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一行五人,埋葬完許氏,無心再面對茂鄉的斷壁殘垣,一日未曾耽誤,便朝着洛陽出發了。
洛陽地處潁川西北,兩地之間路程不算遠,但這一路盜賊猖獗、流民遍地,還有以兇殘出名的綠林軍盤旋半路,清荷等人不敢小看,裴九忍冬夜夜枕戈待旦,總算平安到了葉縣。
葉縣不似宜豐,街面上倒還有些人氣,只不過都是些骨瘦如柴的饑民沿街乞討,再要麼就是叫賣的人販子。
“姐姐”,新詞忽地拽了拽清荷的衣角,又指了指路邊。
清荷順着新詞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縮在路邊。
新詞道:“清荷姐姐,這個小男孩好可憐。天這麼冷,他的衣服破成這樣,嘴和臉都凍青了。還有他這件衣服一看就是鞭子抽爛的,不知道身上還有多少傷。而且,姐姐,他長得好像忍冬。”
新曲在一旁比劃了下自己的臉,也道:“他臉頰這一塊,餓的都凹進去了,姐姐,咱們可不可以救救他。”
新詞也求道:“姐姐,咱們救救他吧。”
瘦弱不堪的小男孩,孤身一人倒在路邊,一直瑟瑟發抖。全身髒兮兮的,其實看不出長相,只有一雙眼睛,深邃而黝黑,呈的整個人隱忍而又楚楚可憐,這麼一看倒是像極了忍冬。
清荷不由想到,忍冬幼時,顧家家境雖然很好好,但他也從未受過她的善待。多少次,他也是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但她呢,不是扭頭就走,就是冷嘲熱諷。
心頭一動,居然有些心痛的意味,於是想摸出剛買的饅頭和銅板,好歹讓小男孩吃頓飽飯,再撐一段時間。
裴九見清荷抿着嘴不說話,又看她緩緩伸手進忍冬提着的包袱裡,一把抓住清荷手腕,沉聲道:“你要幹什麼?”
清荷一愣,解釋道:“這個孩子太小了,看上去太久沒有吃飯了,我。。。”
裴九道:“一路上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你若各個施捨,何時是個頭?咱們這點錢怕還沒到洛陽就散光了!”
裴九對待清荷少有的聲色俱厲,嚇得新曲和新詞具是一怔。
他倆雖然年紀不算小,也是可以獨擋一面的小大人,但對於裴九始終有一種又敬又怕的心理。
一看裴九冷下臉,兩人立刻噤聲,再不嚷着要救路邊的小男孩。
清荷心中也很爲難,她清楚現在的處境,能保住自家人已經很不容易,但她並非鐵石心腸,弟妹們的哀求,小男孩的可憐,她都看在眼裡,尤其這還是一個如此像忍冬的小孩。
忍冬站在旁邊,見清荷動容,猜測到了□□分原因,心立刻滿滿當當的。
原來阿姐如此在乎我,忍冬微不可查的揚了揚嘴角,道:“阿姐如果瞧他可憐,那就給這一次,但以後都不可以再給了,好嗎?
忍冬見清荷不置可否,知道她正在糾結,又道:“救一人容易,救世人太難。阿姐想救一人還是世人?”
清荷掃他一眼,道:“救世人既然太難,我爲什麼不能救眼前一人?若是三郎在,他也會選擇能救一人是一人。”
忍冬一咽,復皺着眉道:“阿姐,遲三郎縱使想救世人,可一人一人去救,怕是他自己累死也救不了幾人。要我說乾脆結束這亂世,纔是真的救世,救人。”
裴九這次和忍冬統一戰線,也附和道:“忍冬說的對,亂世之中,尚且不能自救,咱們就別費心去救別人了。”
清荷想了一陣,便也斂了心神,走到小男孩身邊,溫柔道:“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小男孩本在生死間掙扎,乍見一位美若天仙的姐姐如此親切的和自己說話,不禁晃了神:“我,我叫二狗,今年十歲。仙女姐姐,我是死了嗎?你是不是來接我的?去了天上我可以見到爹爹孃親嗎?”
沒想到又矮又小的男孩已經十歲,嚴重的營養不良讓他看上去小了不少。
新詞最是善良,險些要掉淚,趕忙塞了個饅頭給他,道:“說什麼傻話,你還好好的活着。餓了吧,先吃個饅頭。”
小孩一見饅頭,先是雙眼一亮,而後又畏縮的坐回街角,新曲看着奇怪,道:“小朋友,你怎麼不接?”
小男孩囁嚅道:“別打我!我再也不貪吃了!”
新詞一見,想着孩子多半因爲吃捱過不少打,如今吃的送到嘴邊也如此害怕。
新詞拉過男孩的手,將饅頭放在他手裡,道:“放心吃吧,我們不打你。”
小男孩還是不接,只望着那隻饅頭咽口水。
如此僵持一陣,他似下定了什麼決定,突然起身搶過新詞手上的饅頭,大口大口的嚼了起來。
似乎沒張幾次嘴,整個饅頭就塞了進去。
新詞在旁邊不斷勸道:“慢點吃,慢點吃,不夠這裡還有”,說罷又取過一個饅頭給他。
小男孩連忙接下,就往嘴裡塞。從嘴到嗓子眼,一瞬間就堵滿了饅頭。
這些饅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硬生生卡在那裡,男孩的臉龐憋的通紅。
似乎難受極了,男孩用瘦弱的手指捏住自己的喉嚨,臉也慢慢漲成了紫色。
裴九大驚,跑過去扶着小男孩一陣猛拍。可忙活半響,還是無濟於事。男孩掙扎了幾下,能呼吸進去的空氣越來越少。
這是近十天來,他第一次吃東西。記憶中殘留着,因爲去主人家偷吃食物,幾次被毒打的記憶。
他無法判斷現在這頓飽食的代價是什麼,但左右不過和從前一樣,一頓鞭子,加豬狗不如的驅使。
那也無妨,先吃飽一頓,再被虐待又如何?他已經太餓了。
只是沒想到這次的代價,是命。
狼吞虎嚥後,輾轉飄零的小男孩居然就這樣噎死了。
裴九垂下手,低着眉,淡淡的嘆道:“飽死,總好過餓死。”
新詞在一邊睜大了眼睛,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好心,居然會害了一條人命。
其實不止新詞,衆人都是一陣驚鄂。
從前茂鄉也有饑民,但山上水中,只要肯尋覓,還是能勉強維持生命。
可這葉縣,竟然會有半大孩子,被好心人施捨的兩個饅頭活活噎死。
一場好心,卻造了殺孽,清荷默默不語,心中苦澀又不解。
如果此時陸先生在,或者父親在,也許能爲自己指點迷津。
可如今生離死別,清荷只有靠自己勘破疑惑,難免生出幾分沮喪和思念。
洛陽,遲府,遲容不日前收到了清荷回信,得知她下定決定要在冬天之前離開茂鄉前往洛陽。
遲容高興又擔憂,想出發去迎他們,早日相見。可他一來沒法出洛陽城,而來岔路奇多,他也怕和清荷錯過,如此一來,只好按照和清荷的約定,開始每日去洛陽城東門等待,每日從日出等到日暮。
等着等着,清荷雖然沒影,卻無意間見證了一件天大的奇事。
那一日,洛陽東門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先是很多人進城,這些人雖然是分了幾批,但遲容從這些人的佩劍上判斷,這應該是隸屬於同一個組織的人馬。
日暮時分,又有大批貨物出了門,雖然盡力掩蓋,遲容還是嗅到了一股血腥味。自然也有城門守衛瞧出異樣,想要攔住這些馬車進行盤查。
誰料押送貨物的人,紛紛抽出長劍,片刻間,便將東門守衛殺了個片甲不留。
一個首領模樣的人,振臂一呼:“鎮國公前來勤王!滅逆賊!尊正統!”
遲容一下明白過來,早上進城的那些人,十有八九都是鎮國公喬裝的人馬,想必是些刺客探子說客之類的角色。而方纔運出城的,大概是那些不肯配合的大臣。
果然,鎮國公帶着大批人馬,星夜進了洛陽城,幾乎算得上兵不血刃,大成又復辟了。
戚國丈被斬殺,戚皇后之子,即先太子,被奉爲皇帝,尊戚皇后爲太后,鎮國公自己自封攝政王。
改年號爲保聖,以彰顯鎮國公之大義。
大成又一切恢復如初,僞朝做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改變,像是從沒濺起水花。
洛陽城的百姓和小官小吏們好像早預料到這一天,拿出從前的官服,扔掉僞朝的新幣,表現的很是淡定。
如果此時有外鄉人經歷了這一切,恐怕要忍不住贊到,不愧爲天下之中的洛陽,連幾番朝綱更替也能應付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