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三年(1575)的九月十一日晚上不能算是個太好的天氣,原本此時應該露出大半個臉來的月亮因爲雲層的阻擋不見了形狀,撒下的光輝自然也就大大打了折扣。好在沒什麼風,所以海上倒沒多大的浪頭。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裡,一隻由兩百餘艘各種戰船組成的龐大艦隊,正靜靜航行在山陰外的海面上。爲了在航行中保持安全的距離,每隻戰船在桅頂和船首各掛上了一盞小燈。但即便是如此的簡單的標示也絲毫沒有影響到艦隊的航行速度,可見統帥的素質相當高!
"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情吧?"村上吉充擡起頭來看了看天上的雲層,以他的經驗雖然視線不太好但也不會有打的風浪。雖然作爲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海賊他已經不知道有過多少次夜航的經歷,但指揮這樣大的一支艦隊卻是第一次。
山陽三島水軍中的能島、因島兩家早已經正式加入了毛利氏,儘管來島水軍依舊是河野家的家臣,但那也就是個名義而已。之所以會出現這個結果,小早川隆景是個決定性因素。
至今村上吉充還記得當年嚴島合戰的前夕,小早川隆景隻身上島說服他們情景,清晰得彷彿就是在昨天一般。"追隨毛利家是最爲正確的選擇,因爲那裡有小早川殿下!"村上吉充自己也有些好笑,在小早川殿下的統帥下這次行動怎麼可能失敗呢?
因島水軍在三島之中是最爲弱小的,但這次因爲能島的村上武吉生病未能前來,來島水軍被拖在了山陽的作戰中,所以他就成了這隻聯合艦隊的指揮官。這是小早川隆景對三島水軍表示尊重的一貫作法,自己作爲全軍統帥但把"艦隊司令"的榮譽留給他們。
"叔父大人,您怎麼還沒有休息?巡夜的工作有我就可以了!"正在村上吉充心潮澎湃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村上元吉。
"沒什麼,人老了就沒那麼多睡眠了!"村上吉充自我解嘲的一笑,其實他剛剛41歲並不能算老,但是和還不到20歲的村上元吉比起來就顯得滄桑了很多。再說在風浪裡討生活的人,老得總是要快些。
"作爲一個老水軍,我看您是被明早濃重的血腥味激動得吧?我老爹也是這個樣子……"村上元吉信心滿滿的說到,他還不知道什麼是謹慎。他是能島村上武吉的長子,第一次脫離父親翅膀的陰影有說不出的輕鬆。"對了,還有黃金!只怕天下有一半的黃金眼下都藏在建部山城的倉庫裡,明天之後我們村上水軍就要抱着大堆的黃金隨小早川殿下名揚天下了,這確實是讓人激動的睡不着啊!"
"年輕真是好啊!"村上吉允儘管不贊同元吉的看法,但對這種朝氣卻是心儀不已,曾幾何時嚴島合戰中自己也是這樣的心境,卻不知在何時消磨了個乾淨。當然這話他是默默在心裡說的,對於年輕人這類話往往是聽不進去的。
"怎麼,叔父您不這麼看嗎?"村上元吉雖然衝動但並不遲鈍,他看出了村上吉允心中的不以爲然。
"你認爲諸星清氏真的是不堪一擊嗎?要真是這樣他也不會有今天的聲勢了……"村上吉允擡頭看了看雲霧掩映的天空,用時隱時現的星星校準了一下航向。"諸星的戰力自不必說,即便是和甲州軍對壘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自到西國以來他好像還沒在正面作戰中輸給過誰。與這樣的人作戰不能不……"
"可現在諸星清氏並不在丹後,您總不會認爲我們連一些女人、小孩也對付不了吧?!"村上元吉打斷了他的話,但馬上又覺得自己的語氣太沖了些,急忙緩和了聲調說道:"我也承認我們在陸上不是甲騎的對手,但是三島水軍在海上又怕過誰?小早川殿下這次的戰略天衣無縫,我們這近兩萬大軍最多不過也就是對付幾千個農民罷了!"
"很多人曾經自認爲抓住過諸星清氏的尾巴,但最後都發現手裡攥着的是一截刀刃!"村上吉允嘆了口氣,現在他對事物的看法總是不嫌更謹慎。"也許你該多打聽打聽諸星清氏這個人以往的經歷,出人意料的反擊往往令人防不勝防!"
"他的傳聞流傳得是足夠廣了,但難道這裡面多少就沒一點臆測的成份?"村上元吉也有一般年輕人慣常的毛病,那就是在長輩教訓時不願承認自己的孤陋寡聞。"……即便是諸星清氏以前走了幾步好棋,但那也不過是撞上了大運而已!他也就是個小商人,從頭到尾都是,我決不相信他次次都那麼高明!"
"要是那樣的話……"
"要真是那樣的話,反而更加可怕!"一聲親切有如耳語的聲音響起,伴隨着走來的是小早川隆景和飯田元親。
小早川隆景和村上吉允一樣也是41歲,但看起來卻要年輕上許多,雖然穿着一身大將標準的南蠻胴具足、折烏帽,但看起來與其說是一名武士倒更像個學者。小早川隆景雖然極少親自出手,但村上吉允卻知道他的武藝相當高強。
"殿下!"村上吉允、元吉一起向軍隊的總大將行禮。
"如果諸星清氏真得是個僅靠運氣起家的傢伙,那還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小早川隆景微笑着止住了叔侄二人,繼續着剛纔的話題。"……如果是一個天下無敵的勇士,那麼我會用詭計把他引入絕境,因爲這樣的人往往盲目崇拜自己的武力;如果是個計謀百變的智者,我會試着探尋他謀略的軌跡,因爲這樣的人在一再成功後思維會形成定式;只有對於一個運氣好到沒話說的人,我就真不知該怎麼辦了,因爲無論如何我都沒有逆天行事的能力!"
"嗯……"一個虛無飄渺的嘆詞從叔侄兩個的嘴裡一齊涌出,但村上吉允表示的是疑慮而村上元吉則是困惑。
"但對這種人自己,我想同樣是怕得寢食難安!"小早川隆景依舊在親切地微笑,自信從來不曾在他的語氣裡消失。"因爲這樣的人除了運氣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他自己也不知道運氣這種東西會在什麼時候用完!一旦運氣完了他自己的一切也就都完了。這個時候往往這個幸運兒已經身居高位,從雲端摔下來等着他的只能是粉身碎骨!"
"今天遇到殿下,諸星清氏的運氣也就到頭了!"村上元吉立刻又恢復高昂的鬥志,那個小商人怎麼也不會是小早川殿下的對手吧?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至少眼下我還不敢到鳥取去跟諸星清氏硬碰硬!"小早川隆景給人的印象是既充滿自信又不誇誇其談,在以往毛利家對附庸小勢力的聯絡中大多是由他出面,之所以一直以來他在這方面幾乎無往不利,就是他從不使用欺騙的手段。"……眼下對這個人我還看得不是很透,說他高明吧,可也從來沒有見他自己出過什麼正經的謀略;說他是個廢物吧,時不時的還來上幾個看不出路數的花招;說他虛懷若谷高屋建瓴吧,有些手段真不像大豪傑當爲之事,可偏偏卻有那麼多智士猛將追隨他!現在我只能把這一切解釋爲運氣,盼着他能早些用完。"
"這次諸星清氏根本不在丹後,即便有運氣也鞭長莫及了!"飯田元親在毛利家武勇算排得上號的,但腦子卻不算好使,所以他向來的作法是絕對信任小早川隆景的判斷,甚至可以說到了迷信的程度。
小早川隆景走過去伏在船舷上,望着遠處黑漆漆的海水,浪花濺上來打溼了他的裙甲,但他卻一點兒也不在意。"你們知道嗎?之所以選擇丹後進攻,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害怕!"
"哦?!"三個聽衆都是一驚。
"諸星清氏在丹後的宮津町籌建水軍,我怕一旦讓他建起來我們西國最後的一點兒優勢也完了!"小早川隆景頭也不回的說到。
"外行人重頭建一支水軍?嗤……"村上元吉沒有忍住笑出了聲。
"是的,外行人!"小早川隆景轉回身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一個外行人建立了一支騎兵,可以直接面對武田的赤備;一個外行人組建了一支鐵炮隊,可以與他掌握近畿霸權和海貿的主君平起平坐;一個外行人第一次作領主就是在前線的邊緣地帶,可任何一個豪族都沒能在他手下成功的反叛過;一個外行人統治的是一大片貧瘠的土地,可他和他的部隊就從來沒有缺過錢花;要是再讓這個外行人建立起了一支水軍……"
小早川隆景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三個聽衆卻出了一身的冷汗。
"起霧了!"在一陣沉默過後小早川隆景突然揚起了頭,鼻子在空氣中使勁兒抽動了幾下。衆人一起擡頭,果然在黑色的夜空中浮動着一層淡淡的白紗。
"殿下不必焦慮!"村上吉充用一根手指沾着唾液在空中試了試風速和風向,然後自信的說道:"在這個時候山陰的海上經常起霧,明天天明時就會散去,也不會有大的風浪。明天的進攻不會受影響,殿下放心!"
"這就好……"小早川隆景側頭想了想然後問:"什麼時辰了?"
"丑時將過,寅時未到!"村上吉充看了一下月亮。
"殿下,看那兒!"飯田元親忽然指着遠方的海岸線說到。