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不答,反問道:“咱們當初爲何來京城?”
“爲建功立業,爲在亂世有一席之地”,裴九郎聲答道。
清荷點點頭:“可如今看來洛陽腐敗,若不趨炎附勢,很難出人頭地。我切問你,是欲與泥沙共沉,還是另闢一條蹊徑?”
裴九不以爲然道:“泥沙?那不是正好可以渾水摸魚?”
頓頓又道:“我自認在軍中還不錯,結交了不少有情有義之輩。再者說了,說一兩句好聽的,哄得別人開心,好讓自己活的順暢,也不算得是什麼趨炎附勢。”
見清荷蹙眉不語,裴九岔開話題:“這月弓馬比賽我拿了第一,驃騎將軍特許我多休息一日。明日表姨可否賞臉陪外甥去逛逛洛陽城?”
清荷下意識要拒絕,但一想明日忍冬休沐也要呆在家中,便轉了心思答應下來。
畢竟沒想好怎麼和忍冬談,還是出門去走走,和他兩不相見爲妙。
“清荷姐姐,飯好了嗎?公孫尋餓的哇哇叫啦”,宋熙探進半個身子,笑嘻嘻的問道。
圓眼圓臉,還有一對圓圓的酒窩,清荷很喜歡這位模樣可愛的小公子,一彎嘴角答道:“就來,就來,若你們餓了,先吃些糕點墊墊肚子”
裴九瞥見這粉雕玉砌的小公子看清荷的眼神,心中有幾分瞭然。
“宋小公子,今年多大了?”裴九忽然問道。
宋熙一愣,答道:“十七。”
“十七”,裴九又慢騰騰的說了一遍:“雖還不知何爲情愛,但已到了建功立業的年紀。我在你這個年紀啊,世上已無幾人能勝過我的刀法。外面的遲公子十七歲時,早已名滿洛陽。小公子是聰明人,莫叫一時風景迷了眼睛,失了方向。”
宋熙難得的小臉一紅,小聲道:“裴大哥說笑了,尋不過以欣賞之心對待美景,並沒有做他想。”
裴九點點頭,似是很滿意這個答案,手中動作又快了幾分,大家填飽肚子之時亦不遠矣。
洛陽城內秋風漸起,哪怕一輪紅日當頭,也染不暖這涼薄清冷的空氣。
洛陽,比起初來時,似乎多了幾分蕭條。
而這種蕭瑟不止來自漸低的氣溫,也來自路邊生意慘淡的店鋪,街上衣衫襤褸的老叫花。
不過,有清荷陪在身邊,裴九暫時忽略了洛陽城這半年來微妙的變化,一路上左顧右盼,興奮的像個孩子。
“清荷,我買件首飾給你好不好?”
“清荷,清荷,這家牡丹酥出名的造型精巧,我買給你吃好嗎?”
清荷心中也很高興,不由笑道:“裴九,你這是發了多少俸祿?竟如此大方。”
裴九從了軍,憑着一身武藝和靈活的腦瓜,還有豪爽的心情,只消一月就做上了百夫長。
百夫長的俸祿雖說也少的可憐,但這亦是裴九第一次掙這麼多銀錢,自然想着給清荷買這買那,讓她高興快意。
裴九側過身,望着清荷,目之灼灼道:“清荷,不出兩年,我一定給你更好的。”
清荷輕輕一笑,轉而又肅然道:“裴九,別再我身上耗了,你我姐弟之情,此生不會改變。”
他們二人,一個高大英俊,一個美貌非凡,在街上自然引人注目
正對峙間,忽然一道流裡流氣的男聲響起:“喲,這不是裴九嘛?”
裴九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再擡起頭已是滿臉笑容:“張校尉好啊。”
被叫做張校尉的公子哥,正是攝政王派入驃騎將軍軍中的妻弟之一。
張校尉不理裴九,心想:你小子沒上沒下,口氣如此隨便。
轉而看見他身後的清荷,不由心頭猛跳,驚爲天人。
張校尉強按驚豔之色,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問道:“這位小娘子美貌非凡,敢問姓甚名誰家住何地?”
清荷低首,淡淡道:“你我素不相識,恕我不能回答公子之問。”
張校尉被美色迷了眼,並不在乎這小小的拒絕,而是自我介紹道:“我是攝政王愛妃之弟,姓張,單名一個浩字。”言語中透露着自豪和洋洋得意。
“哦?原來是攝政王妻弟,久仰久仰。”清荷微微一笑,禮貌答道。
張浩得意的一仰頭,揮揮手中摺扇,露出個自認風流倜儻的微笑。
還沒等到小娘子拜服在這笑容下,忽聽裴九道:“我們就不打擾張校尉雅興了,這就先告辭了。”
張浩一看裴九與清荷,不但年紀相仿,還狀似親密,立刻酸溜溜道:“裴九好福氣啊,小小一個百夫長,竟有如此貌美的小娘子相陪”,又向清荷道:“小娘子,以你的相貌,與裴九實在不配,咋麼着也該配個公侯世家。”
一陣風起,環佩作響,衣袖翻飛,更顯得清荷皎皎入凡塵之仙,張浩心頭一熱,紈絝子弟的本色也跟着露了出來:“要不要考慮下跟小爺我走?下半輩子保你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
清荷面不改色,淡淡一笑,認真答道:“小女子已經定親,不日即將完婚,張校尉一番好意怕是要辜負了。”
張浩打着權勢滔天姐夫的旗號,情場上、歡場裡一向無往不利。沒想到,在這等螻蟻小民身上,摔了個跟頭,碰了個釘子,便有了幾分怒火。可小娘子容貌又確實見所未見的豔麗,活生生將一顆見慣絕色的心,攪擾的七上八下。
也許爲了在美人面前留下個還不錯的印象,張浩儘管心中又癢又恨,面上卻還是文質彬彬的死纏爛打:“小娘子這是要去哪裡逛?在下可以帶個路,要說着洛陽城,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裴九面色一沉,眼神已帶了不悅,將清荷擋在身後,拱了拱手,道:“多謝張校尉美意。不過我們逛了半日,有些累了,正準備回家。”
對美人耐心十足,對裴九這種下級,可就沒這麼好脾氣了,張浩一甩衣袖,怒道:“閃開!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
裴九神色自若,沉聲道:“校尉大人,這來來回回駐足看咱們熱鬧的人已經不少了,若傳到將軍耳朵裡,怕你我都免不了一頓斥責。”
張浩嗤笑一聲,冷道:“他算個什麼東西,敢斥責老子?不怕告訴你,再過幾日,這朝天的大門往哪開還未可知,你可莫要狐假虎威選錯了對象。”
又道:“別把爺爺的耐心磨沒了,勸你識相點,早日把這大美人送到我府上來,你也能跟着沾沾光,不然,哼!”
張浩撂下一句狠話,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果不其然,張浩隱晦的暗示,沒幾天就成了真。
攝政王號稱掌握了先太子被誣陷的證據,斥責現在的皇上乃竊國居之,逼其退位,再從皇族中選能者任之。
明眼人都明白,這皇室宗親裡的能人,可不就你呼風喚雨的攝政王一位?
大成上下這幾年對於改朝換代的戲碼早已司空見慣,加上地方多藩鎮擁兵自重,誰做皇帝對他們影響也不大,在如此局勢下,培養出一批識時務的官吏,風中使的一把好舵。
品品攝政王旨意中的弦外之意,立刻有幾位大臣聯名上書,跪請攝政王繼承大統。
攝政王一開始不免虛情假意的推辭了三回,還每每撫着皇帝寶座長嘆,太子堂哥去的太早,又沒留下個後人,天妒英才,實在可惜。而他攝政王本人又對太子堂哥思念得緊,一言一行,皆以太子堂哥爲榜樣楷模。
幾番辭讓和懷古傷今的戲碼演下來,攝政王便毫不客氣的接受了數十位大臣的聯名奏請,承襲了大成國祚,做了正牌皇帝。
當然了,攝政王的登基之路也並非一帆風順。
先太子的罪名雖說實爲羅織,但全由戚後促成,戚連烽操刀,加之先帝默許而成。彼時,廢皇尚未出生,更別談參與,因此廢了皇位實在牽強。
另一個,廢皇乃先帝親口許下的皇太子,得位得的是名正言順,何來竊位之說。
且廢皇年紀尚小,平日裡並無過分之舉,無論如何也不到被廢的地步。
故而不少清流中人,對攝政王此舉頗有微詞,遲然自是其中之一。
攝政王也似料到遲然的反對,爲了緩和和清流間的關係,也爲了替自己樹立個好名聲,他苦思冥想,想出一招。
禪讓大典上,他石破天驚的宣佈要迎娶遲然之女遲思爲皇后,並且三日後便要大婚,舉行封后大典。
遲然一聽,當場就氣的暈了過去,然攝政王以取消太學爲挾,令遲然反抗不得。
成遲家的罪人,被祖宗罵與竊國者爲伍,還是成爲天下的罪人,讓無數儒生再無出頭之日?
很顯然,遲然只能選擇前者。
這一日,遲然叫了忍冬和清荷過府。
清荷二人一到府上,不免心驚,只見遲然幾日不見,便整個人頹唐下來,面容沉靜,眼神老邁,猶如一個行將就木的垂死之人。
遲然見忍冬進門,眼中忽然一亮,立刻起身跪倒在地,磕了個響頭。
“伯父,這是做什麼?”清荷一驚,忙上前攙扶。
遲然顫顫巍巍的站起,鄭重道:“我這一跪,忍冬他受得起。清荷、忍冬,伯父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情。此事從前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以後你們讓它何去何從,全由你們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