很隨意,他走到季肖白麪前不遠處的沙發坐下,語氣微微嘆息:
“父子見面,有必要這麼生分嗎?我就是來看看你而已。”
季肖白眼皮都懶得擡一下,話裡原本壓抑的怒意被轉換成了一種悲哀:“騙了我們這麼久,我和你……沒什麼可講的。”
季仲益冷笑了兩聲:“你果然一直在查那件事啊,呵呵呵,多年的父子情竟比不上一個外人,而且還是個男的。”
“你閉嘴!”季肖白放下杯盞,擡眸的剎那似乎有幽冷的火光在他眼中燃燒,他一字一句道,
——“他是我的男人!”
男人沉默了一瞬,半晌深吸了一口氣道:
“也許……你母親是對的,如果一直按你母親從前的管教方式的話,你現在應該娶了一位富豪千金,說不定已經生了第二個孩子了。呵,怪我,作爲從前疏忽的虧欠,你母親去世後我就讓你處於放鬆的舒適狀態,但我把你管教得太鬆了,你居然會喜歡上一個男人。”
季肖白低笑,“這就是你偏見的來源啊。所以你就拆散我們?在那件事情發生時你只救了我,眼睜睜看着他被抓走,後來還騙我說他背叛了我,出了車禍甚至把我忘了。這份父愛真是偉大。”
房間裡很安靜,除了季肖白剋制的語聲,便是他拳頭握緊時發出的聲響。
“如果不是我一直對阿栩失憶的事情抱有懷疑,如果不是我一直不死心在暗中查這件事的話,是不是你永遠都不會告訴我真相。”
“是又如何?季家從沒有出過同性戀,我絕不允許。”
季肖白語調陡然增高,怒道:“所以,讓我一直誤會他,和他分開九年,你就滿意了?!”
季仲益也惱了,語速飛快地質問:“你真的就那麼喜歡他?那麼多女人你不愛!哪一個不比他優秀!”
“不。”季肖白哼笑兩聲,嗤之以鼻,這種話他已經聽了太多了。
但是一想到趙栩,他的語調又緩和下來。他看向窗簾縫隙外的紛飛的雪,眸中泛出些許溫柔,他淡淡道:
“不是喜歡,而是愛。他是我會用一生去愛的人,不論他是否還會記得我。”
童年時,季肖白一直處在絕望的孤獨中。
沒有母愛,父親常年缺席,哥哥自殺,沒有玩伴,有的只是超負荷的學習和潛滋暗長的暴怒和壓抑。
直到離家出走,遇見趙栩——那個會帶着他撒潑爬山、教他抓魚吃的男孩,就像遇見一束光。
窗外的雪紛紛揚揚。
一切都是那麼寂靜,可季肖白真摯的告白卻永遠無法穿透漫長的距離,傳到心上人的心底去。
他輕聲道:“對我而言,他是我無法觸及的奔跑的雪,是黑夜裡的光。”
只聽一道勁脆的聲響,季仲益點燃了打火機,抽起了煙。
菸捲隨着他急促的呼吸迅速燃燒,他整張臉都藏在繚繞的煙霧之後,黑暗裡也看不清他沉默的表情。
季肖白將視線投向窗外良久,終於轉過來看着父親,淡淡嘲諷道:“如果沒有遇見他,我很有可能熬不下去而和大哥做出一樣的選擇。就算熬下去了,也只是一個性情暴戾孤僻的集團少爺,成年後按你們的意願繼承家業,繼續開始金融領域的明爭暗鬥,活得壓抑而世俗,輕賤着人命。”
“你說,你們哪裡比得上他?嗯?爸?”季肖白說出“爸”字時,語調上揚,埋怨和嘲諷不言而喻。
季仲益又吐了幾口煙雲,然後他胸口劇烈起伏了好幾次,好幾次欲言又止。
最後,他站起來,走到季肖白麪前看着他,無比嚴肅地道:
“我來找你不爲別的,我不會向你道歉,我並不覺得我有什麼錯,我只是做了任何一個正常的父親知道自己兒子有男朋友時該做的事。我來是要告訴你,公司的安全防護被破壞了,域名不詳,疑似來自境外。也就是說,那個人又捲土重來了。”
季肖白的手瞬間握緊。
其實他已經知道了,派去查探消息的四個手下只回來了三個。但第二天,他們收到了一個包裹,裡面裝着的是沒回來的那個人的雙手。
並且,他的情報網被迅速切斷,甚至在網絡上開始進行反殺。
第二天,他的部下接連遭到襲擊,連他自己本人也在去親自和線人見面的中途遭到了不明攻擊。
——這也是爲什麼他要放走趙栩,因爲在他這裡反而更危險。
季肖白把心事統統藏在心底,他轉動着杯盞,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季仲益把菸頭摁進桌上的菸灰缸,然後猛地拍了一把桌子,用鄭重的語氣厲聲警告:
“季肖白!我不知道姓趙那小子是不是在你那裡,但我奉勸你要麼把他藏好,要麼就甩開他別引火燒身。不要以爲我和那個人年輕時曾經做過一點交易他就會給你面子不會對你下手,他現在已經變成魔鬼了!如果真想在一起的話,你小子就先保證好自己的安全,給我好自爲之!”
說完,季仲益甩開門離去了。
季肖白轉頭看窗外。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了無行人。
他探口氣,但是心緒被牽動,他又低低地咳嗽了起來。
-
陰暗的房間裡,透着森冷的寒氣。
樓心是被冷醒的。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件空曠的房間內,什麼多餘的東西也沒有,像是地下室。
頭很痛,彷彿被銳物撞擊過一般,但是找不到疼痛的源頭。
地下室很大很大,正中昏暗無比的燈光甚至照不到房間的角落。從地上的冰涼溼冷來判斷,這裡應該依然是南方。
但意識清醒後,恐懼便開始蔓延。
是誰把她抓過來的?這裡是哪裡?對方想要知道什麼?是不是和趙栩季肖白有關?什麼時候會出現?她會遭遇什麼?樓鏡有沒有事……
獨處的陌生環境往往很輕易就能給人恐懼感,因爲被困者會胡思亂想,在心理上變得瀕臨崩潰。
這個時候,樓心偏偏想起了趙栩。如果他處於這樣的處境,他會怎麼做?
然後,腦海中趙栩的高大身影如強心劑一般讓她冷靜了下來,她站了起來,沿着密室觀察四周環境。
果然,什麼東西都沒有,甚至連門都沒摸到。
她揹着光,剛靠着牆角蹲下一會兒,遠處牆壁邊就傳來一陣機械的電子聲,大概是門開了。
樓心的心瞬間狂跳,猛然轉身。
緊接着,輕快的腳步聲響了起來,伴隨着一句發音正宗的英語:
“Hello,gorgeous lady~”
那人走到燈光下,樓心立即往後退了一大步。
——是樓心在地鐵站見到的那張臉,那個金髮碧眼的白人。
他微笑着揹着雙手,有一種領導視察下級的滑稽感。
他靠近樓心,用標準的普通話道:“還記得我嗎?”
樓心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他猛地掐住脖子慣到牆壁上,後腦在牆上一撞,生生地疼。
男人像在地鐵站壁咚時那樣撐着牆,近距離看着她。不過不同的是,上次他的另一隻手裡握着的是花,而這一次是脖子。
他笑着道:“我可做了你十秒鐘的男朋友呢。”
樓心拼命掙扎,後來似乎沒了力氣。男人手驚訝地一鬆,樓心卻忽然趁機狠狠去踢他的襠部。
男人猝不及防遭到重創,立刻委頓在地舒緩。樓心立即拿出手裡的東西,顫抖着往那人的脖頸處扎去。
“Bitch!”男人頓時因爲劇痛暴怒。
但是樓心低估了男人的力量,而且她力氣太小刺歪了,這點痛並不止於讓他死。男人扯下脖子上的東西一看,那是一根釘子,是樓心沿着房間角落搜尋時找到的東西。
男人用英文不知道吼了一句什麼,他捂住傷口,很快就追上了樓心,一下就把她踹倒在地上。
他目露兇光,拿着那枚釘子就要往她的脖子上刺下去。
“住手。”
一道幽冷而又有些陰柔的聲音打斷了他,分辨不清是男聲還是女聲。
他立刻起身,扔掉了那枚釘子,惱怒地看向來人。
那人語調詭異,似乎壓抑着狂喜:“殺了她,我怎麼找到我的Flex呢?”
樓心強忍着疼痛睜開眼,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立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整個人暴戾可怖。
樓心並不能看清全臉,但是一眼就能看到他臉上的一道猙獰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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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脖頸蔓延至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